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惊喜,更新冷了的心霎时又热得火烫。立刻吩咐店家楼上开了个雅间,重新布上酒菜。刚刚坐定,更新就催华哥快快说个究竟。华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凝重中带着苦涩。他一扬脖子喝干了杯中酒,长叹一声:说起来话长呵——柳家原是明朝名将史可法的后裔。当年清兵南下,史阁部扬州兵败被执,壮烈殉国。史家族人乱中逃散,其中一脉西来逃到南阳一带的柳镇,隐姓埋名,于是据地名改姓为柳,这便是柳华哥的曾祖。柳氏以耕读为本,行医治病,扶危济困,受到当地百姓敬重,经过三代人的经营已成为中等人家。在柳镇置了百亩水旱田,大片庄园,日子过得富足殷实。柳家不忘史阁部的遗志,暗怀反清复明志向,因此虽读书却不应试,不食清廷俸禄。到了华哥父亲这一代,情况发生变化。华哥父亲柳思明思想比较开通。他纵观廿四史,认为朝代更替乃社会发展规律,明去清代也是大势所趋。清廷入主中原后治理国家不比明廷差,特别是像康熙这样的雄才令主古今稀有,就是当朝的乾隆皇帝也算是有道明君,所以才有国泰民安的康乾盛世,作为臣民也不必愚忠于一个背时的朝廷。柳夫人一胎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取名华哥,女的取名华歌。夫人去世早,兄妹二人从小跟着父亲读书耕田操持家务。兄妹聪慧异常,父亲博学严训,因此学问长进很快,华哥专攻经史,华歌还兼习祖传医道。由于受父亲思想影响,华哥十四岁进学,踌躇满志,准备凭着胸中才学乡试、会试层层登高,大展宏图。谁知乡试期至,华哥却身染重疾,不能赴试。为了不错过机会,华歌才女扮男装代哥哥应试。所幸兄妹本是龙凤双生,长得极似,未及成年之时,很难辨认,因此倒没有露出破绽。华歌代哥应试名列第二,取了功名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对兄妹学识的一次检阅,也就确立了在全省士子中的领先地位。柳老爷子更感欣慰,觉得亲手拉扯大的一双儿女不负厚望。
谁知喜事刚来,祸事接踵而至。先是爷爷辞世,半年后老父亲又中风疾,卧床不起。兄妹俩一边侍奉老人,一边四处寻医煎药,忙里忙外,身心交瘁,可父亲病情不见好转,反倒日重一日,挨了一年多,撒手西去。华歌兄妹年少未经过事,顿时失去主心骨一般,只是守着死去的亲人昏天黑地地哭个不住,却不懂得如何料理后事。幸亏有邻居贾作珍过来帮忙料理。
贾家是坐地老户,原来也是个中等人家,近几年家业传到贾作珍手里,突然水推沙般地败落下来。贾柳两家说起来还是世好,柳家初来柳镇得到过贾家不少帮助,因此几代人一直相处甚密。贾作珍三十多岁,能说会道,是个鼻子眼齐呼嗒的精明角色,吃喝嫖赌偷鸡摸狗,父母在世时对他管束甚严,还没露出什么。父母去世后本性就显露出来,但他对柳老爷子却十分尊重,称作叔父。常说父母去世您就是我的亲人,侄儿有不是处望多管教。对华哥华歌亲热得亲兄亲妹一般。尽管如此,柳老爷子在世时私下里还是嘱咐儿女,说此人本性难移不行正道,对这样的人要多提防着些。现在柳家有事,贾作珍前来帮忙理所当然,悲痛中的柳氏兄妹也顾不了许多,便把一应事务交给贾作珍办理。贾作珍料理这样的事情确是一把好手,办得井井有条,周到得体。事后把开支账目交待得一清二楚,这使柳氏兄妹打心底感激。丧事过后,兄妹闭门谢客蛰居家里一面读书,一面为父亲守孝。
一晃又是半年过去,有天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说,这庄园有人已卖给他了,要柳家限期搬走。华哥又好气又好笑,说这是我家的祖产他人怎能说卖就卖呢,真是天大笑话。那人也不分辩,从怀里掏出买卖契约,上面明白写着卖出的不但有此处庄园,还包括柳家的几十亩上等水田,卖方有贾作珍的签名指印。华哥是个读书明理的人,说这庄园水田是我爷爷手里就置下的,田契庄契俱全,别拿这些伪造的东西讹人,说着去拿凭据。放契约的匣子找到了,水田的田契和房契却不见了,华哥这才大吃一惊,后悔父母丧事期间不该把家里的钥匙交给贾作珍。事情闹到县衙。县令得了贾作珍的银子,不作深究,只问华哥要田契房契,拿不出来就是无理取闹,念华哥的举人身份才免了皮肉之苦。官司打到南阳府,知府大人派师爷到柳镇查访,得知此庄此田为柳家所有已历三代,未听说与贾家有啥瓜葛。贾作珍却辩称,庄田本来就是贾家的,由于两家友善,亲如一家,加之贾家家大业大,柳家是外来户家境艰难,所以祖上才把庄田借与柳家使用,原本是天大的人情。如果贾家家业兴旺就不提了,现在我也遇到了难处,不顾面子也是万不得已。贾作珍一张巧嘴说得入情入理,同时上下打点,出手大方。知府赵不天也是个滑不溜手的官场老油条,觉得案情复杂,周围不少人又帮着贾家说话,也就不再多问,维持县令原判。但又留下活口,说只要柳家能拿出证据,此案可重审改判。这可苦了华哥华歌兄妹,不但失了田地,也没了栖身之地,这时想起老爷子在世时的叮嘱悔之不及,只能借邻里一处闲宅安身。
华哥咽不下这口气,为父母服阕之后与妹妹商量,索性变卖余田,赴省告状。那些官老爷们推来推去,只贪些好处,却不肯认真办事,拖了一年多仍无结果。万般无奈,华哥凭着年轻人的一股子血气,决心进京告御状去……华哥说得凄惨悲愤,几次哽咽不能成语。更新和小石头时而流泪,时而恨得咬牙。华哥说完了,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设身处地思量当时兄妹含悲受屈,呼天不应的情景,更新肝肠寸断;尤其华歌一个女流,温柔尔雅,又怎经得住失去亲人的大悲和飞来奇冤的摧残!他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使劲咬着嘴唇,眼里燃着怒火,却又含着泪花。
见更新这样,华哥反过来劝道:“事情已经过去,更新兄不必过度悲伤。好歹还有几十亩旱地薄田,可保我兄妹衣食。来日方长,我不信天下找不到说理的地方!”说着掩去戚容,换上笑颜,“不说这些了,今日咱们兄弟在此巧遇,也是三生之幸,应该高兴才是!”他望着更新端起酒杯。
更新也机械地举杯饮酒,怔怔地却无言语。默然良久说道:“我思量一大圈子,你不必进京告什么御状了。”见华哥惊讶,接着说道,“皇帝是好见的吗?御状是好告的吗?这对一个布衣百姓来说与登天无异!就是把家里剩下的田产都搭上恐怕连皇宫太监也见不了!”
华哥点头。“这些我不是没想到,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把冤情写出来贴遍京城,举着诉状到紫禁城门前拦道喊冤!”说着把酒杯往桌上狠狠一墩,“虽是布衣之怒,也要惊动京城,士可杀不可辱,豁出去了!”
更新摇头,“皇帝老儿达官贵人咱都指望不上。轰动京城又能怎样?哪个官老爷没有好处肯平白为一个百姓伸冤?!众多百姓为你不平也只能流几滴同情眼泪,于事无补。”说着站起身来,紧握拳头,遥望窗外,目光幽幽,自信而又深沉地道:“当今世道,只能自己跌倒自己起,不信一个贾作珍我刘更新治不了他!”
华哥想起在家时妹妹曾说,刘更新胆大心细点子多,要是有他在,说不定能想出办法来!看面前这位小哥哥的神情,莫非真的有了什么主意,便道:“兄长有何高见?”
更新已经恢复常态,脸上又现出滑稽的笑。“办法我还没有想完全,但据你说的情况,姓贾的不过是牛魔王手下的一个小妖,降他不在话下!”说着走过去拍拍华哥肩膀,“兄弟你只管在这里歇几天、玩几天;然后再回去告诉华歌,兄妹俩在家放心等着,我随后就到。不但要把庄产要回,还要治那个贾作珍的欺诈之罪!”
这顿饭三人从中午吃到傍晚,方才尽欢而散。
迷魂阵
近半个多月来,柳镇的人忽然发现附近田间山上有一群公差模样的人游移不定。或聚或散,时而这块地里转几圈挖上几锹,时而又到那片田间察看一阵掘上几镐;有时又在山脚沟洼指指点点。神神秘秘的样子。地主乡绅有点头脸的人几次上前赔着笑打听究竟,得到的回答通通是八个字:奉命公干,莫须多问。越是这样越显得神秘,官方不说,百姓中便生出许多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