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的潮气退去,耿老三他爹把耿老三他爷爷的床搬过来,隔三岔五来睡一宿。
如果谁曾留意过耿老三家的菜园子,一定会忆起从那年的暖春开始,耿老三家菜园子里菜的种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些婆婆妈妈缠绕在地头地脑的豆角秧、番瓜秧不见了,集上或街头巷尾小贩叫卖的蔬菜差不多都能在耿老三家的菜园子里见到。菠菜是冬前种的,在地里憋了一冬,闷不住了,天一暖就推推搡搡地往外挤。还有芫荽,星星点点的那么点小苗,揪一片凑到鼻孔,气味浓得两个鼻孔都满当当的。新栽的几样菜苗,经过几天的垂死挣扎,大多都顽强地活了过来,虽然还摆不脱一副残兵败将的落魄相,但巩固下来的日益焕发出生命光彩的秸秆不容置疑地预示着将来的蓬勃之象。很少几棵菜苗因承受不住生存的重压,一弱再弱,干枯,萎缩,被风折断,随风而动的小小尸体在新生的菜地里牵连出几丝无助的凄凉。
耿老三他爹用铁皮漆盒做成一只水桶,把菜地浇水的任务交给了耿老大和耿老二。耿老大又把任务一分为二,摆出做哥哥的宽宏大量,让耿老二在从井里提水和用提上来的水浇菜两样中,选一样。耿老二先选了从井里提水,陪了小心站在井边,握紧拴了水桶的绳子摇来晃去,桶里就是不进水,烦了,把桶提上来往地上一扔,选了另一样。耿老大举手投足彰显出做哥哥的骄傲。水提上来,耿老大打着不成调的口哨等耿老二挨个给菜苗浇水。
耿老二提着用漆盒做成的水桶给菜苗浇水,先是从远处往近处浇,后来又改成从近处往远处。耿老大用当哥哥的口气问他为啥又换了浇法。耿老二说这样浇省劲。耿老大脸上漫起洞察一切的笑,说还不一样啊,呵。耿老二说不一样,从近处往远处浇,桶里的水越浇越少,越来越轻快,省劲。耿老大瓷起眼珠想了想,咧嘴笑道,呵,还不一样啊。耿老三他爹忙完活过来看两个儿子浇水。耿老大嬉笑着把刚才的问题说给他,并满脸期望地等着爹对他的看法的肯定:呵,还不一样啊?爹却肯定地说,不一样,从近处往远处浇是省劲。耿老大脸上的期望转化成失望之后,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晚上,耿老三他爹问耿老三他娘老大和老二哪个脑瓜好使。耿老三他娘说,多一岁年龄多一个心眼,耿老大比耿老二大三岁,当然脑瓜比耿老二好使。耿老三他爹不同意,把两个人在菜地浇菜的事说了。耿老三他娘忍不住笑出声,说以前倒没看出,老二还是个人精唻。耿老三他爹笑着说他总结出个经验。啥经验?雀雀小的人心眼多,大的人憨直。耿老三他娘两眼眨巴个不停,按你的说法,咱家耿老三是个傻瓜了?耿老三他爹没直接回答,说准不准拿不定,这经验用在好几个人身上都对路。
一场雨来得规规矩矩,先有前奏,逐渐推向高潮,酣畅淋漓之后,缓缓退去。雨水从房顶的红瓦上铺下来,在地上打一个滚,挤进耿老三他爹精心砌成的水沟里,说笑着往东墙边的井里集合。阳光一出来,耿老三家的菜园里便焕发出勃勃生机。地里残败的菜苗被雨水冲走了,新鲜湿润的泥土上梳洗一新的菜苗亭亭玉立。耿老三他爹望着水汪汪的井口说,这茬菜受不着难为了。耿老大问为啥。耿老三他爹说,这不明摆着,人没有饭活不成,菜没有水也活不滋润啊!
当啷一声,邻家嫂子两手拄着锨把倚在菜园子门口。爷仨拉呱的啥,这么黏糊!耿老三他爹撇开耿老大和耿老二朝邻家嫂子迎过去。说这井哪,今年的菜不愁没水浇了,他嫂子做啥去了?邻家嫂子指了指掀上的湿痕,说到地里看了看,问咋没看见婶子在这里。在家看孩子哪,耿老三那小东西得占个整人,一盯不紧就碰了这个摔了那个的。
邻家嫂子探头看了看一边的菜地,说她家园里也有一小块,舍不得使家里的好水浇,到时能不能到这边挑一担。耿老三他爹接连应承,行啊行啊,回去叫你婶子给你配把钥匙,啥时来挑都行。
耿老三第一次来菜园子就被里面的葱郁景象吸引了。他像养足精神的小马驹,撒着欢在菜地里奔跑,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喊声。奔跑中不小心踩折一棵辣椒苗,正好被提着桶浇水的耿老二看见,耿老二扔下水桶发疯地跑过来,不由分说,对着耿老三的腚腄就是一脚。耿老三哇呀一声惊叫惊动了耿老大,耿老大一边扯开嗓门训斥耿老二,一边摇晃着身子跑过来。被耿老大扶起的辣椒苗在一簇新土的环抱下病歪歪地站立着。耿老三被耿老二眼里噙着的泪水引燃了,哇地一声,两眼泪泉汩汩喷涌。
擦干泪水的耿老三再一次深入菜地,行动起来便多了戒备,不敢莽撞乱跑了。他时而两手捧住一片宽阔的菜叶,目光呆傻进叶面曲折的脉络,时而俯身将鼻孔抵在娇艳的菜花上贪婪地吸几下。耿老大和耿老二分工明确,耿老大负责把水从井里提上来,耿老二负责把提上来的水浇到蔬菜下边的泥窝里。耿老三在菜地里穿梭的兴致减弱,又不肯清闲下来,目光戳来戳去便戳到耿老大从井里往上提水的绳子上。于是他试探着向耿老大跟前靠近。耿老大把空桶下放到井里,空桶扑向水面发出的闷响瓮声瓮气地从井口冒出来,耿老三被黑洞洞的井口唬住了。
耿老二看出了耿老三的无所事事,不失时机把耿老大提上来的水桶挪到耿老三跟前。耿老三学着耿老二的样子浇菜,耿老二倒背了双手,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园子里踱起步来。
一双蝴蝶翻过院墙,下落菜地的途中觉察倒背着手踱步的耿老二,翻转身子迅速弹向高处。耿老二赶紧蹲下身子,两眼瞄准菜地上空徘徊的蝴蝶,等待蝴蝶再落下来。蝴蝶在菜地上空水平飞动了一会,一前一后没向香桂嫂子的家里。耿老二站起身说,那两只蝴蝶准是两口子。耿老三没听清,追问了一句,耿老二不耐烦地摆手,小孩子家给你说你也不懂,好好浇菜吧。
耿老三提着空桶回到井边,不见耿老大,东张西望了一会,才看见耿老大在那边墙角褪了裤子尿尿,白肚皮上的小公鸡引颈长鸣。耿老大转动身体,将尿液扫射到从墙根斜生出的乱树枝上,被击中的叶子抖索着,纷纷翻出鱼肚白似的背面。耿老三正看得入迷,那边耿老大忽然哎呀一声,双手捂住下身蹲在地上。耿老三扔下空桶跑过去,连声叫着老大,问他咋了。耿老大掬给他一脸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带着哭音说他的雀雀被蜂子蜇了,并将紧捂着的手松开了一瞬。耿老三看见肉滚滚的上面泛着一轮鲜艳的红。
耿老三风风火火地去唤耿老二。耿老二正屈身为一棵菜苗清理周围的杂草。老二,老大的雀雀叫蜂子蜇了。去去去,好好浇水去,在裤裆里,咋能叫蜂子蜇了。耿老三急了,真的,谁诳你是小狗的,老大尿尿唻,叫蜂子蜇了。耿老二直起身,随手扔下的杂草一部分落到地上,落到菜苗上的沿倾斜的叶面继续往下滑落。
两个人去看耿老大的路上,耿老二反复提醒耿老三别踩了菜苗,把耿老三提醒得道都不会走了。耿老大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掺和得一塌糊涂。耿老二要耿老大放开手看看,耿老大不肯,说疼。耿老二执意要看,耿老大拗不过,勉强把手松开,耿老二和耿老三被耿老大肿得跟小玉米棒子一样的雀雀惊得目瞪口呆。耿老三嘟囔说,老大的雀雀刚才还没这么大唻,咋弄的。耿老二对耿老三说,哥哥的雀雀完了,非爆炸不可。耿老大一听,咧开嘴没命地哭。
香桂嫂子听见哭声,隔着院墙问咋了。耿老三本来没哭,一张嘴却泣不成声了。香桂嫂子,老大的雀雀叫蜂子蜇了!墙那边响起香桂嫂子河水撞击石岸般的水淋淋的笑声。那个咋能叫蜂子蜇了,我去看看!
香桂嫂子是荡漾着一脸的笑浪来到菜园子的。耿老大凝眉皱脸地捂住不放。香桂嫂子笑着说,毛孩子家害啥羞啊,快松开我看看。耿老大还是不放手。香桂嫂子开导的笑声里透出不容迟疑的认真,看你疼出那么多汗,不让看,我咋给你治?耿老大固执地坚持了一会,无奈地松开了。
撤去遮掩的雀雀比起先好像有所增大,并且质地也僵了许多。耿老三看见香桂嫂子的脸上闪出一轮振奋人的喜色。接着就看到耿老大的雀雀被香桂嫂子的大手包裹了大半。香桂嫂子的手黑而粗糙,但她低声细语询问耿老大的毛茸茸的口气,让人对她黑而粗糙的手倍感亲切。疼吗?嗯,嫂子你轻点。嗯,这样疼吗?疼一点点,还胀得慌。香桂嫂子仰脸大笑,将手张开,说小毛孩子家还知道胀得慌。
耿老二诚惶诚恐地问,嫂子,老大的雀雀会不会爆炸?香桂嫂子又仰脸大笑一阵,说,爆炸可不行,后头还有老多好事等着它哪。释去疑虑的耿老大咧咧嘴,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
香桂嫂子不要耿老大用手捂,说蜂子把毒扎到里面了,越揉毒散得越快,肿得越厉害,咬着牙忍忍,毒劲退下就好了。兄弟仨和下蹲着的香桂嫂子一起专注地看着耿老大的肚腹下。一只小虫嗡嗡叫着从四个人的头顶上飞过,吓得耿老大身子倾向香桂嫂子一边,嘴里连喊蜂子蜂子。兄弟仨仰脸看头顶飞过的小虫,香桂嫂子将脸往耿老大的肚腹下贴了贴,一边说,哪里有蜂子,真是叫蜂子蜇怕了。见三个人还仰着脸看,探头将双唇在耿老大的雀雀上用力触了一下。就在香桂嫂子的双唇离开的片刻,耿老大突然低下头,说不疼了。耿老二问,真的不疼了?真的不疼了?耿老三也问。耿老大定定神,说刚才不疼了一霎,又疼开了。香桂嫂子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说她有办法给耿老大治了,不过不能在这里治,叫人看见不好,得到她家里去。耿老大愁眉苦脸地看看下面,同意了。耿老三也要跟着去。耿老二知道不会爆炸后,关心程度大减,说他累了,一腚坐在井边的土堆上喘起粗气来。
去香桂嫂子家的路上,耿老大愁眉苦脸地问香桂嫂子到底能不能治好。能,一定能。香桂嫂子一边下保证,一边嘱咐耿老大不能把这事传出去,传出去,他长大后就找不上媳妇了。耿老大下保证,说他不说,连娘也不说给她。香桂嫂子非常高兴,夸耿老大懂事,长大了一定给他说个俊媳妇,水灵得一掐就出水。
耿老三插话说,嫂子,长大了,你也给我找个一掐就出水的俊媳妇。香桂嫂子黑红的脸上笑花朵朵,说,给哥哥找媳妇弟弟也沉不住气了,好好好,我都给你们找,还有耿老二,一人找个俊媳妇!香桂嫂子嘴上带着狠,笑得却很粲然,耿老三很开心地踢打着路上的石子跟着往香桂嫂子家去。
香桂嫂子把床上睡觉的娃娃往里挪挪,抱起耿老大放到床沿上,给耿老大褪下裤子,要他光着下身面朝她跪着。耿老大吊在空中的肿雀雀沉甸甸地晃动,香桂嫂子将唾沫吐在手指肚,然后轻轻抹在上面,不一会,它便湿漉漉地泛起油光。香桂嫂子抹唾沫的间隙,顺手摆弄几下缩在下边的皮囊,笑着问耿老大,蛋蛋哪,咋没了,噢,在这里觉觉唻,嫂子给你藏起来,别叫外面的小馋狗叼走了。香桂嫂子竖起手指拱进皮囊里。耿老大被拱得咯咯直笑。
耿老三看着香桂嫂子一遍遍地抹唾沫,心里痒开了,皱起脸,说,嫂子,我的也叫蜂子蜇了,疼!床上的娃娃哭了,香桂嫂子撇开耿老大去照看娃娃,瞅一眼耿老三噗嗤笑道,你不是疼,是眼馋。
知道了爹去菜园子睡觉,耿老大和耿老二吵着也要去。爹不让,说去那里做啥,缺吃少喝的,半夜里渴了饿了谁伺候你们,老老实实跟娘在家做伴。耿老大和耿老二像着迷一样东西却没有弄到手一样闷闷不乐,吃起饭来也没有精神。娘看不下去了,替两个人说情,他爹,叫他们去吧,去睡睡觉又不是做啥坏事,管没吃没喝做啥,他们去一回知道啥滋味就不稀罕了,我用不着他俩做伴,有老三陪我解解闷就行了。爹答应得不爽快,吃过晚饭,扔给兄弟俩一句,要去就去,不愿去好好在家待着,别打仗,要是趁我不在家胡闹腾,看我回头咋拾掇你们。两个人拿不准爹的态度,举棋不定。娘催促说,快去啊,磨蹭啥。
去菜园子睡觉的路上,耿老大和耿老二爹长爹短地叫个不停,叫得他爹说话的语气也软和和的了。耿老二问,爹,听说小时侯你常跟爷爷一起去坡里套兔子。嗯,一开始你爷爷高低不叫我去,嫌我累赘,傍黑天他去坡里下套子,我在后面偷偷跟着,记住他下套子的地方,第二天我起个大早,把套住的三只兔子收起来跑回家,你爷爷从坡里回来,灰着脸骂哪个杂种收了他套的兔子,你奶奶把我收回来的三只大兔子提溜出来,说你儿子那杂种收了你套的兔子,爹被弄个大红脸,以后去下套子和收兔子都带上我。耿老大和耿老二被爹说的嘿嘿直笑。
耿老大和耿老二去菜园子睡觉睡上了瘾,吃过晚饭就缠上来,爹,咱去菜园子睡觉吧。和两个儿子同床睡了几天觉,爹的脾气变得不那么爆了。半夜里被尿憋醒,趿拉着鞋到门口放出一泡长尿之后,月光把两个儿子傻乎乎的睡态清清楚楚地摊在他眼前,他感到身体里一眼汩汩流淌的泉把他浸润得潮乎乎的。他是庄稼人,他的日子装满了地和庄稼。地是从生产队里抓阄抓来的,是一种不可意想的缘分。庄稼是他亲手把种子下进地里,用水和肥料一天天哄起来的。现在,他在月光的引领下想到他曾经播种并且继续播种着的另一块地。
另一块地就是耿老三他娘。村里规定,地七年重新分一次,也就是说,抓阄抓来的地七年后就要被别人抓去,而耿老三他娘那块地他却要种一辈子,即便有一天老了,种不动了,那块地还是他的。他要在上面喘息,咳嗽,忍受岁月施加给他的种种病痛,直到他倒在那块地上,或者被那块先于他坍塌的地永远地压在他的心坎上。那块地为他长出了三棵庄稼。下在抓阄抓来的地里的种子是他高价从别人那里换来的,而下进媳妇那块地里的种子是他血肉的结晶。现在,由他血肉的结晶萌发、成长起来的庄稼倒伏在他身边,他憎恶起自己以前对他们指手画脚吹胡子瞪眼的做派来。
耿老大和耿老二去菜园子睡觉的热情洋溢。开始把他们看成自己在媳妇那块地里种出的庄稼的耿永钦不忍心往他们身上泼冷水,应付着随他们一起去睡,以前隔三岔五去菜园子睡觉的习惯被打乱了。
一连七天没在家睡,耿永钦跟耿老大和耿老二商量说,今晚咱不去菜园子了。为啥?耿老大问。不为啥,到菜园子睡这些天了,再在家睡几宿。耿老二脖子绷起了青筋,说不行,今晚可得去,昨晚他在菜园子里梦见他成了孙悟空,用如意金箍棒打得耿老虎哇哇叫,今晚得到菜园子里接着做。耿永钦转转眼珠,说这样吧,咱来做个游戏吧。啥游戏?咱压拳来,你们赢了,我就跟你们到菜园子睡,我赢了,你们乖乖在家睡。两个人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
耿老二问耿老大他俩谁跟爹压拳。耿老大说他是老大,当然是他跟爹押了。耿老二说不行,耿老大的拳不如他的拳好。两个人争执不下,让耿永钦来裁决。耿永钦说,这样吧,你俩先压,谁赢了谁跟我压。结果,耿老二赢了。耿老二亮开架势和耿永钦压拳。三拳两胜。第一拳,耿永钦赢了,给了耿老二一个下马威。耿永钦自鸣得意,脑瓜没大转换,仍旧伸出那个指头,耿老二正好反应到这一点上,一比一。最后一拳,两个人眼珠滴溜溜乱转,都琢磨得过了头,几个回合没碰到点上。两个人干脆木了脑瓜胡乱挥动胳膊。耿老二赢了。耿老二高兴地拍打着耿老大的肩膀说,咋样啊,老大?耿老三他娘早就看出耿永钦的心思,瞥一眼耿永钦的窘相,在一边哧哧地笑个没完。
爷仨躺到菜园子的床上,耿老二和耿老大像往常一样央求爹讲故事,耿老三他爹板着脸子命令似地说,今天累了,明日还有好些活路等着,睡觉吧。说完转身摆出埋头大睡的姿势。耿老大和耿老二讨了个没趣,脸对脸小声唧喳了一阵,各自仰面朝天,无所事事地眨巴了一会眼睛,睡着了。耿永钦披衣下床,轻锁了菜园子的门,往家走去。
从那以后,只要耿永钦早早上床,把头扭向一边不说话,耿老大和耿老二就知道爹累了,各自躺在自己的位置,胡乱地摆布些心思,对这没有了阳光陪伴的黑洞洞的世界丧失了热情。两个人轻微的鼾声一蔓延开来,耿永钦的精神头就上来了。夜晚真好,整个身心像一潭静下来的水,里里外外透着清爽,不像白天让人总觉得有什么在后面追赶着一样,地里的活本来就没完没了,可村里人都忙个不停,像怕力气省下来会烂成一摊臭狗屎,互不相让,非得把每个人累得拖不动步。现在好了,村里人都累趴下,没人跟他较劲了,他悠闲地往返于菜园子到家的路上,神清气爽地领略到夜晚的不少好处。耿老三他娘也习惯了他半夜杀回马枪的兴致,知道他回来,虚掩了大门等他,有时在自己身上搞点讨好他的小动作,比如洗洗头了、换件可身的衣服了、脸上抹点雪花膏什么的了,引得耿永钦一个劲地夸赞。
耿老三他爹从菜园子杀回马枪的历史延续到耿老三去菜园子睡觉为止。一次,耿老三他爹忙活累了,摊在耿老三他娘身上歇息,床头突然传出耿老三的催促声,爹,你再动!睡在一边的耿老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兴致勃勃地目睹着两个人的忙碌,见爹停下来伏在娘身上偷懒,忍不住喊出声来。耿老三他爹说不能让耿老三再睡在他们的床上了。耿老三他娘说,叫老三睡哪里?菜园子啊,以后那菜园子就交给他仨了。
耿老三第一晚来菜园子,新鲜得睡不着觉。娘守在床边,要等他睡着了才回家。爹在门口催促说,快走吧,他要是一晚睡不着,你今晚就不回家了?耿老大也劝,说走吧娘,我在外边挡着老三哪,没有事。耿老三他爹又说,你越在这守着他越睡不着,等你走后,没思没想了,他睡不着才怪。耿老三他娘跟着他爹往外走,来到菜园子门口,犹豫着不动了。耿老三他爹说,磨蹭啥?他爹,他仨在这里行吗?耿老三他爹话里带出了气,咋不行,还有偷他们的,偷了去更好,省下咱两口子给他们盖屋娶媳妇!耿老三他娘生气了,你这叫当爹的说话,没心没肺的,养不起孩子也别张罗着当爹。耿老三他爹也觉出刚才的话不妥,结巴着解释说,看看,你这人咋专跟人抬杠,人家不是为了宽你的心嘛,话不中听理可在唻,有从地里偷粮食、从山上偷树的,还有往家偷孩子养的?没等耿老三他娘吱声,接着说,哼,别说没人偷,就是偷了去不也是我的种,不也是我的种在你那地里长出的苗!耿老三他娘被他后面的话逗乐了。见耿老三他娘没了气,耿老三他爹不失时机地说,走吧,没有事,你忘了那次我大半宿没回家,两个人不是睡的好好的。那次等耿老大和耿老二睡着了,耿老三他爹又杀回马枪,出菜园子拐了两道胡同,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又懒得回菜园子拿衣服,便硬撑着回了家。耿老三他娘一触他的身子,吓了一跳,说咋烧的这么厉害,准是感冒了。耿老三他爹满不在乎地说,受了点小寒气,忙活忙活就好了。结果忙活完了烧也没退。耿老三他娘怕他得病,留住不让走,给他做了碗姜丝红糖水喝下,等烧退了,才给他裹了件厚衣裳叫他回去。第二天,从菜园子回到家,耿老三他娘问他不回园子耿老大和耿老二咋样。他开玩笑说,还咋样,有没有我这个爹一样。
爹娘走后,耿老三跟耿老大找话说。耿老二扯起被子蒙上头,吼道,恁别胡叨叨了,耽误我睡觉!耿老三知道老二还为没吃到他的鸡蛋生气。晚饭时,娘煮了四个鸡蛋,耿老大、耿老二每人一个,耿老三两个。耿老二吃完自己的,悄悄拿胳膊肘捅捅耿老三,想咬一口耿老三手里的那个。耿老三不给耿老二,立即向娘告了状。耿老二没吃到耿老三的鸡蛋,还赚了娘一个“馋狗”的训斥,对耿老三耿耿于怀。耿老二不叫说话,耿老大不好冲着来,憋鼓了一会,两个人都睡着了,撇下耿老三,两只小眼在朦胧的夜色中明明灭灭。
耿老三睡着的晚,醒得却早,坐起身看看睡得悄无声息的耿老大和耿老二,又躺下来,身子在床上翻转来翻转去,翻转出隐隐的尿意,于是站起身到外面尿尿。耿老三脚踩向床沿的时候,踩出了些许异样,塌了眼望去,见是踩到了耿老二的一个手指头,吓得赶忙跳下床。耿老二活动了一下身子,继续睡去。耿老三舒出一口长气,放心地开了门。
菜园子里各式的蔬菜早睡醒了,一棵棵精神抖擞迎接新的一天。耿老三倾起下身,平心静气地等尿水钻出来。一只小虫从菜地边的瓦片下探头探脑地拱出来,左右环视了一下,大摇大摆地向前面另一块瓦片走去。耿老三对准小虫一用力,一股尿液弯曲着摔到地上,其中一部分砸在小虫身上,小虫被砸了个仰面朝天,一撮白白的细足纷纷乱蹬。耿老三正看得认真,菜园子门上的铁环响了一下,接着园门被推开,香桂嫂子一手提着两只水桶一手提着担杖笑眯眯地进来。耿老三吓得掉转身子向屋里跑去。
耿老三跑到床上躺下,忽然记起忘了插门,正犹豫要不要返回去插上,香桂嫂子推门进来,蹑手蹑脚,脸上还挂着笑。耿老三脸上的表情发生着变化。香桂嫂子拿手在嘴边做了个手势不让耿老三说话。耿老三大瞪着眼不声不响看香桂嫂子一步步走过来。香桂嫂子来到床边,看看熟睡着的耿老大和耿老二,小声说,真是两条死狗。之后,便把兴致集中到耿老三这边。香桂嫂子一手扶着床沿,朝耿老三探过身来,用了娘对他说话的口气说,耿老三,刚才你跑啥,嫂子又不会吃你。耿老三笑看着她不说话。耿老三,我看见了,那么大,一定跟上次耿老大一样叫蜂子蜇了。耿老三摇头,说没叫蜂子蜇。嫂子不信,这么点孩子哪有这么大,嫂子看看。耿老三捂着不让看。香桂趁耿老三不注意,伸手拨拉开耿老三的胳膊就把它揪住了。
耿老三的一声怪叫惊醒了耿老大和耿老二,两个人看看两手捂着下面的耿老三,又去看笑吟吟的香桂嫂子。耿老三对耿老大和耿老二说,香桂嫂子揪疼我的雀雀了!香桂嫂子脸上还是带着笑,耿老三这伙计真能赖人,谁揪了,这么点小人长那么大个家伙,碍事不拉的,谁知你咋弄的。说完,离开床沿,扭动着脖子满屋里看。看了一会,背着身说,哎,我们家秦正月他爹又给他买了本图画书,带彩的。啥图画书?耿老二问。我又不认字,不知道啥图画书,上面有老虎、豹子啥的,还有长颈鹿,我们家正月可愿意看了。嫂子,给我看看吧。耿老二说。耿老大说,嫂子,给我看看。耿老三说他也看。香桂嫂子转过身来,你们三个人,就一本图画书,谁先看的是啊?我先看!耿老二毫不犹豫。我先看!耿老大和耿老三异口同声。
香桂嫂子笑得前仰后合,说这样吧,你们仨都把下面那伙计拿出来,谁的最大谁先看,最小的最后看。不行,最小的先看!耿老二率先反对。耿老大和耿老三一起反对耿老二。耿老二劝耿老大,老大,你急啥,反正咋弄你也是第二个看。耿老大定神想了想,同意了。三个人站成一排,亮出来让香桂嫂子看。香桂嫂子很认真地挨个审视,嘴里嘟念说,我得好好检查检查,搞小动作的不算,得比现成货。结果,耿老二的最小,耿老三的最大。耿老三的还被香桂嫂子判定有搞小动作的嫌疑。
耿老三为自己最后一个看图画书很不高兴,心存侥幸地问,嫂子,我的要是不搞小动作就不是最大了吧?香桂嫂子仰脸大笑,不搞小动作也是你的最大,还大了不老少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