夜里,季茯书房里的灯还在亮着。念念抬了杯牛奶送去,季茯夸她乖。念念想起守在客厅里的阿错,悄声说:“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一副决心已定的模样,让季茯放下了账目。
“你还记得三年前有两个男人带着他们的母亲来家里,说阿错哥哥打了他母亲吗?”念念问道。
季茯当然记得这件事,问她怎么突然提起来。念念垂下了小脸:“其实阿错哥哥根本没有打他们的母亲。是他们打了阿错哥哥,我为了拦下他们,就说我们是季家的人。他们一听,竟然把自己的母亲推了出来,摔在阿错哥哥面前,扬言是季家的人打了他们的娘。然后……”
季茯早该想到阿错这种闷不吭声地性格,怎么会惹麻烦呢。她又问:“那你怎么现在才说?”
“阿错哥哥不让我说,他怕你伤心。因为……因为是那两个男人说你的坏话,阿错哥哥才和他们理论的……”念念声音更小了,含糊不清地说。
“说我坏话?”季茯问完,又想起那天是承志大喜的日子,那些闲言碎语,无非就是说自己是瞎子,所以承家嫌弃。
她一片静默,过了许久,才摸摸念念的脑袋:“阿错还在楼下?”
“是。只有小姐屋里的灯熄了,阿错哥哥才会回屋的。”念念答道。
怪不得阿错总帮自己把灯打开,还不忘提醒她休息记得关灯。
她柔声说道:“你跟阿错哥哥说,我想去花房走走,让他来扶我。”
“念念扶你下去吧。”
季茯轻摇头:“不用,让阿错来。”
念念下去没多会儿,阿错就上来了:“小姐。”
“嗯,我们下去吧。”
下楼的时候,季茯主动抬起手来,阿错愣了片刻,赶忙把手腕抬了过去。季茯笑了,她顺着阿错的手腕摸下去,拉紧了他的指尖。
阿错望着一身正装地季茯,他们家小姐已经很久没穿旗袍洋裙了。
“阿错。”季茯突然喊他。“其实,我偶尔也希望有一双眼睛的。”
“小姐……”季茯从来不说这些的,阿错有些无措。
“那样的话,我就能看看父亲、母亲,姨娘、妙儿、念念,也可以……可以看见你。”她脸上是从不曾有过的挫败,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那张失落颓丧地脸像刀刻一样印在阿错脑子里,终其一生短暂,再也没敢忘记。
这一年,租界内暗藏云涌,欧洲战事爆发,驻沪英军撤退。没人知道,这预示着上海格局的再一次洗牌。隔年十二月,日军开始进入公共租界,上海孤岛局势正逐步塌陷。
季茯为绝后患,把在公共租界里的工厂关了不少。正忙得焦头烂额,季老爷进来了。
“阿茯,适可而止。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偷偷往战区送物资,我一直教你量力而为,所以并未阻拦。可你要知道,今时以非昔日。”季老爷语气与往日不同,有着不容反对的威严。
“女儿知道了。这是最后一次,货物已经装上船,估计早出发了。”季茯知道自己不是独身一人,不能赌上季家上下的性命。
可偏偏事与愿违,货物在湖南被截住了。即刻便查到了季家头上。日军闯入季公馆时,季茯便知大事不妙。
她正要让阿错扶她下楼,季老爷和二姨太便匆匆进了房间。
季老爷让二姨太和季茯呆在屋中,不要下楼:“此事由我来处理,你不可妄动!”
“父亲,季茯所为,如今事发,怎可推父亲出去抵挡。阿错,我们下去!”她站起身,却被季老爷牢牢挡住了。
“阿错,你若当真忠心就守好小姐!我自有解决的办法!”季老爷吼住了阿错。
“阿茯!到如今你若还不听父亲的,那就是置大家于死地!”他说完,拂袖离去。
那日季茯如同一只打湿翅膀的鸟,蜷缩于父亲为她搭筑地屋檐下,听着大门打开,关上。父亲就这样被带走,从那日起,季家围满了日军。
季茯还在设法用钱财周旋,好救出父亲。隔日便传来父亲牢中自裁的消息,二姨太当场晕了过去。季茯听着身边混乱地声响,浑身发抖。
“小姐!小姐!”阿错见她跪坐在地上,怎么喊也喊不答应,心急如焚。
“阿错,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抓着头发,眼泪应声落下。父亲不在了,季家就倒了,她始终护不了任何人,只会连累自己的至亲。
“小姐,老爷走了,我们得把他的尸首带回来让他走好啊,还有二姨太,还有念念,你要是不站起来,她们也没有活路啊……”阿错跟着季茯流泪,他也不知道说这些话是对是错,只知道不能看着小姐如此绝望下去。
“我错了父亲,我真的错了……”季茯一阵悲鸣:“我只是一个瞎子!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还妄图救这天下,我自不量力,我自不量力啊……”
阿错心痛不已,只能紧紧搂住季茯:“小姐——”
承志才到楼下,就听见楼里的哀嚎,他连忙上了楼,就见众人慌乱的模样,季公馆已然一副颓唐。
“阿茯!”承志扶起垂地的季茯。季茯听见他的声音,诧异万分。
“你放心,我会尽力保全你……只是工厂已经被日本人查封了,季家的家业恐怕是……”
听到承志这么说,季茯立马抓住他的衣服:“把我父亲带回来……承志,我求你了,把我父亲带回来……”
承志从未见过这般低微哀求的季茯,她从小就是枝头最高傲地那朵花,仿佛长在云边,你怎么够都够不到。此时见她乌发凌乱,这样跪倒在自己面前,他心尖一痛:“我知道,我尽力。所以你要保全好自己。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对你说这句话,总觉得那是在低看你,把你当弱者。可我们这些说话的人,本就是出于爱护。”
他这话,堪比诛心。季茯细想起父亲那些让她冷言相对地劝告,竟然句句都是爱她护她。
阿错再望不下去了,他直起身,求承志带他出公馆。
“你要干嘛?”季茯顿时不安。
“小姐,你放心,我会把老爷的遗体带回来的。”阿错口气坚定,他唤念念过来,让她一定要不离半步的跟着小姐。他说完,跟着承志出了公馆。
就这样,足足过了三日,承志来接季茯,说日本人不准大肆替抗日分子举行葬礼,所以只能先让季老爷已入土为安。可不见阿错,承志称他在承家等候。他拿出一纸婚书,希望季茯能签字。
“阿茯,我绝不是乘人之危。只是如今的形式承家也只能自保,我只有娶了你,跟日军保证你绝不是抗日份子。这样才能保你和你姨娘无事。我知道你心傲不肯做小妾,所以我先和可馨登报离了婚。”他还怕季茯不肯,又再三强调,等风头过了就送她和二姨太出国,不会用这婚约拘住她。而他也会把可馨纳为姨太太,不是真的弃她。
季茯好似一夜之间被磨得棱角皆没,她笑出了眼泪:“张可馨也肯?”
“我已知她品性,可毕竟发妻一场。她只要不做得太过分,我不会弃她的。你我从小长大,就算没做成夫妻,可如兄妹一般,情谊从不假,如今你有危难,我救你,岂能因她反对作罢?”承志言辞诚恳,此时人人避季家不及,他能站出来,已是难得。
“我签。”父亲已逝,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姨娘。笔迹落下,他问:“季家的下人怎么办?”
“我只知道她们不会被滥杀,至于去处如何,还要看日本人怎么安排,或许到军营里给日军洗衣做饭,或许……就被放了呢。”一听承志就是在安慰自己,季茯指尖颤动,心愧无边。
“可是你如果你不收留他们,他们可能早饿死冻死了,今日之事都是命……”承志想起了石杉的话,又说:“我听说你有个贴身的丫头叫念念,你可以带走她。”
“真的?”季茯的眼睛亮了亮。
“对。我们还是早些出去吧,我怕石杉等……等急了……”
季茯心里乱作一团,哪里还听得到承志口里的迟疑。
到了承府,承志把季茯带到房间,让她休息片刻,石杉等下就来,带念念下去了。
有人推门进来,季茯从床上站起来:“阿错?”
“小姐……”石杉声音微弱不已,季茯觉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无事,那日葬老爷时,和日军起了些冲突,被打了一拳,只是小伤。”阿错说着,窸窸窣窣地掏出了样东西。
“这是老爷身上的怀表。我想着小姐要留个念想,就偷偷拿走了。”他拉过季茯的手,把怀表交给她。季茯发现他的手冰凉无比,刚想拉住,阿错却立马伸了回去。
“小、小姐……我想去云南一趟。”他有些不安地开口。
“去云南?为什么?”季茯不解。
“其实两个月前我收到大伯的来信,说是找到了我弟弟,在云南安定下来了。我想着去看他一趟……”
季茯连忙打断了他:“那你去就是了啊,路上小心些,早些回来。”
阿错吞吞吐吐半天,还是说:“大伯说……他一人带着奶奶和弟弟很艰难,所以想我前去照应……如今你嫁了承少爷,我也放心了……”
“我和承志不是真的结婚!”季茯连连否认,可阿错不作声。她惊道:“阿错,你答应过我的,不会离开我身边!”
“对不起……小姐。”阿错声音低到了尘埃里,似乎很是愧疚。
可就是这样歉意的语气,让季茯知道,她的阿错,是下定决心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