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芦苇花与坟墓
她让他躺在浴缸里,用干净的毛巾温柔而细致地擦拭着他的伤口,一点一点,谨慎而小心。
浴缸里滴入的几滴玫瑰精油根本遮不住十天身上水和血的腥气。他躺在那里,嘴唇发紫,好像很累了,一直不肯睁开眼。好像什么都没有关系了,这样赤。裸着身体出现在路之瑶面前也没有关系。
他很不好,一点也不好,他一个人跑去雨后涨高的湖里,在水草间停止呼吸,没有办法去理清那些乱七八糟,躲在自己奇妙的安静祥和的世界里。
再回来时已经不是他自己。
浴室的门忽然被打开,路之轩出现在门口,他看着浴缸里躺着的伤痕累累的苍白少年,眼神伤痛,他说,“出去。”
女生却固执地跪坐在浴缸边为泡在水里的少年擦拭他的伤口,试图安抚他的伤痛。
“出去,路之瑶,去把医药箱拿过来。”路之轩夺下女生手中被血染成淡粉色的纯白毛巾。
路之瑶匆匆跑去拿来医药箱,里面的人却只是伸出手接过医药箱,又关上了门。
“哥,你让我进去。”女生在门外嘶吼,她用力拉门,却无能为力。
“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路之瑶怒吼,她近乎疯狂地摇晃着门,眼泪忍不住就掉下来,却没与人回应。她渐渐瘫软在地上,近乎虚脱,眼泪不停地掉下来,已经泣不成声,“哥,你让我进去,你让我陪着她。”
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路之瑶陪在十天身边,却完全感觉不到他还活着,她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就这样失去他了。
“小瑶,你不要看也不要怕。”在里面的人说吗“我会让他没有事的。”
路之瑶靠着墙瘫坐在于是门外,已经没有眼泪可流,脸上的泪痕被风干留下甚至可以感觉到泪在脸上流下去的路线,浴室的门被打开,路之轩抱着裹着毛巾满身纱布的十天出来,冲进了房间。
被抱着的那个人任由别人怎么折腾,却始终不肯睁开眼看这个世界一眼。他看不到路之瑶的泪眼婆娑,也看不到路之轩眼中的心疼与残忍。
戴恩收到路之瑶的短讯,匆匆赶到路家,然后在门口看到斜靠在墙上抬头看着建筑物开着灯的房间的少年,她于是停下来说,“木年,你在这干什么?快进去。”
她急着要见十天,也不顾是否发生了什么,少年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拉着木年就冲进去。
守在十天床边的路之轩看到和戴恩一起出现在房门口的木年却说了一个字,他说,“滚。”
木年却固执地站在房门口,也不说话,只看着被子外面那个人露出来的柔软干净的头发。
路之轩忽然站起来拧着木年走了出去,他对身后满脸震惊的戴恩说,“关上门。”然后就将木年直接拖到了一楼客厅。
戴恩走进房间,靠近十天身边,却在半路被人拉住,一直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的路之瑶拉住她说,“小恩,你下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这里交给我就好。”
戴恩迟疑,恋恋地看着床上那个人。
路之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握住她的手说,“小恩,我想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帮我。”
戴恩看她一眼,去一楼。
木年瘫坐在地上,路之轩斜靠在沙发上,手上玩弄着玻璃烟灰缸。他说,“你什么时候能不那么讨厌呢?”
木年微微抬起头,苦笑。
“为什么我哥会受伤?不对,为什么哥会像是快要死了。”戴恩从楼梯上走下来,困惑地看着木年,不对,应该说她那时是阴郁地兽般地眼神,随时准备着扑向敌人。
戴恩走下最后一个阶梯,她站在那里远远地审视着木年。
路之轩放下手中的烟灰缸,“他和别人的争执,把你哥卷进去了。”
“对不起。”木年的眼神里的歉意真实得毫无纰漏。
“争执吗?”戴恩看着路之轩,一脸狐疑,她就那样看着他与他对视,然后渐渐乖巧地笑起来。倒让路之轩有些无措。
怎么可能只是争执,怎么可能只是争执就让十天到这个地步。十天那样的人可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会笑着的。
站在二楼走廊里的路之瑶叹口气推开门,然后走到那个人的床边伸出手,指尖在他干净的脸上滑下来。
木年忽然站起来往外走。路之轩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坐在那里。
戴恩看一下表说,“我要先走了。”然后佯装镇定走过路之轩身边,却听见路之轩说等一下。
戴恩转过身去。
“小恩你不是把你哥的行李带过来了吗,就当做你哥已经跟我去乡下了。”路之轩站起来往楼上走。
戴恩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楼去,一瞬间忽然觉得也许有这个人在就真的会没有关系。她转身冲出门去,向黑夜中踉跄着前行的那个人跑过去,然后拉住他的手。
“出事前哥是和你在一起的。”少年被她一把抓住,身子有些不稳,向后靠在她身上。
木年站直了身子,别过头来看着他,戴恩说不清他那是什么眼神,只是觉得那眼神死灰般让人不禁耗尽了所有的希望。
她说,“哥有发短信告诉我他要去找你。”
“小恩,我什么时候能让人不讨厌呢?”他慢慢挑起嘴角,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时候,对连栀做了过分的事的自己也是被讨厌了吧,然后是路之轩帮自己赎罪般善待了那家的孩子。可是这一次,是被路之轩讨厌了,谁来帮自己赎罪?
“木年。”戴恩的眼神柔和下来。
“小恩,怎么办呢?”木年握住戴恩的双肩,“他们拍下了照片。”
戴恩在那一瞬间恢复禁戒,死死盯住木年的眼。
拉开厚重的窗帘之后,光一下子就窗了进来,毫无防备,刺伤了眼。
路之轩转过身远远看着那个固执的不肯睁开眼的人,走近他身边,俯下身从床头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舞舞舞》,低头的时候看到身下趴在床上的人正扭着头看着自己。
路之轩微微笑起来,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那个人却先开了口,他说,“扶我起来。”
他将右手搭在路之轩肩上,站起来走了一步,伤口撕裂。十天皱紧眉头,无奈地笑笑,“对不起,今天不能和你去短途旅行了。”
“没关系,我们还有好多时间。”路之轩让十天趴好,然后走出去。
十天把头埋在枕头里,呼吸有些困难,他于是微微侧头看着窗外。
路之轩端着热牛奶和起司面包进来,然后抱着十天去阳台让他坐在躺椅上。
“好多落叶。”十天抱着暖暖的马克杯,看着潮湿的院落。
“恩,昨夜有暴风雨。”路之轩靠在他身边。
“半夜时醒着所以听到了,雨点直直的撞击土地,像是天空支离世界碎裂,那些碎片降落人间,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什么都砸碎了。”十天注视着天空中的某点。
路之轩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安抚般抚摸着他的后脑。
“我们失去了什么吗?”十天说。
“大概是丢了一些落叶。”路之轩让十天靠在他身上。
十天喃喃般说话,“这栋房子真奇怪。”
“恩?”路之轩温柔得让人心醉。
“你房间这边有阳台却看不到风景,小瑶房间那边没有阳台却可以看到麦田。”
路之轩于是笑,不说话。
天空是雨后明亮的天空,亮到晃眼,却没有太阳。宁静而祥和的早晨,十天有热牛奶和路之轩。
十天靠在路之轩怀里微微闭上眼,眼球因为看了太久过于明亮的天空而胀痛,他说,“路你为我清理伤口的时候觉得恶心了吗?”
他然后抬起头看着路之轩,眼神平静而冷漠,没有任何愤怒或是期待,让人身体里某种冲动,意欲落泪。
路之轩温柔地笑,他揉搓着十天柔软的头发,然后轻轻地让他靠在他身上。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而显得过于沉默。
十天却固执地跟他说很多话,“路你说我要是看不到太阳了,要做什么?”
“寻找从云层的缝隙里渗透过来的光芒。”
“路,你呢?”盖上腿上的暖和的毛毯滑到脚下,又被拉上来。
“接受你找到的那些光芒。”
“路。”
“恩?”
“我好像没有力气去找了。”落叶婉转婉转落在了指尖。
“这一次你只要接受就好,换我来寻找。”
“恩。”
天空中那层异常的明亮之后,隐约出现了太阳的轮廓。
一只唤作路小灰的七彩羽翼的信鸽穿梭过,划破了雨后僵滞的空气。
路之瑶神经质般把自己关在房里,睡觉前才跑过来跟十天说晚安。说完之后立刻意欲逃走,被路之轩一把抓住。
“你在做什么?把自己关在房里,晚饭也不管。”
她却不理,只是看着十天然后说,“我知道要在我的画布上画什么了。”
十天于是笑说加油,路之瑶对他笑笑又跑回自己的房间。
那天木年没有来,戴恩也没有出现。
而这些造成的错觉是,所有人都在躲着十天。
是他们不知道怎样面对十天,还是怎样?
路之轩关上门,拿出医药箱帮十天上药,他陪着十天直到十天睡着,然后去他爸爸的书房。这样刻意的行为,明明是想要保护十天,造成的错觉的却是,他根本不愿意和十天在一起。
那两天,村上春树,卡夫卡,卡洛琳的书一本一本地看,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十天起身,小步慢慢往外走。路之轩看到他往外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十天回过头来对他笑一笑,然后走出去。
路之瑶打开房门看到十天的时候一脸惊喜,“现在下床没有关系吗?”
“又不是太严重的伤,躺两天就好了。”十天笑,某种撒娇的意味,“我想看你的画。”
窗边的画架上画布上的灰虽然已经擦干净,可仍然是空白。十天抚摸着那张画布,抬起头看着路之瑶,满脸困惑,“你这两天做什么了?”
“这是我非常重视的画哦,所以动笔之前要做的事多着呢。”路之瑶调皮地眨眼,“现在只打好草稿。”
十天看着她伸出手,挑起嘴角,自信地笑。
路之瑶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放在十天手心,说,“现在还不可以给你看哦。十天你要等,你要知道,想要什么的话,总要付出代价的。”
她接着拿着一本书乱翻,“十天我告诉你哦,我和付小帅分手了。”她然后又丢下书,走近十天身边,认真地看着他的脸,“因为我喜欢十天你。”
十天拆开巧克力的糖果包装,把巧克力含到嘴里,“小瑶你待会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完饭。”
每个人都在着急地向十天表达着好意,路之轩在早晨递过来温热的牛奶,路之瑶在傍晚和十天表白。而这造成的错觉是,他们因为同情十天而在慷慨地施舍他们的爱。
十天睁着眼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想不明白。每个人的心思都想不明白。
像是年幼时候做过的梦,不小心走进了某个迷宫,路上有咸蛋超人把他的咸蛋摘给我,也有芭比娃娃给我巧克力,甚至用圆嘟嘟的手从兜里掏出铜锣烧给我的机器猫,我生命中的所有人都散落在这个迷宫里,我在某个转角与他们中的某些人相遇,和他们一起走过或短或长的一段路,然后在另一个转角他们就消失了,就那么自然地消失了,甚至没有经历分道扬镳。而这个梦最大的问题在于,我没有地图。
想不明白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时是怎样的心情,也想不明白他们消失时都在想什么,更想不明白他——那个俯瞰迷宫和迷宫里形形色色的人那个局外人——的考量又是什么路之轩让路小灰站在他的左臂,关掉房间里的灯,只留下床头的彩绘玻璃手工台灯,走到床头,俯下身子在十天额头浅吻。十天故意眨眼,弧度相当漂亮的睫毛碰到路之轩的下颚,痒痒的。路之轩看着他温柔地笑,轻轻说晚安,然后转过身往外走,却被抓住手腕。
十天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笑,眼神却分明是叫他留下来。
路之轩于是动了动手指,让停留在左臂的路小灰飞走,躺在十天身边。身边的人立刻蜷缩起身子,抱着路之轩的手臂贴在他身上,安然地闭上双眼,嘴角带着笑意。他的手掌冰凉却湿润,粘腻感地透过睡衣传递过来,深入骨髓。
昏黄的光透过彩绘玻璃的灯罩打在天花板上,流转着,仿佛万花筒。
徐朗第二天早晨突然出现,兴奋地手舞足蹈,他一跑进来就抓着正在客厅翻报纸的十天说,“我跟你说哦,路爸爸路妈妈今天从三亚回来哦,他们偷偷回来,都没有告诉小瑶他们俩,说是给他们要惊喜。”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看得十天莫名其妙,“等他们回来,小轩那个笨蛋一点也不会装很惊喜,绝对会笑不出来,然后嘴角就一抽一抽。”
他笑得缓不过气来,拽着十天的衣袖乱晃。
路之轩铁青着脸端着早餐出现在徐朗身后,徐朗注意到十天瞬间冻结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去看到了闪着黑光的路之轩,眨巴眨巴眼,刚刚笑出来的一滴泪还凝结在眼角,就这么滑落下来。
“吵什么吵?”路之瑶拿着沾满颜料的抹布出现在二楼,也不看准就抛下来,砸到了路之轩的餐盘,盖上了三明治,打翻了牛奶,弄脏了路之轩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