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住在故乡,长大离开故乡后,故乡却永远住在了我心里。无论历经多少世事,到过多少地方,有关故乡的人和事始终无法覆盖。
年幼时的小村是偏远寂静的,日子是清苦的,心境是快乐的,一心想要飞向山外的愿望也是真真切切的,而一旦真的离开,又生出无限的怀想。这是怎样矛盾的心理呢?
举家离开故乡已快20年了,故乡曾无数次执意走进我的梦中,似乎在提醒我该回去走走看看。今年夏天,沉沉的梦境里,我分明又一次听见了故乡的召唤。终于,我怀着兴奋和激动的心情踏上了回故乡的路。
一路颠簸回到老屋时,历经岁月风霜洗礼而又失去主人的老屋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但刻骨铭心的记忆总能带我穿越岁月的尘烟,抵达当年的时光,老屋的全貌在心中瞬间就可以复原。我仿佛能看见祖父慈祥的笑容,能听见祖母忙碌的脚步声。而回过神来,眼前的情形是:原来的堂屋、火笼、厢房、稻场全都长满了浅绿的车前草、狗尾巴草、蒲公英,还有一些颜色各异的小野花,神情落寞的在风中轻轻摇曳。小时候父亲栽种在老屋周围的桂花树、梦花树、杨柳、柏枝、苹果树、梨树、枣树、杏树、核桃树、凝清茶树……它们都还在,只是多少年过去了,这些曾经带给我们童年口福或眼福的树木不仅没有继续长大,看上去还萎缩了不少。似乎伤了元气,丢了魂魄,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难道这些树也都老了吗?
虽然老屋不能言语,但眼前凄清而颓败的景象已让我敏感到了老屋的孤独与失落。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沉重与疼痛。记得母亲曾说,就在准备离开老屋的前几天,我们家那只灵性的大黄猫蜷缩在墙角落里,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一连几天都不吃不喝,叫声格外婉转凄凉。原来,不仅人需要人气,一栋房子、一件物品、一只动物、一株植物也同样需要人气。它们与人相互依赖,彼此关照,才会和谐共存。
寄托儿时梦想的那棵矮矮的梦花树栽种在位置稍高的地方,不用弯腰就能嗅到它的花香。每年花开时节,花朵呈嫩黄色,有天鹅绒一般的质感。长辈们曾经告诉我,若夜里做了什么美梦,就在梦花树上打一个结,如果梦想能够实现,那个结就永远不会散开。直到现在,小时候打的那些结居然都好好的。这其中究竟有没有必然的联系呢?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几十年的人生道路上,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大红大紫,但只要脚踏实地,努力付出,一些小小的愿望却也能够实现。
上学时读到鲁迅的小说《故乡》,当时并不能完全体味到“他”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时的心境。因为年幼懵懂无知,贫困年代物质生活的重压都由父母承担,所以故乡留给我的记忆多是美好而温馨的。那时,故乡有着鲜明的四季特性:春天山花烂漫,燕子呢喃,杜鹃花一夜之间就染红了山冈;夏天长势正旺的庄稼像一片绿色的海洋;秋天柿子灯笼似的挂满枝头是一派丰收的景象;冬天鹅毛般的大雪宁静优雅地飘坠宛若童话世界。一年四季就是韵味完全不同的四幅写意画。大自然的美景和长辈的疼爱与呵护,让少不更事的我没有感受到太多世事的严酷,生活的艰辛。随着年岁的增长,当我们也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幸与不幸,拥有了现在的一切,再来反观逝去的儿时岁月,对比之下,我已经逐渐学会了从容淡定,心怀感恩,知足惜福。
二
此次同行的还有年逾花甲的父亲。父亲一生走遍了除台湾之外的中国其它所有地方,也去过几个国家,而他依然念念不忘的还是自己的故乡。
祖父祖母结婚迟,结婚三年才生下了父亲,因此,父亲小时候被祖父祖母看得十分金贵,但与我们这一代同样遭遇过贫穷的人相比,父亲的童年仍可称之为苦难。不过这并不妨碍故乡在他心中的份量。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在许多同伴无法忍受艰苦的读书环境而纷纷辍学时,他凭着坚韧、勤奋和智慧,并在祖母的极力坚持下,孤身到外地求学,最终改变了父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境遇。
他无法忘记祖父为了挣钱供他上学,只身步行到几百里地以外的“小汉口”资丘去背盐;无法忘记一生没有亲生儿女、被我们称其为爹的堂伯为他送东西到学校,然后又将他用过的沉沉的书本背回家;无法忘记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邻居三婶儿把鸡蛋卖了给过他五元钱……祖父祖母已长眠于故乡。祖母罹患沉疴,先于祖父“走”好多年,后来祖父去世时,我已经在读高中,对祖父的记忆比对祖母要深刻得多。祖父去世二十多年来,我数十次梦到他。在我的梦境里,他要么复活了,要么还健在,总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老家,我对他始终放心不下,担心没人做饭给他吃,或是他眼睛耳朵不好使,小偷进了他的屋子他都不知道,就想着把祖父也接进城里,可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能如愿,我每次都伤心得直哭……,如此反复。我想,这里面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就是,祖父去世时,潜意识里我已经开始思考关于人生、关于大的时代与个人命运关系的一些问题。从我记事起,见证了他十多年的生存状态,联想到了他这一生、他那个时代的这一类人。祖父的一生虽然不至于用“悲惨”二字去形容,想起来却足以让我悲痛。我一直想专门写一篇关于祖父的文章,表达我对他深深的怀念。
祖父一直为有父亲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欣慰,但他不会用更多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想法,但我能够理解他。弟弟小时候是个顽皮的孩子,有一次,祖父背着100多斤重的青草爬上坡,弟弟像个小猴子在他前面蹦蹦跳跳,祖父越发显得吃力,气得不行,祖父好不容易把他哄开,等到家了,祖父揪住他,说要“打”他,弟弟挣脱掉,一溜烟跑得飞快。祖父追不上,急得直跺脚,嘴里嘟囔一句,你爸爸小的时候就不像你这样无“信分”(应该是知错就改、下不为例的意思),看我等你爸爸回来后告诉他,让他用棍子教训你,保证你疼得无救。然后一转身,磨他的镰刀去了。其实祖父每次只是这样说说而已,解解气,并未真的向他的儿子“揭发”他的孙子,孙子也只是小调皮,他内心是很疼爱孙子的。祖父去世前,他把弟弟的脑袋摸了又摸,却终究是说不出巴心巴肝的话来。
我多次想,要是祖父能活到我可以挣钱的时候,我一定要尽一个孙女的孝心,给他买软软的面包、带绒的秋衣秋裤、精致的龙头拐杖,一直当他的理发师。我曾无师自通、自作主张地给祖父剃光头、刮胡子,没想到仅仅三次,他就……上一辈老了,走了,下一辈跟着也就老了,年长父亲10岁已逾古稀的老爹依然生活在故乡。父亲每年都要托人给爹捎去不同的礼物:棉大衣、毛背心、好酒……每一件都要做到尽量能够表达出真情实意。可情义无价,父亲还是想亲自去乡下看看爹。有一年,爹因患白内障进城做手术,父亲为他安排好一切,我们晚辈也分别去医院看望,亲切地叫他,他连连应声,却无法分清谁是谁。父母打算等他的眼睛恢复视力后带他转转街,看看县城的变化。然而,等父母去医院时已是人去床空。问了才知道,他放心不下老伴儿,担心她一个人在家对付不了那几头猪、几只羊,急着回乡下去了。他真的老了,已无心也无力去关注外面的世界了。这一别又是几年。当父亲与爹终于见面的那一刻,爹禁不住老泪纵横,父亲也感慨万千。爹静静地坐着,不如以前爱说话,饭也吃得很少。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自感来日无多,与我们分别时仍是双泪长流。车子就要起动时,他翕动着几乎掉光牙齿的瘪嘴,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这可能是他们兄弟最后一次见面了。而当时,我甚至想不出一句妥帖的安慰他的话,因为无论多么熨帖的语言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在心里祝福他!
想当年,我们小的时候,爹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那时的他,面容清秀,眼神明亮,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颇有几分儒雅风度。他在一家乡镇企业做会计,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远村近邻,谁家打石碑都要请他去写碑文。他受人敬重,我们也很喜欢他。但他命运多舛,因一直膝下无子,只好过继了亲侄女。后来,四十多岁时,妻子又病逝。本来侄女、女婿和孙子都很孝顺他,他还是重新找了老伴儿,执意住在一边。他以前几乎没做过家务,干过农活,再婚后又是喂猪,又是推磨,还要种地,日子似乎还过得挺滋润。记得爹原来那个妻子(我们都管叫她妈)是大队妇女主任,精明能干,能说会道,颇有些女人的厉害,感觉在爹面前总是处于强势。现在想来,爹后来做出的选择可能与早年生活压抑有一定关系。
在幻变的生命里,岁月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最无法防范的小偷。“岁月神偷”几番神出鬼没,蚂蚁搬家,就把一个人的青春和健康给置换了。爹离去时哀伤的神情、佝偻的背影、蹒跚的步履让我心里钝钝地痛。我清楚地知道,多年以后,我们也会一如爹现在的模样。凡夫俗子谁也不能漏过时间之网。而还算年轻的我们除了尽职尽责地做好份内之事,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阻挡青春即将远去的脚步呢?
三
故乡的人们依旧勤劳、善良、纯朴。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日息的日子。但交通的便利,通讯工具和电视的普及,给他们的思想注入了新的内容,生活状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农村与城市生活水平的差距正在逐步缩小。
但也看得出来,村民自身的智商水平、做事能力和孩子的出息与否决定了他们晚年归宿的不同和这个家庭的未来走向。有的将在原地继续繁衍生息,甚至不再繁衍生息,因为现在的农村几乎见不到妙龄女子,只要稍稍有点文化和门路的都想办法进了城。多数农村男青年无法娶到媳妇,有的也只好选择外出打工,寄希望于在外面找到满意的对象。当他们真切地感受到城乡差别尤其是文化差别之后,宁做城市边缘人,也不愿再回到乡村。那些完全没有出路的就只能打光棍儿了。因此,人口年龄结构老化和单身男人有增无减是现在农村显而易见的社会问题。有的等孩子读完书找到工作,并在城里站稳脚跟后,也会别离故土,在人生暮年时跻身为城里人。
德昌哥哥和德凤姐姐两家的情况就极为相似,他们都是两个孩子,大的参加了工作,小的在读大学。他们总是起早贪黑,长年累月辛勤地劳作,卖蔬菜,卖粮食,所挣的钱绝大部分用于孩子的教育投资,无怨无悔,毫不悭吝。他们自己住的房子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也不打算再做修缮。他们很苦很累,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但孩子有出息,感觉有奔头,因此精神始终是愉悦的。他们说不定某年某月就会彻底告别劳作了大半辈子的土地,进城过上轻松幸福的晚年生活。农村城镇化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必然趋势,现在的农村,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人去世了安葬找不到人抬、过年杀猪时找不到人揪猪的现象。我常常想,若干年后那些大山里的房子没人住,土地没人种,那时的乡村又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呢?
同样是土墙瓦盖的房子,门前一棵形如巨伞、高过屋脊的桂花树似乎是一个隐喻,昭示着这家主人身份的与众不同,一般的农人好像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是的,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位乡村小学教师,我们习惯称他刘青老师。他的妻子一直在家种地,他们的家庭是具有时代特色的“半边户”。他与父亲是同学,我与他儿子是同学,小学还同过桌,只是那时并不友好,课桌上还划了“三八线”。有一次,我的钢笔墨水写干了,他明明带了一瓶,好说歹说却不肯借给我。当年的不快早已消散在风中,纯真年代的陈年旧事,现在想起来觉得挺有趣。听说他后来也成了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但我再也未见过他。刘青老师曾教过我家小弟,直到现在,小弟还认为他的数学教得极好,后来小弟喜欢数学这门功课而且数学成绩很好,他说与遇到好的启蒙老师有很大关系。当年我们还住在村子的时候,父亲每次回家,他都要到家里小坐,和父亲边喝茶,边聊天,谈论一些我们小孩子弄不大明白的话题。在我们那个村子,父辈鲜有读书人,父亲以前也是教师,他们算是志趣相投的朋友。
我们返城时路过刘青老师家,只见他家屋里屋外收拾得亮堂堂的,自来水笼头就接在稻场边上,小日子过得殷实滋润。见到我们别提有多高兴,又是沏茶,又是合影,临走还送给我们薰腊肉,忙得不亦乐乎。现在他已退休在家,三个孩子都在外做事,他和老伴儿过着衣食无忧、悠游自在的生活。儿子几次说把他们接走,他们都不愿意,说在这里住惯了,牲猪家禽自己养,蔬菜自己种,不用担心苏丹红、瘦肉精,空气又新鲜,没有必要折腾。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他们老得动不了了,还是得听儿子的话。这让我想起了张艺谋的电影《千里走单骑》开头有关父与子的那一段直抵人心的旁白。到了一定的年龄,父子的位置就会互换,养儿防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村子里住着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的农人,但命运却各不相同。住在德凤姐姐家旁边的德荣哥哥,到他孩子这一代已是第四代智障。他的外祖母和母亲都没有兄弟姐妹,因此招了两代人的女婿,如今这两代智商稍高一些的女婿早已不在人世。他曾经有一个弟弟,听大人说是小时候肚子疼死了,后来回想可能是得了蛔虫性腹膜炎或是阑尾炎之类的病。过去生活贫穷,医疗条件差,一般人又没有医学常识,就会说那个是肚子疼死了,那个是心里疼死了,还有那个又是在山里让鬼捉去怎么样了,听得我们小孩子汗毛一竖一竖的,从此再也不敢喝生水,也不敢一个人走山路,天还没黑就急着将大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