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遇华哥
彰德城南门外,临着官道,南来北往的商贾过客,如不愿进城,就在此打尖歇脚,甚或小住一宿半宿,然后各奔东西,省却进城出城的麻烦。自从刘更新在城门上题了“南通十省”巨匾之后,名声鹊起,传奇般的故事和地理优势,使这里的茶楼酒肆、客栈饭馆、药材医家、金银首饰店、布行鞋店、活禽鲜肉、杂货铺子等等各色店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加上一街两行那些摆地摊的,卖针头线脑的,卖菜卖肉的,卖果子点心各类小吃的,测字算卦说唱卖艺的,使官道变成了繁华商贾长街。整日车水马龙,商客云集,讨价还价声、贩子们一声高一声低或尖亮或沉浑或喑哑的如唱似咏的叫卖声嘈杂不堪,倒比城里还要热闹。
这天时近中午,两个年轻人骑着两匹栗色骡子进了城南闹市。扬脸顺着街筒子望去,两旁两溜铺面,幌子招牌匾额参差不齐,有写“南通面馆”的,有写“十省客栈”的,有写“南通十省药铺”的;什么南通首饰、南通布行、十省鞋帽店、十省果子店等等,写得夸张一点的便是“十省醉”、“香溢十省”、“南通妙手”、“雄视南天”之类,总之大多都要带上“南通十省”的字样或意思。再向远处看,一个“刘更新水煎包子铺”的幌子竟在一个小店门口飘来摆去。年纪稍长的后生见了吞声一笑,指着幌子对同伴说,就到那家铺子吃饭!另一个后生也笑了道,自家到自家店里吃饭理所当然!
两后生便是刘更新和小石头。
一晃五年,更新虽然脸上还带着点孩子的稚气,可比以前壮硕了许多。年龄比他小两岁的小石头,也变成大石头了,像他父亲一样生得膀大腰圆,结实得似头牛犊。由于刘更新成了彰德名人,街市上抛头露面往往招来许多麻烦,所以他今天穿件浅蓝色土布袍子,一顶布帽压得很低。小石头则一身粗布短衫长裤,光着头,两人看上去俨然一个穷秀才跟着一个粗使仆人,倒是胯下两头油光水滑的骡子看着神气显眼。
走到铺子门口,刚从骡背上跳下来,里面就风风火火跑出一个胖乎乎墩实实戴着白罩帽束着白围裙肩上搭着刚洗过抹布的小伙计,甜笑着说了一堆欢迎客官大驾光临小店的话,地道的林县口音。更新听着亲切,便问:“小兄弟也是林县人?”
“是呵,是呵,店里的掌柜伙计都是林县临淇集上的,做的也是地道的临淇水煎包子,那香那味独一无二,尝一口终身难忘,要不咋叫林县一绝呢?”小伙计笑得甜,说得甜,接下来又甜甜地问一句,“客官,听口音咱是老乡?”
更新笑笑,随口回说是林县城关人,来彰德办事。说着瞭一眼门口的幌子嘻声问:“你们认识刘更新或与他有什么瓜葛?”
小伙计说,说实在话我们与刘更新素昧平生更谈不上有什么关系。更新说那你们为何要叫“刘更新包子铺”,好像刘更新开的似的。
小伙计诡秘一笑,“这就叫‘借名生财’!刘更新的名字比二月里的春雷还响,在河南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瞧幌子很多人就会慕名而至。”他含笑睃着更新,“包括二位也是如此吧!”
看他得意的神情,更新不禁笑出声来。小石头也大笑着说:“你们借刘更新的名气发财,赚了钱也应该报答人家才是。”
“那当然啦,”小伙计敛住笑,正色说:“只要刘更新到咱店里来,好酒好饭管够,一个子儿不收!”
小石头盯住他说:“真的吗?……”
更新不想让小石头说破身份,连忙拦住话头说,甭空着肚子东拉西扯了,快进店尝尝咱老乡做的包子吧。小伙计越发热情,把牲口接住让人牵后院喂上,躬身退着步子把两位老乡客官让进铺子,拣临窗最敞亮的位子请坐。先端来一荤一素两个小菜一壶热酒,接着滚烫的木耳鸡子汤、热腾腾的包子就上来了。
临淇是林县县南重镇,因临淇河而得名。水煎包是当地一绝,多年前更新曾吃过一次。包子与蒸馍一般大小,收口处拧着花一样的波纹,不但好看,且以粉条、肉丁、干萝卜丝、葱丝、姜末、韭菜、小葱作馅,佐以当地的小磨香油与大红袍花椒隔山香茴香八角,风味独特,香而不腻,今天再次吃到,觉得味道比过去更佳。不知是因为这包子的味道好,还是沾了刘更新幌子的光,食客还真不少——小铺不小,三间大屋子座无虚席。正吃饭时,靠墙根小舞台上去一男一女。女的形容瘦弱,紧身红衫,碎花散裤,不过十六七岁;男的驼色夹袍,是个身材修颀的中年汉子。云板小鼓一阵响过,只听那男的亮着嗓子说道:各位客官,你道世上什么案件最不好断?杀人越货,盗劫奸情?非也!而是剪不断理还乱纷纷扰扰的家庭纠葛,所以俗语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再难的事到了刘更新手里都是小菜一碟,今天说唱的就是《刘解元巧理亲情案》。诸位一边饮酒吃饭,一边听我父女二人慢慢道来——小石头朝更新做个鬼脸道:“在这家店吃刘更新包子不算还能听刘更新鼓词儿呢!”更新摇摇头嘘一声让他不要声张。只听父女和着板胡丝弦云板节拍一递一句唱道:
唱的是彰德城外王家集,
王老太二十守寡熬孤儿;
儿长大娶媳妇生儿育女,
老太太就成了眼中的钉肉中的刺;
不给吃不给喝只给气受,
张口就骂老不死!
族长说邻里劝刮风一样;
衙门里也管不了说这家人头难剃!
刘更新来到王家不提老人事,
与三小儿戏玩说话笑嘻嘻:
(白)“爹娘待你们弟兄亲不亲好不好?”
“可亲啦可好啦!”
“爹娘待奶奶好不好呢?”
“不好。不给饭吃,还骂她是老不死。”
“知道为什么吗?”
“奶奶老了,不中用了。”
“等你们长大了,爹娘也跟奶奶一样老了,你们怎样对待他们呢?”
“爹娘不是做出样子了么,他们怎么做我们也怎么做!”
……
王氏夫妇听得心跳幡然悟,
从此再不敢把老母欺……
故事情节虽然简单,但二人说唱加上动作,该装老装老,该装小装小,一会男一会女,表演得细腻生动,听着无不动容。旁边桌上一个中年汉子竟然泪流满面,对店里的伙计说,你们这里的包子好,说唱的事更好,钻人心窝子,下次带着俺媳妇一块来。说着又要了两个包子,说要带回去给病炕上的老爹吃。
更新见状心头一阵热。他有不少事都被编成鼓词唱段,什么《南门题字》、《大闹科场》、《仁义巷》、《智取三绅》……早已唱遍了茶楼酒肆,街头书场,他也不止一次听到,没想到这么一件不经意的小事,也被传唱,触人心魄。由此可见事不在大小,只要对百姓有好处大家就不会忘记。“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既然置身民间,就应尽心竭力替朝廷多为百姓办些好事……更新思量深远,愣在那里。小石头没那么多的心思,对那些关于更新的鼓词唱曲他已听习惯了,不以为然,只管嚼得嘴角流油。
门外又来一位年轻客官。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天青竹布长衫酱色短褂,肩上一个包裹,风尘仆仆,疲惫而又心事很重的样子。更新打量来人,活脱一个华哥。只是身材高了,也略显壮实一些,不觉脱口喊声:“华哥!”
那人闻声把目光投了过来,直直地盯了一会,却不认识。便友好地一笑说:“在下正是华哥,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更新立刻跳了起来,上前一把拉住来人的手,惊喜地说:“你果然是华哥,我是刘更新呀,分别才几年就认不出来啦?”
华哥摇摇头,说我知道刘更新,可从未见过面呵。更新放了手,失望地说:“还以为是当年与我同登龙虎榜,大闹汴梁城的柳华哥呢,失敬失敬,认错人了。”
那人反倒惊喜地叫了起来:“哦,这么说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乡试解元——林县刘更新,不错,我就是南阳的柳华哥呀!”
一会儿说从未见面,一会儿又像是老熟人,更新听得懵了,看着面前的人疑惑:难道真是柳华哥吗?他与华哥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两人情投意合成了难得的挚友。华哥不仅生得面含杏色,柳眉入鬓,似女子般俊俏纤秀,且风流倜傥,博学广闻,谈吐不俗。在更新交往过的人中没有再似华哥令他神往倾倒的了。相别日久,思念愈切,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都使他萦怀难忘。他朦朦胧胧觉得华哥像个女子,又为自己的想法窃笑。多少个不眠之夜辗转反侧,想起与华哥分手前夕同游龙亭山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这里原为宋代皇宫后苑,明末河决城淹,夷为平地。康熙年间地方官为了讨好皇上,又在旧址高台上建万寿亭,率百官到此朝拜给皇上祝寿,自此称为龙亭山。二人从巍峨壮观的歇山式正殿出来,走下三层雕龙石级,在潘、杨二湖中间的长堤上漫步。中秋八月,秋高气爽,夹岸杨柳在怡人的微风中摇曳,湖面上波光粼粼,和湖水一样青碧的荷叶似块块绿绫浮在水面,几朵违时绽放的粉红荷花更显得娇艳欲滴。杨湖上绿丛中荡一叶扁舟,载着一男一女,伴着悠扬笛声,荷湖爽风飘扬着女子柔润清婉的歌声:
荷叶初开犹半卷,荷花欲拆犹微绽。此叶此花真可羡,秋水畔,青凉伞映红妆面。美酒一杯留客宴,拈花摘叶情无限。争奈世人多聚散,频祝愿,如花似叶长相见……更新伫足倾听,痴迷地说:“此情此景真如画中一般!只是画中人意在别离,便含了悲凉。”
“元献不愧是北宋前期的词坛领袖,短短几十个字,把聚散别离的情致写得淋漓尽致。”华哥顺手折一段抚在脸上的柳丝,也感慨地说,“想来舟上吟唱之人,情同你我!”
更新望着华哥女性般娇俏的面庞笑了,“人家不是夫妻也是情侣,咱们可是两个大男人呵!”
华哥脸一红说:“人不同情同,兄弟分别同样割舍不断的也是一个‘情’字!”
说到分别心里便生了怅惘,更新想避开这个沉重的话题,于是道:“这次前来应试,一为家父乡邻所迫,二为权当游戏一遭,不料竟如此大闹一场,想想实在可笑。”说着笑出声来。
华哥也笑了,“更新哥你可真聪明,可也真调皮,朝廷的二品大员都让你给耍得面团儿似的!”
“这帮狗官,作威作福惯了,可只要遇到我刘更新就没便宜可占!”更新想起主考巡抚爬在地上叩头的样子,大笑起来。
“你不仅给大家出了气,也讨回了公道,士子们个个感激不尽。都夸你荆轲般的勇,子建般的才,孔明般的智,东方朔样的谐……”
“贤弟快别这样说,我可当不起!”更新打断华哥的话说,“要不是你和众士子们在后面站着撑腰,我刘更新再有能耐也翻不了一帮狗官的天。”
“你说的不错。人多势众,洪流一般,谁不害怕!但千人走路一人带头,你智勇兼备,潇洒诙谐,令人敬佩。”华哥说着用那杏眼深情地望着更新,“说心里话,在我遇到的男子中最爱慕敬佩的只有你一个!”
更新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莞尔一笑道:“我也说句心里话,在更新见过的公子哥儿们中文雅俊逸,谈吐不凡,让人一见忘俗,难舍难分者唯柳君也!”说着上前挽住华哥的臂膀,“只恨柳君是男儿身,要是一个女子,更新定与结为琴瑟之好,可惜啊可惜!”
华哥满面红云,推开更新说:“你可真会开玩笑,不过我要是《聊斋》里的狐仙,真要变个千金嫁你!”说完两人齐声大笑。笑了一会,华哥说,“说到男女互变的事,我就想起了祝英台、花木兰。两个娇美女子穿上男儿装,杂以男子汉之中甚或行伍之间,相处数载,无人能辨,也真够难为人的!”
“祝英台、花木兰都是民间传说,哪里会真有其事。”更新随口说道。
“我可不这么看!”华哥撇撇嘴,“两人不见于正史,是由于历代史官重男轻女的偏见,在百姓中间可是有口皆碑的——你甭摇头,伏牛山花家寨就是花木兰故里,我还拜谒过哩。”接着又问:“你读过北朝民歌《木兰诗》吗?”
更新怕拂了他的兴趣,连忙说读是读过,只记得大意,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胜过男儿气概,不愧巾帼英雄,令人敬佩之至,至于词句却未留意。
华哥说《木兰诗》是民歌,歌词虽然浅白,却意蕴深远,豪气奔放,说着情不自禁地背诵起来: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嗓音激越,时急时缓,口诵诗句,身心也沉浸在诗的情景之中。一口气背完全诗,华哥仍然激动不已,说:“短短数十句,就把一个女英雄的形象活画出来:‘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写她的男儿气概;‘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写她的女儿柔情,诗好,诗中写的人更好!”
更新也被感染了,说:“这确实是首好诗,可惜过去我没在意,多亏贤弟指点,使更新诗洋词海中撷此珍珠!”说着又笑了起来,“根据诗中描写,花木兰定是个娇丽女子,混在男子堆中行军打仗而不被识破似乎不大可能,如果真有其事,一定另有原因。”
华哥咯咯地笑了,“诗的最后几句是怎么说的?”
更新记忆力非凡,刚才认真听华哥诵了一遍,已经默记在心,立刻念道: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华哥看着更新笑得更响了。“只要成心装扮,就是你——我聪明的更新哥也难辨真假哩!”说着朝更新做个鬼脸。
……
此前更新从未留意过男女之事,自从遇到华哥方使他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思念之情。静夜思量咀嚼那天华哥言语举止,似有所悟:莫非……莫非华哥也是个花木兰?要真是那样就好了……瞬息之间更新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他震怔地拉着手细细打量突然出现面前的这位令他朝夕思念的华哥:柳眉入鬓,亮闪闪的大眼容长脸盆,没有大变,只是皮肤黧黑粗糙了许多,说话声音粗重;更重要的是红润的嘴唇周围竟然也像自己一样生出一圈绒毛,颏下也长出了喉结……如果说几年前那个华哥多了几分女性特征,面前的华哥则完全是个成年男子的形象。心里嘀咕:五六年的光景,变化真大,朦朦胧胧之中自己意欲把他当做红颜知己,真是可笑!想着心里不禁生出些许怅惘。
见更新看着自己发愣,华哥舔舔发干的嘴唇说:“我是柳华哥不假,其实咱们是第一次见面!”
更新如坠五里雾中,“柳弟怎么又说这话?”
小石头插嘴道:“拿你和几年前那个华哥比较,那个有几分女相,你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
华哥哈哈地笑出声来。“你说的不错,你们过去见到的那个,本来就是个女的!她是我妹妹华歌。”说着顺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来,同饮此杯见面酒,找个僻静处听我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