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德地处直隶、河南、山西、山东四省通衢之地,沃野千里,是殷商故都,古称相州、邺城。东汉末年,曹操在邺城习武修文,建安七子在这里吟诗作赋,创造了“建安文化”。南北朝时,东魏从洛阳迁都邺城,后改国号为北齐,都邺近三十年,因此留下了不少人文古籍。古城繁华,商贾云集,又有漳、洹二水绕城,风光秀美,不亚江南。刘更新正值少年,府试时心情不佳,没有游玩就匆匆回去了。这一次出了一口恶气,早被这里的秀丽风光和繁华热闹所吸引,看什么都新鲜,走哪里都好奇,且又考场得意,放榜之后,各路考生纷纷打道回府。更新却不肯立即离开。从考场出来,就拉着辛向举逛古城大街,到洹河里划船垂钓。又去游天宁寺,登文峰塔,游城隍庙,看有“四绝”之称的宋代昼锦堂记碑……玩了三天。
辛向举虽然多次到府应试,但过去次次名落孙山,哪里还有心游玩,没想到年过花甲却顺顺当当地进了学,成了秀才,摘掉了老童生的帽子,了却一生心愿,从此人前再不会被人耻笑了!也兴奋异常,乐意陪更新游玩。三天过后,见更新仍无归意,有点吃不住了,劝更新说,古人云“梁苑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应考结束六七天了,再不回去家里人会挂念的。更新却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今名士,哪个不是这样?游玩几天,长了多少见识,比坐在家里读死书强过百倍!大伯你读了一辈子的书,为啥连个秀才也混不上?就是吃了死读书的亏!出来一回不易,我还想到岳飞故里拜谒了岳飞庙再走。辛向举只好应允。
岳飞故里在城南汤阴,还有几十里路程。第二天二人起个大早,吃过饭便动了身。时值仲秋,早晨不冷不热,格外清爽怡人。两人穿街过巷,走出城南门太阳才刚刚露头,巍峨的城墙镀了一层金色。只见城门洞的上方辟一匾额,牙砖镶边,雪白的底子,还没题字。几个人正在用长杆木板搭架,说是今天要请彰德书法泰斗城门题字。
“你知道题一个字要多少银子?”一个把辫子盘在头上、扛着一根木杆的中年汉子停住脚步,对向他打听情况的辛向举和刘更新神秘地问。
更新有点不解,漆黑的小眼睛瞪得溜圆,“不就是写几个字吗,还要银子?”
“小孩子家懂得什么!”那人放下木杆,掏出烟袋来一边装烟一边说,没有名气的人写字白写也没人要,出了名的人写的字就成了金豆子。名气越大,字就越值钱。”
“你说的这位名人是谁?”辛向举问。
那汉子吸一口烟,徐徐地吐着烟雾,“看样子你也是个念书人,说出来你一定听说过。就是人称赛羲之的任翰墨。”
辛向举点点头,听说过这个名字。
“任——翰——墨!”刘更新眨了眨眼,接着摇了摇头说,“《彰德墨宝》里有他写的字,运笔雄劲,但刚柔不济,与龙跃虎卧的王体只是形似而已。从辑录的佳墨比较,只能算个中等。”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孩子家好大的口气!”那人觑着刘更新,就木杆磕掉烟锅里的烟灰,“请人家写一个字,就要五两纹银,还需好酒好饭待着。”说着又叹口气,说:“瞧我们这一伙子人,一大早就这里肩扛手提的忙活,为人家搭架子。等人家一拿笔写完了再拆,再把木杆木板往回扛。手忙脚乱地一天挣不了二分银子!这就叫有智吃智,没智吃力呵。”说完又叹口气转身走去。
更新朝着他的背影喊:“这位大哥,你不用叹气,今天定能挣到一两银子!”
那汉子扭回头来,哈哈地笑着说:“小兄弟,话儿中听,可谁给呀,你给么!”
干活的人听了也哄笑起来,有个人大笑着说:“这孩子长得俊俏,要是卖了咱们每人兴许能摊一两银子!”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辛向举忙拱拱手说,各位兄弟,逗笑了逗笑了。说着拉拉更新的胳膊说走吧,快赶路吧,几十里路呢。
刘更新偏不肯走,朝那伙人走近几步,认认真真地说:“诸位大哥大叔不要笑,我刘更新说话算数。今天在场的每个人如果拿不到一两银子,找我要。我就是把自己卖掉也要兑现!”
见更新这样认真,那伙人停了手里的活计。一个被黑森森的胡髭掩了半个脸的矮胖汉子指着更新粗声嚷道:“你这孩子,拿我们这伙臭苦力开心不是!敢立字据么?”
“怎么不敢!”刘更新拍拍胸脯,“我虽然年幼,也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绝无戏言!”
“咳,人小嘴头子硬!”“半脸胡”一脸哂笑,“叫什么名姓,家住哪里?你爹是谁?”
刘更新朗声说道:“本人姓刘名骏字更新。新榜秀才,取了案首。家住林县城东南二十里的下川村。家父大人的名讳在这里说是不敬,就不说了。”
没想到面前的这个孩子竟是个有功名的人,还考得第一!“半脸胡”怔住了,大家也怔了,小声议论着,向更新投来惊讶敬佩的目光。正在这时,一声锣响,有人喊道:知府大人到了!路上的人纷纷退避,那伙人也顾不得再与更新说话,赶忙收拾地上的东西。更新被辛向举拽着向后退了几步。
只见回避肃静的牌子后面从城门洞里钻出一顶亮闪闪的八抬大轿,冲着城门落下,走出一个头顶镂花金座,中饰小蓝宝石,身穿白鹇补服的五品官员。前行几步,正好与更新照面。他清秀伶俐,白净国字脸上一对月牙眼,嘴角微微上翘,自然带了几分慈蔼笑意,少了官老爷们的凶煞威严。他环顾周围人群,又向城上扫一眼问道:“脚手架搭好了么?”一个公差模样的人上前躬身答道:“回禀大人,脚手架就要搭好了,一切准备就序。只是任翰墨先生临时变卦,不肯来了。”
“什么?”知府大人一怔,微笑着的脸上立刻带了焦急愠怒,“这是说变就能变的事吗?昨天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来了?你们这帮奴才真不中用!”
“回大人,不……不是小人办事不力,是先生嫌‘润笔’少,说……”那人一急,扑通一声跪下,话也说不顺畅。
知府大人眨了眨眼睛,并未发作,缓声说:“你起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那人定了定神,也从容下来,“昨日我与任先生讲定,每个字五两银子,城门上题‘南通十省’四个字,共付他润笔之资二十两银子,我写了呈子,大人也已照准了,银子也备了。与任先生说好今日辰时初刻备轿去接。可刚才我按时赶到,他却说古名士一字千金,我虽不敢与名士相比,五两银子也太寒碜点儿。钱多少倒不在乎,传出去就跌了面子。小人问他要多少,他说最少一字再加五两,十两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我说这个小的可做不了主……”
知府听着,变了脸色。“这老杂毛,竹杠敲到老子头上了!区区一字十两银子,写半个时辰的字倒胜过做一年知府!心也忒狠了些。”他骂着,来回踱了几步,望着搭好的脚手架说道:“离了张屠夫,就不吃猪肉了?我们到卫辉府另请高明。”
“大人,那样不妥!”
知府听有人驳他的话,稚声嫩气的像个孩子,有点奇怪,扭过头来,果然是个韶颜稚齿的少年用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他。
“你这孩子,懂得什么,这是胡言乱语的地方吗?站一边去!”
那孩子不但不肯走开,反而向前跨了一步,说:“大人所言差矣!我虽然年纪尚幼,却是新榜生员试的案首,也算有功名的人,怎敢无端胡言乱语,只是想为知府大人分忧罢了。”
听试官们说这次院试案首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却出手不凡,不但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字也写得刚劲隽秀,阅者无不称为奇才,难道就是面前这个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姓刘名骏字更新。”
知府白净的脸上浮出笑容,温声说:“试官都夸你文、字俱佳,是个奇才,果然相貌不俗。说说看,有什么办法?”
小更新面对知府大人和众人,却无丝毫怯懦,款款说道:“为一块牌匾到外府请人,花费也不会小,算银子账不划算;更划不来的是面子,堂堂彰德府竟连个能拿得出的书法家也找不到么?”
“可这几个字事关重大,为什么要写‘南通十省’?”知府大人扫一眼众人,反问大家,顿了顿见无人能答,这才接着说道:“就是说彰德以南的两湖两广、云贵川陕,还有赣皖一带等十几个省份进京都要经过此门,广达大半个中国,内中有多少名流硕儒,翰墨高手,因此写不出二王颜柳的水准来就会让人下看,大才难求呵!”
“大人不必忧虑,我来试试怎样?”刘更新一偏脑瓜望着知府。
“你?”知府大笑,眨了眨月牙眼,“彰德府稍有名气的书法高手几十人,除了任翰墨外尚且不敢临场,别耍孩子脾气,惹人见笑了!”
刘更新生气了,“我还没有写呢,你怎么断定不行?”
“翰墨出手十年功。你才多大,写干了几缸水?磨秃过多少笔?”知府说着挥挥手,“本官念你年幼无知,不与你计较,快下去吧。”
更新不肯罢休,双手卡腰,高声说道:“是骡子是马还须遛遛看,咱们打个赌行不?”
看小更新那个样子,逗得知府来了兴趣,笑着问:“怎么个赌法?”
更新指着城门上方牙砖镶边、粉得雪白的匾额道:“反正脚手架已搭好,我上去写了。让大家评评,说不行,立刻铲掉,工钱物料由我出,另赔纹银十两。”
知府眨眨眼笑着说也行,反正今天写不成了,就让你这孩子耍弄耍弄,也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可你的银子在哪儿呢?
更新说,我是来赶考的,身上确实没带那么多钱,但家有良田二百亩,愿意立下字据,作为抵押。你是父母官,我是子民,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怕我耍赖吗?
正好旁边一个衙役手里捧着现成的纸墨笔砚,是为任先生题字试笔备的。更新上前取过来,把纸往地上一铺,提笔刷刷写就,拿起来朗声读道:
新榜秀才刘更新,林县下川村人氏。以家中二百亩良田作押,在彰德府南门上题字。如字不能被民众认可,愿承担工料费用,且另外赔偿纹银十两。当众立据,绝不反悔。
读毕呈给知府。知府没料到一个少年,却有如此胆量气魄,暗暗称奇,心里便生出几分喜欢和佩服。连忙接了,说本知府成全你,你就大胆地写吧。接着又说了几句奖掖的话。更新没有动,看着知府说:
“还有呢?”
“还有什么?”
“我要写得好呢?既然打赌,不能只押一方!”
知府大笑说:“对对对,说说你的要求。”
更新又显出了孩子的天性,看了看那伙刚才搭脚手架的人,见他们也正注视着自己,便朝他们诡秘地一笑,又偏着头想了想说:“俺的字要是众人叫好,知府大人也觉得‘当门无愧’,也须赏学生十两银子。另外么……要顶八抬大轿,抬着我和同榜同籍秀才——”说着扭身把辛向举拽出人群,“就是他,辛向举。把我们送回林县老家!中不中?”
“好!好!”知府大笑着说,“这些要求并不过分,好办。至于轿子嘛不用八抬了,用两顶小轿就行了。”
“不中!就要跟知府大人坐的一样的轿子嘛!”刘更新梗着脖子口气坚决。
在这样的府城,只有知府出行才有资格坐八抬大轿,就是六品、七品的官一般也只备四人抬的,一个秀才要坐八抬太过分了。转而又想,这不过是开个玩笑,找个乐子,量这孩子没那么大的能耐,输定了!想到这里知府答道:“行,就照你说的办,本府全允了!”
更新高兴地跳起来喊:“啊,大人答应了!当着这么多人就不用立字据了,”又偏着脑袋盯住对方,“可不能赖账呀!”
知府越发开心,“怎么会呢,但愿你能赢!”
刘更新变得庄重起来,矜持地一笑说:“一定!”说完便大步向刚搭起的脚手架走去。
八月十二,黄道吉日,知府要请“彰德一支笔”任翰墨在南城门上题字,消息几天前就传开了,城里城外远远近近的人都赶来看热闹。这里本是通衢之地,过往行人络绎不绝,见这阵势,也都驻足观看,真是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风雨不透。府城周围的文人学士,都欲睹“一支笔”运笔风采和现场盛况,更是踊跃,所有童生秀才只要听到消息没有不到的。开始听说任老先生不肯来,很多人觉得扫兴,正准备离开,跳出来个十多岁的娃娃,大言不惭,还敢与知府大人打赌,立时吊起了胃口。群情高涨,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衙役们用水火棍使劲拦着潮水般的人群,累得汗流浃背。刘更新向城墙下走,“人潮”的中心也跟着走。只等刘更新登上高高的脚手架,“人潮”才不再涌动,所有目光刷的一下聚集到这个少年身上。只见他穿一件月白府绸长袍,腰束刺花勾云带,前襟撩起掖在腰间,噔噔噔几步敏捷地攀上架顶平台,一条油黑闪亮的发辫在身后摆来摆去,显得大派潇洒。
他在高台上站定,点漆般的眸子把潮水般的人群扫了一遍,人们立刻安静下来。他朝下面的人群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各方父老乡亲、文人前辈,更新今日献丑了!”说完拿起台上准备好的扫帚般的大笔,在墨水盆里醮醮,面对粉白巨匾,略一端详,运气挥笔,刷!刷!刷!刷!人们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南通十省”四个大字已经出现在墙上。那字笔力遒健,气势雄浑,颜筋柳骨,又兼二王欧米之神韵,自成一体,灵动传神。四个字互相呼应,合成一个劲紧整体,不大不小,正好嵌入匾内。从字画到布局,珠联璧合,恰到好处。全场立刻欢声雷动。叫好声掌声响成一片。更新转过身来,又是一揖,这才提着那杆大笔款款走下台来。
忽然有人高喊:“字写得这么好,可还没有写完全呢,怎么不写了?”
大家细看时果然那个省字还少最后那一笔“、”。众人也跟着嚷起来。更新也不答话,微微笑着示意众人后退几步。他前后瞅瞅,躲开脚手架。
只见他双脚一纵,右臂一抡,那笔嗖的一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笔头正好落在省字着点的位置。啪的一声,那笔也随之坠落。再看时“省”字已完整无缺。那点儿上尖下圆,似一只飞贴上去的燕雀:尖是喙,粗黑微弯处是躯,身下两条分叉朝着字的重心向上勾挑又恰似爪。竟比手写上去还要准确精当!更有懂行者认为那点有落笔回旋出锋之妙!
这最后一笔如画龙点睛,使整块匾额更加气韵不凡,生动传神,如飞来神笔,妙不可言。霎时喝彩声响彻云天。
原来更新生性活泼,平日习字时也不安分,写到带点的字不肯就点,喜欢贴到墙上、悬到树上掷笔加点。这本是孩子淘气,不想今日派上用场,当众露了一手。
再说那个号称“彰德一支笔”的任翰墨老先生,虽然以加润笔之资推辞不到,坐在家里却安不下心来,不住派人打探消息。听说要用个孩子题写,坐不住了,也从家里跑来,躲在人堆中看笑话。可刘更新一出手就把他惊呆了,等他醒过神来,刘更新已经走下脚手架,去向知府回话。任翰墨分开众人,赶紧挤过去,爱慕地拉住更新的手连声赞叹:“后生可畏呵后生可畏!奇才奇才!”
刘更新看着这位胡须垂胸的老人,连忙躬身说:“老先生过奖了,晚辈不敢当。”
任老先生却挚情地接着说:“老实说,别说在彰德府一府,就是河南十二府文士的字老夫看上眼的也不多,更别说在老夫之上者。可今天我服你了!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少年才俊,技压群芳,令人敬佩之至。老夫从此再不敢以‘彰德一支笔’自居了。”
说话间衙役们分开众人,知府走了过来,望着任翰墨劈头便问:“任先生不是不肯来嘛,怎么又来了呢?”
二人忙向知府施礼。任翰墨并不惊慌,从容答道:“多索润笔之资并非我任某贪财,而是因为洹水书院年久失修,而官府视而不见,文人学士多方求告呼吁未果,不得已才用此法筹集资金,还望大人谅解。”
旁边人群里的文人也跟着喊,任先生说的是实情,洹水书院早该修葺了。
知府没有答话,却指着更新面向众学子说:“你们都是行家,说说看,这小秀才字写的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