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锦堂一进翠园就见院子里的两条长板凳上趴着看门的小厮,裤子屯下来,堵了嘴,半尺宽,包着牛皮的板子,打在屁股上,声音不大,却一下比一下重,还叫不出声。
周围站着其他仆妇小厮,一个个脸上都是惊怕,梅大坐在廊前的太师椅上,面沉似水,见差不多了,挥挥手。
板子停了,梅大看了周围一眼,吩咐管家:“给他们五两银子回家养伤,伤好了再回来,这是瞧在夫人的面子上,饶你们一次,若下次再有此事,直接撵出去,若是存着怕事,不敢得罪人的想头,趁早结了工钱滚出梅府,若留下就得给爷想明白了,谁才是主子,下去吧。”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
梅大一见岳锦堂,挑挑眉,没好气的道:“郡王殿下不是去了总督府吗,怎么又跑回来了,莫不是你好心的把表妹送回去,却连顿饭都不管。”
“安兄何必如此,今儿这事儿虽是瑶儿有错在先,安然可是半点儿亏都没吃,反而是瑶儿……”岳锦堂话未说完,梅大脸色一变,直接打断他的话头:“在下这庙小装不下郡王殿下这尊大佛,您还是请吧。”
岳锦堂苦笑了一声:“我母妃怜惜瑶儿自幼丧母,临终让我看顾她,我总不好丢下不管,即便皇上,不也是瞧在早丧的姨母的面子上,才对上官义颇为青眼吗。”
梅大哼了一声:“皇上若真对上官义青眼,这次又怎会让你去齐州请我们夫妻来江南,皇权面前,哪有什么情份,宁王这些年干了什么,想必皇上一清二楚,之所以隐忍不发,并不是因太后,更非念什么兄弟之情,是想把宁王的势力一网打尽罢了。
上官义从两广到江南,看似步步高升,其实不然,他在两广贪了银子也就贪了,前年却又贪了两淮的治河银子,以至于淮河发水,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皇上不得不让户部拨下赈灾粮款,却又被你姨丈贪了大半,两淮何等富庶之地,那一年饥民遍地,又逼得皇上不得不减免税负,派你亲来江南坐镇,方才渐渐好转。
你跟皇上自幼便在一起,难道不知皇上的性子,若不是所图更大,怎会隐忍到如今,只你们如何,都是皇族之事,跟我们老百姓并无干系,我们夫妻奉公守法,却不代表好欺负,就算是总督府,敢上门欺负我媳妇儿,爷也不饶她,这次是瞧着你的面子,放她一回,若再有下次,爷定让她知道我的手段。”
岳锦堂知道安嘉慕恨极,这家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性,这天下也就他媳妇儿能把他治顺溜了,除了他媳妇,天王老子的账也不买。
上官瑶在别院打了安然一巴掌,就已让他耿耿于怀,如今又上门挑衅,即便没占便宜,也等于欺到了安嘉慕头上,能忍下就不是安嘉慕了,若不是顾及安然,今儿那两个看门的,估摸小命早没了。
“姨丈已经把瑶儿禁足在总督府,不许她出来,而且,虽未下旨,太后却也说了,把瑶儿许给宁王当侧妃,等她嫁到宁王府……”说着叹了口气:“姨丈如今越发糊涂了,他一个封疆大吏位高权重,本就招眼儿,这宁王可是块烫手山芋,别人躲还躲不及呢,他偏往上凑。”
梅大哼了一声:“他不是糊涂,是知道自己的短儿让皇上捏住了,若铤而走险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真要是这么等着,能有什么好结果。”
岳锦堂摇摇头:“即便贪了银子,只他没有不臣之心,以皇上对端敬太后的母子之情,饶他们父女一命也不难。”
梅大笑了:“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你以为上官义是你呢,就想着吃饱喝足,玩玩乐乐的过日子,若真如此,用得着这么折腾吗,他野心大着呢,更何况,即便皇上念在端敬太后的面儿上饶了他,也必会抄家罢官,以你姨丈的性子,让他回去过苦日子,还不如杀了他更痛快,故此,他才会找宁王。宁王是你姨丈手里最后一根能指望上的稻草,可惜,这根稻草却早就是皇上的眼中钉了。”
说着,看了岳锦堂一眼:“看在我们过往的交情上,我还得劝你一句,跟你姨丈少来往,知道的说你重情重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上官义有什么牵扯呢,你既在朝中,就得明白一个道理,这站队得站清楚了,别一只脚在这边儿,另一条腿却伸到了对面,这可是最犯忌讳的事儿,便皇上当面不说,心里想的什么,你可知道?自古皇权无父子,更何况兄弟,你自己想想吧。”说完撂下岳锦堂转身走了。
岳锦堂愣愣站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抹了抹额头,竟是一脑门子冷汗,是啊,自己怎么忘了皇上的性子,皇上早不是当年跟自己活泥打仗的太子殿下了,他是九五之尊,是大燕的帝王。
俗话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宁王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这几年王氏一族暗中做大,已隐约威胁到了皇上。
皇上之前对宁王这个兄弟可是极为隐忍的,若松月楼的事搁在前两年,皇上必不会理会,就如五年前郑春阳跟韩子章的御厨大比,皇上未必不知底细,却只装聋作哑,正是想给太后机会。
如今却为了一个探花郎跟宁王在这样的小事儿上争了长短,这就说明皇上要出手了,自己既领的是皇差,跟与宁王沆瀣一气的上官义不清不楚的,让皇上怎么想,皇宫的暗卫遍布天下,什么事儿能瞒过皇上,即便远在江南,估计这几天发生的事儿,皇上也是一清二楚。
真亏自己还在朝堂之中,这些事儿竟然看不明白,不过,心里倒越发感激安嘉慕,知道他与自己是诚心相交,不然,断不会说这些。
况且,自己屡次提醒上官义,已算仁至义尽,便他获罪,也是咎由自取,母妃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自己。
想到此,心境豁然开朗,这心情一好,就觉饥饿难耐,看了管家一眼:“你们家老爷夫人晚上吃的什么?”
总管嘴角抽了一下,心说,这都半夜了,合着这位还想在这儿吃饭不成,可人家是王爷,自己哪能得罪的起,只得道:“夫人今儿做的牛肉面。”
一说起牛肉面,管家忍不住吞了下口水,经了昨儿松月楼的比试,夫人的厨艺谁还不知,如今谁不羡慕在翠园当差的,天天守着这么位顶级大厨,虽说不可能天天吃着夫人亲手做的菜,好处却多着呢。
小炒不提,就说炖肉,夫人炖肉的时候,绝不会只炖一点儿,一般都会炖上一大锅,除了老爷夫人吃的,剩下的就便宜了他们这些人。
今儿的牛肉面就是,夫人炖了一锅牛肉,熬了大桶的牛肉汤,夫人抻面的手艺,灶上的仆妇没学会,只能擀面条,就算是擀出来的面条,照着兑上夫人熬出的牛肉汤,那也是极品美味,今儿晚上他可是吃了两大碗面,还意犹未尽呢。
岳锦堂一见他吞口水的德行,就知道这牛肉面肯定好吃,不过,话说回来,从这丫头手里出来的吃食,哪一道不好吃,顿觉更饿了:“去给本王弄一碗来。”
管家一愣:“那个,殿下,这可都半夜了,更何况,夫人做的是抻面,旁人可没这份手艺。”管家的意思是让这位识趣点儿,就别穷折腾了。
可岳锦堂是谁,为了口吃,亲爹都能不认,仆妇不会抻面怕什么,不还有狗子呢吗,狗子是安然的徒弟,抻个面这样的活儿还能难到他不成。
想着,直接站起来砸狗子门去了,狗子迷迷糊糊个给他叫起来,才知道郡王殿下要吃面,顿时醒了盹,今儿师傅抻面的时候,他在旁边学了半天,师傅还夸了他,说他学的快,正愁没练习的机会呢,岳锦堂要吃面,倒正合了心思。
利落的洗了把脸,就去厨房了,岳锦堂也好奇的跟了过去,瞅着狗子和面,抻面,见狗子两只小手抖了几下,那面条就抻了老长,忽想起安然在齐州做的那道淮安茶馓,不禁道:“原来也能这么做面。”
狗子把面捞出来,兑上牛肉汤,又舀了几块牛肉放在上面,岳锦堂刚要夹牛肉,却被狗子拦了:“我师傅说,吃牛肉面得先喝口汤,再吃面,然后再尝牛肉,这样才正宗。”
噗……岳锦堂乐了,偏你师傅的事儿多,却也照着狗子说的吃了一遍,眼睛一亮,的确不同,汤香浓,面劲道,牛肉块肥瘦相间,有筋有肉,咬上一口汁液横流,香气四溢。
西里呼噜一碗面就吃了精光,把空碗推过去:“再给本王抻一碗。”
吃了两大海碗,才摸了摸肚子,打了饱嗝,吁了口气,看向狗子:“你这小子的手艺快出师了吧。”
狗子摇摇头:“早着呢,我得把师傅的手艺都学到手才成。”
岳锦堂摇头失笑:“真要这么着,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师了。”
狗子却不气馁:“我师傅说,只要用心,就一定能成为跟师傅一样厉害的大厨。”
岳锦堂愣了愣,用心?这丫头还真是一个用心的厨子,不过,用心不妨碍赚银子,松月楼的事儿了了,自己得好好好好想想,这馆子怎么开,虽说做买卖是安嘉慕的强项,可也得问问安然,这丫头可颇有见识。
只可惜,第二天他来的时候,管家说老爷夫人去西山了,岳锦堂愣了愣,不满的道,好好的不在家待着跑西山去做什么,却也带着人找了过去。
安然也没想到梅大会带自己来爬山,不过是昨儿睡的时候,偶尔说了一句的想爬山,今儿一早就来了西山。
梅大正想沿着山路上去,被安然抓住,伸手一指:“咱们从那边儿上去。”
梅大顺着看过去:“那边可没路,我倒不怕,你能上的去,若一会儿爬不动了,可麻烦,还是从山路上去的好,等你累了,我还能背着你。”
安然不乐意了,好胜心被激发了出来:“那咱们比比,看谁先到山顶,如何?”
梅大爱死这时候的小媳妇儿了,眼神晶亮分外精神,忽觉这次真出来对了,总在家里待着都快忘了这丫头的性子,笑了起来:“好,要是你胜了,一会儿下山的时候,我背你下来。”
安然伸出手,梅大笑着拍在她手上,两人击掌为誓。
安然站在下面,抬头看了看,苏州的山临着湖,风景秀丽,山势较缓,攀爬的难度不高,不用专业的爬山设备,也能应付。
安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怪不得今儿让自己穿男装呢,把袍摆撩起来在腰上绑好,看了梅大一眼,见他笑眯眯看着自己,动也不动不禁道:“你要让着我,一会儿输了,可别耍赖。”说着,便不再理他,四肢并用往上攀爬。
之所以来爬山,是想避开岳锦堂,两口子出来散散,虽说是她想爬山,可梅大却真没想到,他媳妇儿身手如此利落。
梅大颇震惊的看着安然灵巧的身姿,在山壁上游走,堪比一只猿猴,不过瞬间,便爬了老高,梅大急忙纵身一跃跳了上去。
一开始还存着让她的心思,可渐渐发现,小媳妇儿爬的飞快,若让着根本追不上,不知不觉便用上了全力,两人几乎齐头并进的往上攀爬,最后,几乎同时到达山顶。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心里畅快至极,梅大见她额头有汗,怕她受凉,掏出帕子给她细心的擦拭,安然抓住他的手,拉他寻了块大青石坐下,远眺过去,视线所及一片绮丽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安然吐了口气:“这里的景色真好。”梅大侧头看着她,半晌儿试着问了一句:“你以前经常爬山?”
虽说不能把自己的来历解释的太清楚,但安然也不想瞒着他,况且,也瞒不住,自己出身安府,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她跟梅大是朝夕相处的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她不可能瞒着本来的性格过日子,所以,某些事情,能瞒得过别人,是绝难不过梅大的。
他最近话里话外有意无意的试探,安然也异常清楚,换做自己早就问了,自己跟安府的丫头从教育背景到成长经历都有天壤之别,变成一个人是老天的玩笑,她却根本不是那个糊涂丫头。
且,两人都是夫妻了,也该彼此了解,想到此,安然点点头:“经常爬,除了做菜我也喜欢运动,诸如爬山,游泳就是凫水,闲的时候会各处走,也没什么目的,有时是个临水的小镇,有时是山里的村落,体会一下不同的民俗,每一个地方的饮食习惯都不一样,从中寻找与众不同的味道,把这些味道跟传统菜品结合起来,就是一道截然不同的创新菜。”
说着顿了顿:“以前,我执着与把安家食单补充完整,然后,长久的传承下去,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想法太狭隘,做什么非要安家,这跟厨行的南北派别有什么差别,我总说天下厨行是一家,不该有派别之分,却心心念念着补充安记食单,岂不是自相矛盾。”
梅大:“以后你不再记录安记食单了吗?”
安然摇摇头:“我仍会把自己知道的菜记录下来,传统的,创新的,还有,我自己的做菜心得,整理好收录成册,只要是厨子都能看见。”
说着,侧头看向他:“记得在富春居我跟你说过,我也说不清自己是谁,有时,我自己都犯迷糊,会觉得,或许这是自己的一场梦,你想知道的事儿,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更不知该如何跟你解释,我只知道,自己是安然,是个厨子。”
说着,不禁笑了:“我好像越说越糊涂了是不是?”
梅大伸手捧住她的脸,仔细看了她良久:“我可以清楚的告诉你,这不是梦,我能清楚感觉到你,怎会是梦?我只问你一句,你会不会忽然消失?”
安然愣了愣,说实话,她也不知道,直到如今,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穿过来的,刚要开口却被梅大的唇堵住,唇舌交缠,相濡以沫,这一刻安然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再无旁人。
他亲了她很久,直到安然觉得胸腔里的空气几乎一丝不剩,他才放开她,低声道:“你要是敢忽然消失,上穷碧落下黄泉,爷都会抓你回来。”
这句话甚为霸道,却让安然轻快的笑了起来,靠近他怀里:“我是你的妻啊,将来是我们孩子的母亲,我还想过儿女绕膝的日子呢,哪舍得消失。”
不过,对于他如此紧张自己,心情分外愉悦。
岳锦堂顺着山路上来,刚到山顶就看见梅大揽着自己媳妇儿,坐在不远的大青石上,恩爱的样子,让岳锦堂都忍不住嫉妒起来。
这两人是不是太恩爱了点儿,大声咳嗽了一声,安然急忙从梅大怀里出来,侧头见是岳锦堂,不免有些脸红,不知他上来多久了,看没看见她跟梅大亲吻。
梅大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你怎么来了?”
岳锦堂憨皮赖脸的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两人对面的石头上,四下看了看:“你们两口子倒是会找地儿,这儿的景儿还真好。”
梅大皱了皱眉:“说重点。”
岳锦堂摸了摸鼻子:“就是想跟你们商量,我想过了,第一次请几位江南名仕,以明月先生为首,就是不知以什么名义请,总不能干巴巴的就说吃饭吧。”
安然目光闪了闪,开口道:“听说殿下的别院里藏着不少陈年佳酿,只要殿下舍得拿出来,邀几位名仕前来品评,岂不顺理成章。”
岳锦堂眼睛一亮:“对啊,本王怎么就没想起来呢,那做什么菜?”
安然笑了:“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保证他们满意就是。”
岳锦堂却道:“这些老头子一个比一个嘴刁,可是最难伺候。”
梅大不耐烦的道:“你要是不放心,要不你做得了。”
岳锦堂给他一句话噎住,讪讪的闭了嘴,心说,本王要是有你媳妇儿这厨艺,早发财了,还用得着这么挖空心思的想财路啊。
安然倒是觉得,只要了解了他们的心里,这些文人名仕不难对付,文人讲究吃,味道在其次,只要有个风雅出处,哪怕最简单的菜,也是极品美味。
就好比现代,普通的馆子,讲究量大味好,老百姓图的就是实惠,可那些高档的私房菜,却从环境到服务,哪怕餐桌上铺什么样的桌布,以及坐在位子上,视线所及的景儿,都要精心布置。
却还要尽量避免人为的痕迹,虽是精心设计,却让人感觉到天然二字,便是至高的境界了,在这种地方用餐,哪怕一盘最简单的炒土豆丝,也会瞬间上升数个档次,变得不一样起来。
所以,根据食客所喜,置办菜肴酒馔,是一个顶级大厨必须具备的素质,而且,这些菜品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得让这些文人亲自品一品,让他们自己发现菜的出处,才有意思。
这些跟岳锦堂说了也不明白,让狗子准备就是了。
岳锦堂做事效率极高,回去就以逍遥郡王的名义下了贴子,说偶得陈年佳酿,邀几位先生来翠园品评,这头一个就是明月先生,还有几位都是江南有名的文人名仕,一共来了七位,加上岳锦堂正好八个人。
这些人别看并无官职在身,却个个高傲非常,便是岳锦堂下帖子,也没把握能请得来,却不想都来了,岳锦堂还说自己怎么有了这么大的面子,后来一听几位的话音儿,才算明白,这几位冲的不是自己的面子,更不是什么陈年佳酿,是冲着翠园来的,说白了,就是安然来的。
不说安然在齐州已经名声远播,就是前儿在松月楼跟王品荣的两场比试,如今早在江南传的沸沸扬扬,之前,安然在齐州比试,毕竟没亲眼看见,如今可是好些人都看着了,对于安然在松月楼做的那几道菜,更是脍炙人口。
更何况,这里有好几位都是亲眼目睹了,安然那天做金齑玉鲙,对于安然的厨艺十分向往,一见岳锦堂帖子上翠园两个字,谁还能不来,加之早闻翠园别致,也想来瞧瞧。
席面让设在了东园临水的小厅内,几人来的颇早,岳锦堂跟梅大相陪逛了一会儿西园,方进了东园小厅。
进来刚坐下就有仆妇上茶,言道:“这是我们夫人在西山亲手摘的野菊,几位先生尝个新鲜吧。”说着,把盘中的茶盏挨次放在小桌上。
明月先生端起茶盏仔细瞧了瞧点点头道:“有道是邢瓷类雪,越瓷类冰,这邢窑瓷用做茶盏,最为妥当。”
揭开盖子,不禁愣了愣,只见清水上两朵绿芯白菊,正是最常见的野菊,却荡在清水中,有种说不出的美,浅尝一口,淡淡的菊香,并不浓烈,回味起来却有淡淡的甘甜之味,不禁点点头。
岳锦堂一看就傻了,心说,这丫头不是胡来吗,这几位什么人啊,那都是极其嘴刁的,以他想,怎么也得是极品碧螺春,方能入这几位的口,可这是什么东西,清水泡野菊花,这实在的过不去。
偷瞄了几位老头一眼,这一看,不禁呆了,几位先生一个个捋着胡子不住点头,那神情颇为愉悦,仿佛对这碗水泡野菊花很是满意,遂凑到明月先生跟前:“先生若是喝不惯,本王叫人给先生换一盏来。”
明月先生瞥了他一眼:“这已经极好,还换什么?”
岳锦堂心说,我这好意反倒成了讨嫌的,这丫头还真行啊,用这个都能糊弄过去。
正想着,就见仆妇端了菜上来,第一道岳锦堂认识,是自己吃过的银丝脍,跟着银丝脍的是一道湛清碧绿的菜羹。
岳锦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道银丝脍勉强过得去,这菜汤又是怎么回事,这清汤寡水的,瞅着就奇怪,而且,这东西他认识啊,只要是水边沟渠都有,自己刚来的时候还瞅见了呢,就这样的菜,白给都没人吃啊。
都没勇气看几位先生了,却忽听一位先生道:“杜工部有诗云,饭煮青泥坊底芹,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之句,这莫不是就是杜工部诗中所言佳肴……
正是,正是,你们瞧这正羹汤岂不正如山涧碧水一般澄澈,且味道清而馨香,正如诗中所言,极雅极雅。”
听得岳锦堂忍不住拿着调羹,舀了一勺,虽说不难吃,可也没好吃到他们说的这样吧,这让岳锦堂感觉自己吃的跟几位先生吃的不是一道菜似的。
正想着,第三道菜也上来了,岳锦堂一瞧松了口气,终于算正常点儿了,却是不是太正常了,就是一盘子鸡丁,而且,做的并不精致,就是把鸡炖了切出来的。
岳锦堂十分怀疑,这道菜是不是安然做的,夹了一筷子,还是那句话,不难吃,却也谈不上什么极品美食,不免大为失望。
却不想明月先生见了却颇兴奋,笑道:“郡王殿下,您的陈年佳酿可该上来了,有道是堂上十分绿醑酒,盘中一味黄金鸡,倒真难为这丫头,竟然连这道菜都想起来了。”
旁边一位摇头晃脑的道:“白酒初熟,黄鸡正肥,如此方是人生至乐啊。”
岳锦堂真服了,自己可是一点儿都没吃出好来,可瞧这几位的意思,仿佛是世间最绝顶的美味也不过如此了,怪不得皇上常说,这文人名仕都有些怪癖,对付他们就不能照着寻常的法子来,岂止怪癖,简直难以捉摸,这什么口啊,还说嘴刁呢,这样平常的吃食,都能如此欢欣雀跃。
有了前边三道菜的刺激,岳锦堂对第四道根本都不期待了,等上来一看,更加傻眼,颜色倒是青翠,可就是一盘韭菜,便问仆妇:“这是什么菜?”
仆妇答:“夫人说这道是夜雨剪春韭。”
仆妇话音一落,就听一位先生道:“好个夜雨剪春韭,极雅,极雅啊。”
岳锦堂瞅着那盘凉拌韭菜,脑子里都是糨子,索性坐下来不再言语,看着这些先生一边吃酒一边吃菜,还一边儿诗兴大发,不时吟咏两句。
第五道菜却是一道点心,瞅着也极平常,岳锦堂已经习惯了,拿起来咬了一口,有股子松香的味道,很是特别:“这是什么点心?”
仆妇言道:“夫人说是松黄饼。”
仆妇话音一落就听明月先生道:“饼杂松黄二月天,盘敲松子早霜寒,昔年杨诚斋曾言,歌渊明归去来辞,以松黄饼供酒,饮边味此,诗人洒然起山林之兴,觉驼峰,熊掌皆下风矣,这松黄饼却比山珍海味更为难得了。”
到最后,岳锦堂已经麻木了,觉得自己跟这帮老头子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口味更是不同,后来想想,觉得自己不喜欢没关系,这些老先生吃好了就成,看这意思,几位老头子极为满意。
岳锦堂瞥了眼地上的酒坛子,再看看,明显已经喝高了的几位老先生,一个个开始摩拳擦掌的,比起作诗来,或以盘中菜,或以杯中酒。
然后,这时候就发现几个仆妇抬了数张长案在亭外的水边上一字排开,长案上笔墨纸砚,水墨颜料,一应俱全,几位先生见了不用请,踉跄着过去,作诗的作诗,画画的画画,一直折腾到掌灯十分,方才兴尽而去。
送走了几位先生,岳锦堂只觉自己又累又饿,知道哪儿有好吃的,直接跑去了厨房。刚进厨房的小院就闻见一股肉香,就见中间一张半高的石桌上上面放着炭炉,炭炉上扣着块圆乎乎的铁板,铁板上呲呲烤着肉。
梅大两口子加上狗子,仨人围着桌子吃的正欢,岳锦堂撒丫子就冲了过来,拿了双筷子就去夹铁板上的肉,一边儿吃一边儿道:“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合着,就把我扔前头伺候那几个老头子吃了一肚子乱七八糟的菜,你们在后头吃这么好的东西。”
安然不乐意了:“乱七八糟?你做个我瞧瞧。”
岳锦堂塞了嘴肉,好容易咽了下去,听见这话,不禁也乐了:“我说,你这丫头怎么就知道他们喜欢这样的菜呢,若是本王去哪个馆子,敢给我吃这样的菜,本王砸了他的招牌都是轻的。”
狗子道:“师傅说根据食客的喜好置办菜肴是一门大学问,菜好不好,要看食客满意与否,只要食客喜欢,就是最平常的拌萝卜丝都是天底下最极致的美味。”
岳锦堂愣了愣,这话细听起来倒极有道理,可不嘛,这好吃与否如何界定,不就是看食客吗,却颇为遗憾的道:“不过,这顿饭你可白费心思了,这些文人可都是穷鬼,指望他们给银子是不可能的。”
安然笑了:“他们已经给了。”
岳锦堂忙摇头:“哪给了,我怎么没瞧见?”
梅大看着他直摇头:“你可知明月先生的一副字在市面上的价格?陶先生的一幅画又值多少银子?谁谁的诗,谁谁的词,等等……”
他说一个岳锦堂的眼睛亮一下,不等梅大说完,岳锦堂忙道:“这么说,刚些字画,哎呦,赶紧给本王收起来,那可都是银子啊。”
狗子道:“早收起来了,已经叫人裱糊去了,回头就挂在咱们前头的客厅显眼的地儿,谁来了都能瞧见。”
岳锦堂顿时泄了气:“闹半天不能换银子啊。”
“你真傻还是假傻啊,这才几个银子,之所以请几位先生哪是为了银子啊。”
是啊,是为了把名声传出去。
果然,几位先生回去之后,也没消停,大概吃的太过满意,一个个写诗作词的,把安然做的几道菜,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本来安然的名声就已相当大,加上几位江南文人名仕的渲染吹捧,不出几天整个江南无人不知梅府的翠园。
老百姓自然不会在乎这些,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过自己的日子,能吃饱穿暖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就成,追求口腹之欲的都是有钱人。
尤其江南盐商众多,绮丽繁华比之京都在以上,本来就想尝尝安大厨做的菜,这么一来更是忍都忍不住,变着法儿的寻门路,琢摸着来翠园吃一顿。
就在这时候,传出一条消息,通过逍遥郡王岳锦堂能进翠园,这消息一放出去,可了不得,那些豪富巨贾,莫不削尖了脑袋寻门路,往岳锦堂的别院递送帖子,盼着能去翠园见识见识。
然后岳锦堂就非常礼贤下士的开始邀人去翠园,不勤,三天一次,只要去过一次的人,出来之后莫不是赞不绝口,从翠园的精雅,一直夸到精美绝伦的菜肴,乃至宴后的茶点儿。
以至于岳锦堂的别院下帖子寻门路的人把岳锦堂的别院都快挤爆了,都想进翠园。
与此同时,岳锦堂正在翠园跟梅大算账呢,算盘珠子拨的噼啪乱响。
算完了自己都傻了,盯着算盘珠子愣了半天才道:“这,才一个月,竟然就有十万两银子了,我没算错吧,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啊,梅兄,你快捏我一下,我怎么觉得跟做梦似的呢……”
梅大毫不客气的捏了他一下,岳锦堂惨叫了一声,然后嘿嘿傻乐了起来:“真不是梦,本王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