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笔,云中君将编好的命薄合起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却只是看着茶杯腾起的缕缕清烟出神。
他道法不精,枉为其职。
他本是天界一个自由自在的云神丰隆,逍遥快活,不理红尘,数万年前,天界的大司命为一名女子,追求她到了无上天,因归期无数,临走前将自己身上的重担托付给了他,他就这么一个好友,当初受过他一次恩,便承了下来。数十万年来,他领着大司命的职,在凌霄手下当差,是掌管凡界命运轮回,凡人寿夭之神。
五百多年前,稷顺王君第四子起兵反叛,直逼建新王城,那叛贼偷了兵符,将王都搅地天翻地覆,稷顺老王君承受不住,请兵来援,曦和与东华出兵,从两面围剿。
那一役,凌霄带领曦和天兵横扫千军,所向披靡,将逆臣尽数诛杀,也正因此战,死魂冲天,亡灵难以消散,受魂气冲撞,天地气势逆流,凝成了她的一个生死劫。
她常年征战沙场,身上背负了太多血命,本该命有死劫,并难以化解,如今这死劫提前而到并且来势汹汹,云中君当日便急急赶到凌霄的营账中禀报。
凌霄不以为然,若真是她大限之期将到,她倒要看看,是何劫数能让她束手就擒。况且,她本就不惧生死。
云中君着急劝说,却不得她意,最后不得已,他搬出了王君,
“君上威名盖世,身为曦和的守护神,自然是看淡生死,不惧劫数的,可如今王君…,君上您应当多保重,只有您安然无恙,才能保这曦和万世昌盛,若是您有何意外,那……”
说到王兄,凌霄沉默了一会,才点头,便如他所安排。
他松了一口气。
凌霄生乃神女,命势不归任何人掌控,她的死劫即是无人可改,云中君早就算出她会有此劫,早早地去了趟混沌海,取来一捧海中沙泥,捏成个泥人丢到凡间轮回了几世,沾染了人气,此时只要封去她周身法力,锁住记忆,将她塞到那泥人中去转世轮回即可。她在凡间与凡人无异,那泥人的命势由他来写,自然能保证不出意外。
让凌霄以凡人之身度劫,此劫便能由云中君左右,这也算瞒天过海了。
云中君计划周详,本来万事俱备,天上一天,凡界一年,短短的两个月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可让云中君万万想不到的事,凌霄在人间,竟和转世下凡渡劫的东华储君遇见了,这可是始料未及。
东华掌管六界九州中的三界,位于高层天云之上。东华王族命定的王君,身上皆会带有帝王之印。九万年前,东华二殿下出生,也就是如今的钟离元玉,这孩子一生下来,左肩便带了一块胎记,正是东华的帝王之印。
这位二殿下自小天资聪明,善修六术,道艺精攒,生下来第二日便册封为储君,不到四万岁协理东华,暗诣帝王之术,手腕高明,将东华治理地有条不紊,又心怀天下,兼隆德重道。
储君迟迟未能即位,因命中还缺一劫。而就在不久前,也就是稷顺大乱的前三日,钟离元玉下凡历劫。
话说这东华储君钟离元玉在人间的转世叫钟玉,投在了天朝相府钟家,是丞相钟霆建唯一的儿子。
那日钟玉与太子孟逸秋拿到线报,亲自到民间寻一个谋逆案的重要的线人,那线人身负重伤,逃到文城郊外的桃园村,正巧被那个泥人所救。
在云中君的命薄上,这泥人轮到今世,投胎做了个身世凄苦的女子,名唤阿伦,父亲早逝,母亲常年重病,幸亏村民善良,幼时常有相助才没被饿死,她命中本该是平平静静,到了年纪在村里找个相仿的人嫁了,简单清苦过一辈子,这劫也算轻轻带过了,但不想却因遇上了钟玉,生生改了他的命势,也影响了自己。
云中君过后思忖,虽附身于泥人遮掩,可凌霄毕竟是神女之身,命格还是硬过投了凡胎的钟离元玉。
控制住那线人后,钟玉设局,故意放出风声,为免引起别人注意,便独自留在桃园村坐守大局。
而他在桃园村这些日子,不长不短,却是爱上了胆小又善良的阿伦。
事情进展顺利,收网那日,埋伏的人已经抓住了前来取情报的人,谁知那一直昏迷不醒的线人居然清醒过来,挟持了阿伦的娘亲。那村妇想到自己终日拖累女儿,如今又被奸恶之人利用,一咬牙便自尽了,临终前托嘱钟玉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
阿伦采了药回来看见满身是血早已经断了气的娘亲,哭地伤心不已。
后来,钟玉将阿伦带回相府,执意要娶她为妻,丞相与夫人当然不同意,两方僵持不下,此事便一拖再拖。
那本该嫁给钟玉的女子,是钟玉的表妹,将军府的小姐楚霁晴,自小倾慕于他,常来相府走动,两家都是心里明亮的,却不想钟玉这一趟,竟带回个女子,还非要娶她。
楚霁晴自是难过,常以泪洗面,人前还要大大方方地接纳阿伦。
再说阿伦,进了相府后,钟玉便什么活也不让她做,底下的人猜不透主子们的想法,表面上都离她远远的,背地里却总是不待见她,下人们都觉得楚小姐温柔善良,多年来相府走动,对他们也都温柔相待,他们也是认定了这个新女主人的,如今这个村野丫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少爷迷地团团转,害得楚小姐几次偷偷在后院的花园流泪。
阿伦不愿让钟玉为难,对楚霁晴丫鬟的百般刁难也能忍则忍,她竟然期待着这些贵人们能接受自己,默默忍受他们的冷眼相待。
直到有一天,她撑着纸伞在花园里,远远看见亭院里那一对碧人,女子坐在亭中抚琴,琴声和着萧声婉转悠扬,仿佛是这世间最美的旋律。
他腰间的萧从未解下来过,阿伦只知道他会吹箫,却不知他的萧声如此动听,或者,要与般配的人,才可奏出这惊世美曲。
那晚,她第一次主动去他的院里寻他,钟玉见了很是惊喜。
阿伦问他为何执意要娶自己,钟玉本来觉得她还太小,想等她长大一点再与她说这些,他一直在做爹娘的工作,也一直再让自己更加强大,希望他们能接受她,不过现在这个小丫头倒是自己先提起了。
他反问道,你觉得呢?
阿伦有些不确定地说,是不是我娘临终前嘱咐你要好好照顾我?
钟玉心里叹道她果然还是懵懂,便顺着她的话,故作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啦?
阿伦却突然眼眶红红,半天不语,钟玉当她是忆起死去的娘亲,暗暗骂了自己不该提起她的伤心事,赶紧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不料她却挣扎着跑了。
不久,钟玉同太子去江南巡查,回来时便被告知,她离开了。
她是在自己走后的第三天走的,他每日寄给她的书信都没有看,阿伦为什么走?她能去哪里?相府的人默不作声,第一次见和善的少爷发火,大家伙都慌了。
桃园村的一个木屋,
阿伦背着药筐,一开门却见到他站在门前,一袭白衣,几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她想也没想,留下药筐跑过去紧紧抱着他。
三日后,他们在桃园村成亲,桃园村的村民都是欢喜的,忙前忙后地为她准备,阿伦是他们自小养的,就如同亲女儿一般,她自小的玩伴也嚷嚷着要把自己最好看的珠花送给她。
大婚那日,新郎要从村长家到阿伦的小木屋去接她,在土地庙拜了天地,土地神为证,两人结为夫妻。
不想楚霁晴收买了太子的心腹,传信给钟玉,说相府涉嫌刺杀皇上,全府处斩的谣言。钟玉赶回京城,楚霁晴却带着一众队伍将桃园村团团包围。
桃园村犹如一个屠杀场,她那最好的玩伴絮絮,当着她的面,被七八个士兵压在身下受尽凌辱,被折磨地不成人形,她心心念念等来的,不是他的大红花骄,而是一场灾难。
这日,云中君正在月下宫与月老寒暄,谁知茶杯刚一放,红线阵中的一条应声而断。
月老起身细细查看,这是储君投身为凡人历劫的姻缘,不知是什么原因受了冲撞断了。
云中君心想,凡人运势轻薄,随便一个神仙一个不小心都可能改变他一生的运势,但一般的神仙都不会轻易去改变凡人的运势,以免遭到反噬,而且这还是东华储君的运势,明眼的一定会避开,恐怕只有…他心中一惊,便急忙起身告辞。
相君下凡即使被封了法力与记忆,但毕竟是神女,命格还在,若是这两位遇上了,稍有不妥,现如今身为凡人的东华储君运势必定会被冲撞打乱。他一翻命薄,果然,记载他二人的命薄上的字,双双消失…相君封印下凡只有他知道,云中君掂量了一下,只能亲自下凡去查看一番。
果不其然,他一到桃园村便出事了,相君神识正在苏醒,法力也渐渐恢复,满身满脸的淌血,正与那东华储君对峙。
切不可再乱凡人运势!云中君赶忙上前,屏气一挥,将凌霄的元神提了出来。
身处半空中的凌霄,大小的伤口遍布全身,可不及她心十分之一的痛。她空洞的双眸勉强聚焦,看着云中君似泛无尽悲凄,决绝惨淡,她突然放声大笑,眼泪却再也止不住。
劫…原来是劫…我这一世凄苦,一世荒凉,竟只是一场劫难?
看着那个如她一样,衣冠鲜艳的男子,凌霄突然觉得很讽刺。
你的伤从来都不是因为我,眼中的着急也从来都属于那个人,那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的生死欢乐,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她在也不是那个唯唯诺诺,任人欺凌的女子!凌霄有属于凌霄的骄傲。
看着他倒下马,她眼中毫无波澜,飞身离开。
再次回到白芷城,遍地白芷花已不知开落多少遍,她缓缓走进王城,灼灼白花细枝勾扯着她的喜服,她顺势脱下了它,任由突然的倾盆大雨冲刷身上的污秽,与她心中的所有,一同封存。
恢复神识后,她突然看破了,凌霄从不困于感情纠葛,她活了数万年,阅尽人间百态,不过这短短几年,弹指一瞬,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