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
看着看着,就累了,星光也暗了;
听着听着,就厌了,开始埋怨了;
回头发现,你不见了,突然我乱了。
——慕容雪村
到家的时候,爷爷在医院的太平间已经躺了五天。而我回家的这一天,恰恰也是他出殡的日子。
家里一片肃穆萧条,爷爷的遗像挂在客厅的正中央,相框上挽着黑色的花。我目光空洞地看着他的遗容,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在这里,我终于再度见到了我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父母。父亲瘦得不成样子,不知是不是被赌债的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来。母亲的气色倒是还好,只是脸上略显浮肿,眼角的鱼尾纹像是爬山虎一样开始有四散的趋势。可见,她钟情一生的麻将并没有让她的生活变得滋润。
我走到她面前说:“妈,我回来了……你辛苦了。”
见我头一次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话,她的脸色不禁缓和了几分,说话也没有平日里的漠然和刻薄。她冲我点点头,指着灵堂说:“什么都别说了,先去给你爷爷上炷香吧。”
上完香,磕完头,我静静地跪在地上,在心里默默地说:爷爷,一路走好。
家乡有一种说法,逝去的人要在太平间存放五天才能焚化。让他以肉身的形态再度感受一下这个世界以及亲人的怀念。
我很庆幸我终于在爷爷彻底消失之前赶了回来。可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却没有见爷爷最后一眼。
开完追悼会,家里的几个男丁抬起爷爷的棺材放进车里,一起去往火葬场。
当我眼睁睁地看着爷爷被推入焚尸炉,然后炉门关闭的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天人永隔”。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这个从小疼爱我、把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的老人。
佛经上说,人是有轮回的。前世今生,有可能我们本就相识,也可能我们还会再见面。
可是,纵然还有下辈子,我们却再也无法记起现在的谁会是曾经的谁。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微妙,亲人、朋友、爱人,其实就是这一辈子的事情……他在的时候,我们往往察觉不到他的重要性,可是当我们再想珍惜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生命就如同夜色中缓缓陨落的流星,离去的,消失的,将永不再记起,永不再相见。
听见周围歇斯底里的哭声和喊叫声。我的眼前突然黑了一下,然后,毫无意识地直直地向后栽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就躺在自家的那张单人床上。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天光大亮,本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我却莫名觉得寒冷而又悲伤。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张床了,似乎自我有记忆开始,每逢我回来住,都会遇到一些很不开心的事情。
所以我尽量避免回家,以至于再度睡到这张床上,甚至会有些不习惯。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拿起电话,看到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名字,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暖意。
“丫头,你爷爷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很抱歉我的电话打晚了,请节哀。”
我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嘴,眼泪再度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嗬,黎昕臣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多么紧急的事情,他也有办法以最快的速度知道。
听不见我的声音,他有些着急:“丫头,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我强忍着胸腔里的涩然,低低地道,“昕臣哥,谢谢你。我这边没什么事情,你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
我没有告诉他,就在昨天的追悼会之前,我接到一个电话。
那个时候我的心情极度糟糕,原本是不想接的,却奈何不了那个人拨打电话时的执着和顽强。
手机一直在兜里震动,我想那人可能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走出去接了电话。
我没想到,电话那头的人竟然是姚夏夏——黎昕臣的女朋友。
她一上来就是一连串质问:“苏予唯,黎昕臣现在跟你在一起吗?如果他在旁边,让他立马给我回电话!”
“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淡淡地说道。
“你不知道?蒙谁呢!他像个跟班一样跟了你那么久,你说你没见过他,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呢!”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高了一个八度,手机听筒震得我耳膜都快碎了。
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去跟她辩驳,我觉得很累,也很心烦。
“姚小姐,他是你男朋友,如果你要找他,你应该联系他或者他的家人,而不该给我打电话。”
“可是我根本就联系不到他!他根本就不接我的电话!”
“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苏予唯,你到底要不要脸啊?自己被男朋友抛弃了,又跑去勾引别人的男朋友。现在他帮你找到人了,你倒好,利用完昕臣就一脚把他给踢开!苏予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贱的女人!”
大脑神经一顿,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没有理会她的粗鲁,我急急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男朋友找到了?谁告诉你的?”
那边顿时沉默了。顿了一下,她才再度开口,但声音明显比之前要弱:“你管我怎么知道的!苏予唯我警告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要是再敢缠着黎昕臣,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冷笑一声:“姚小姐,我需要澄清一点,由始至终,我都处于被动状态。黎昕臣是什么样的人,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他不感兴趣的人和事,就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就好比现在的你……恕我直言,只有看不住自己男人的女人,才会把屎盆子理所应当地扣到别人的脑袋上!”
“姚小姐,你知道吗?爱生妒,妒生恨,恨生怨。以你现在的状态来看,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泼皮怨妇!”
最后,我补上了这么一句,然后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关了机。
那个时候,我确实不知道姚夏夏已经被逼入一个怎样绝望的死角。
我用正常人的思维来评判这个像所有电影、小说里一样凶悍无理的正房。直到葬礼结束时我开机,看到她的一条短信,这才发现,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姚夏夏说:苏小姐,刚刚我态度不好,请你见谅。但我真的非常着急。前几天我做手术时出了一点意外,昕臣知道这件事情,可是他却一直没有来见我。请你体谅体谅我,如果看见他,拜托你一定让他来找我。谢谢。
我说: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我的回复很短,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些什么。
只是,即便我愿意同情她、怜悯她,即便她真的很可怜,即便我不再跟她的男人联系,可是我知道,他也依然不会再爱她。
我生了一场大病,在爷爷的丧事办完之后。
头晕目眩,高烧不退,整日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看见什么都没有胃口,吃什么都想吐。
没有人管我,也没有人来问我是不是需要去医院看看。
我自己强撑着打电话叫外卖,自己烧水,自己吃药。我颤巍巍地从床头柜里翻出一片不知是否过期的安乃近含进嘴里,当药片的苦涩慢慢在唇齿间化开时,我突然感到一种孤独的绝望。
父亲不知又跑到哪里赌博去了,母亲自丧礼后也不见了踪影。这个家对他们来说,真的不能算是“家”,大概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旅馆”式的港湾。
终于,在我高烧退去的第二天,我妈出现了。然而让人失望的是,她只是回来拿钱的。
见我这副模样,她终于有了些反应。但是,她的反应居然是怀疑我怀孕了!
她站在我床前,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我十分熟悉的不耐烦,她问我:“我说,你出去的这段时间……有没有跟男人……”
我苦笑着闭上眼,不愿再去看她那尖酸刻薄的表情。
“问你话呢!听见没有啊?”
见她追问至此,我只得强忍着胃中的翻腾告诉她:“你放心,我虽然命不好,却还不至于廉价到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不知过了几天,三天还是四天,就在我感觉病情略有好转的时候,宁霜来了。
她站在我家门口一遍又一遍地敲门,大声喊我:“予唯,你在家吗?我知道你回来了,你出来给我开开门!”
我打开门,当我看到面前青春飞扬红光满面的女孩的一刹那,眼眶突然微微有些泛酸。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她倚在门框边笑,伸出手来捏捏我瘦得不成样的脸,皮笑肉不笑道:“嘁,你这几个月神出鬼没的,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随便一猜就猜到你在哪儿了啊?当然是有眼线嘛,多明显的事啊!”
坐在客厅里那张布面已经被洗得发白的布艺沙发上,宁霜悠闲地喝着我给她冲的速溶果汁,丝毫没有任何来别人家做客的拘谨。
我坐在她对面的矮凳上,问她:“是黎昕臣告诉你我回来了?”
“哟,一猜就中!”她身体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然后一脸八卦地冲我挑挑眉,“当初我就觉得你们俩有猫儿腻,别说,还真被我蒙对了!第一次见面时他看你的眼神明显比看我时要温柔,那会儿我还觉得是不是我想太多了,现在看来,哪里是我想多了,分明是姐太纯情了好不好?”
我垂下眼睑,避开她透着一丝精锐的目光:“你就是想多了。我们之间,确实没有别的关系。”顿了一下,我又道,“他跟他女朋友……现在……应该快结婚了吧。”
“呸,孩子都生不出来了,还结什么婚啊!自个儿在那儿穷嘚瑟呢吧!”
宁霜露出一副八卦相,凑到我跟前:“你还不知道吧,黎昕臣跟他那个女朋友这回铁定掰了!啊,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姚夏夏,就是黎昕臣那情人,原本孩子都有了,你说你怀孕就好好休息呗,她偏不,总觉得自己跟金刚芭比似的坚强,结果呢,中午吃饭的时候被人推了一把,从楼上滚下去了。黎昕臣跟着你在外头厮混,她联系不到人,又觉得这事挺丢人,于是只找了家小医院。谁想到前阵子突然血崩,吓坏了,跑到中心医院一问,才知道那次在小医院手术没做干净,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结果……术后感染,彻底蔫了!我看啊,这辈子,她都别做什么子孙满堂的春秋大梦了!”
她说得兴高采烈,我听了心里却蓦地氤氲开一片伤感。如果姚夏夏听到背地里大家都怎样议论她,不晓得她是否还能恢复那天对我的无礼,甩开膀子跟这群人好好干一架。
她爱的人不要她了,她的孩子也没有了。
她的未来一片迷茫,她的人生堕入无望。
说白了,她那些故作嚣张的姿态,不过是为了掩饰她内心的恐惧。她害怕自己失去,却又明知自己从未得到,所以才那样惶恐决绝。
这次,我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宁霜,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些事情,你都从哪儿听来的?”
“嘁,这还用得着打听吗?黎家的‘太后娘娘’公开托人给自家儿子相亲呢,圈子里都传开了!”宁霜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我爸妈他们天天念叨这事,还嫌我当初没有把握好,失去了这么好一机会……听得我耳朵都长茧子了!”
“父母总觉得自家孩子是最好的,谁都配不上,所以往往容易忽略了儿女的喜好。不过,也都是为你好,惜福吧。”
“哟,苏予唯同志,你居然还能说出这么博爱、这么富有哲理性的语言来,这种状态很不对劲啊!”宁霜大概终于发现了我漠然过头的表情,“我说,那个,你不会真对他上心了吧?哎呀,瞧瞧你这脸色,该不会是被黎昕臣这事给刺激得内分泌失调了吧?”
我被她呛了一下,转过头去,掩饰脸上一瞬间的迷茫:“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被谁折磨成这样的。除了江裴,你还见我为谁这么狼狈过?”
“也是……唉,情关难过啊!得,你继续休息,我也就是过来看看你。我先回去了!”
宁霜起身,给了我一个热烈而又温暖的拥抱。
我的头枕在她略显柔弱的肩膀上,却有一种安心而又踏实的欢喜。
送走了宁霜,我捧着一杯凉透了的白开水坐在沙发上发呆。
想起宁霜说起姚夏夏时那不屑的表情,我只觉得难过,只为那个女人感到惋惜。
都说女人是弱势群体,其实我觉得并不完全是。如果你真的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爱惜自己,对爱情进退得当,又怎会受如此重的情伤?
这个世上,最廉价的爱情,就是用身体和孩子做筹码,妄图拴住一个根本没有心的人。
不要把自己的身体当成牵绊男人的工具。他们在放纵、快乐的时候,永远不会理会你的痛苦,如果你连自己都不珍惜自己,那就不要指望别人会来珍惜你。
毫无意义地奔忙了两个多月,我终于回到了校园。因为新学期开学了。
这些天来,我走过了许多路,途经了许多风景,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事,也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可是,当我以为这就是希望的时候,命运却告诉我,他已经不再属于我。
我不想再做这样无谓的奔忙。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会有很多的责任和义务,社会的,家庭的,朋友的……人生不只有爱情,还有那么多我们未曾经历、未曾遇见的事情。
出门转了一圈,忽然就领悟了许多。
那个时候,我以为爱是一切,以为自己所谓的寻爱之路就是一种轰轰烈烈的宣誓。我为自己感动。可是如今,现实告诉我,我可以嘲笑自己的天真,却不允许自己无休止地狼狈下去。
江裴,原谅我现在才懂得自己的不自量力。你要真爱,也要刺激,你要你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可是我也要我在爱情里保留的那份纯净。所以,如果你要放手,我成全你。
爱情里,最怕的就是迷失。我很庆幸我终于懂得,人只有先活好自己,才有资格爱别人。
重回学校,处处都有不一样的感觉。我贪恋地用力嗅着校园里熟悉而又清冽的气息,下意识地站在鹅卵石铺陈的小路上,留恋地不肯离开。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走到哪里,黎昕臣居然就跟到哪里。就好像他在我身上装了追踪器,不论我去哪儿,他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我。
所以,当他突然抱着一束百合站在我们宿舍楼下,以一种持之以恒的决心等我出现的时候,我觉得,老天爷真是闲得没事干!
我对黎昕臣说:“你还真是挺闲的!”
他笑,嘴角的法令纹深深勾起:“就算再忙,见你的时间也还是有的。好久不见了,想问问你近况。”
“有什么好问的呢?我又不会自寻短见。”我耸了耸肩。
他还是好脾气地微笑,眼神里充满宠溺和无奈:“可我联系不上你,所以担心着急!短信我发了,电话也打了,你却一直都没有回复。我没辙了,才想出这么拙劣的办法。你呢,看在我这么诚心的份儿上,就发发慈悲,给我几分钟,如何?”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孽缘啊,再不想面对,也还是得面对。
还是在学校附近的那家上岛,再次回来,物是人非。这里情调依旧,而我们的心境却再也不同了。
黎昕臣问我想喝什么。
我说:“不用了,就一杯白开水,我一会儿还有事,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赶紧说吧。”
他的手下意识地叩了叩桌子,似乎被我如此直白的言语给怔了一下。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两声,道:“予唯,最近好吗?”
我觉得他真是没话找话,却又为他这种近似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羞涩感到好笑。我印象中的黎昕臣,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忐忑的表情。
我故意逗他:“喂,你来这儿就是问我这个啊?那你还是待会儿给我发条短信吧,我保证看了一定回你。撤了啊,你自个儿慢慢喝!”说着我起身就要走。
“哎,不是,其实我是想说……”他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我跟姚夏夏……彻底分手了。”
我缓缓地把手抽出来,笑了:“跟我有关系吗?”
黎昕臣看着我,目光如同禅定一般深远,他说:“苏予唯,我以为你明白的。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