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真是不好啊……”萧晴这样想着,盯着萧百里的目光丝毫都没有移开。
百里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萧晴。
按照时间来推的话萧百里此时应当已经有45岁往上了,是不是超过了50岁都很难说,但若是只看表面,萧晴管他叫上一声“百里哥”都不为过。
萧百里穿着的不是本国的服饰:据说在北地的更北,若是能穿过那片无尽的雪原的话,就能抵达极北的王国,那里的战士皆是万人敌,普通人也能徒手与熊搏斗;而那里的女人若非肌肉健壮甚至超过男人,便是清灵可爱得像是画中的公主一般。
百里身上这一身便是那里的风格,只是他的身材细长,因而穿不出那种猛男的感觉。
同时他也剪去了头发,齐肩的头发随便散着却收拾得干净,面容上也不像是饱经风霜,反倒是像是不知道谁家出来的贵公子。
“不过他以前确实是贵公子就是了——17年以前。”萧晴想到。
“没想到,虽然是让他随便玩一玩但是这也太惨了,”萧百里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废墟,接着又随手拿了一片碎瓦把玩,“踏回故土反倒水土不服了吗,萧三呐?”
废墟内自然是没人回应他,萧百里也不介意。
“那么。”说话的同时,他手里的那片碎瓦已经飞至萧晴面前。
“所以说我不想单独面对这个家伙,这帮武林人士就喜欢这样试探一下什么的……”这一下萧百里并没用出全力,若是练过一些武功多半是可以勉强挡下或者躲掉。
只是萧晴并没有任何可以应对的手段。
“啪”的一声,那片碎瓦被一把断剑彻底砍碎。
被萧晴半背半拖在背上的水月举着那把断剑。
“水月哥,原来你还醒着吗?”
“本已经睡过去了,”水月把搭在萧晴肩上的手臂抽出,缓慢地直起身子,“但感到有一个小小的肩膀在颤抖。”
萧晴在水月背后悄悄低下头,不说话了。
“啊——不对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水月哥,我们没法应对他的,他是萧百里!”
“萧百里……是我的哪个叔叔吗?”
“诶?”
“嗯?”
不仅是萧晴,就连萧百里本人都被这个人的无知惊讶到了。
“水月哥,是萧百里,”萧晴从背后拽拽水月的袖尖,尝试诱导他,“就是那个萧百里,用别离步的那个?”
“没听说过,说来别离步不是女人的武功吗?”
“呀……”
萧晴挠着头向后退了半步,此时萧百里已经到了水月面前,水月虽然用着那把断剑护身,但如果根本就没有反应得过来就无所谓护不护身了。
萧百里用手在他心口处一拂,水月就从短暂的清醒中再次掉线了。
……
“唉,”百里托住水月,接着把他的身子扶正,“关系真好,小姑娘认识我?”
萧晴坐到一边,完全把水月交给了百里:
“百里嘛,听说你回来了爷爷可是吓得全身发颤呢。”
“爷爷”这个称呼让百里愣了一下:“先林叔啊,那可不是吓到,应当是想到终于能手刃我激动而至吧。”
萧晴笑了笑,不置可否。
在帮水月把身子调整好之后,百里坐到他对面,见萧晴没什么动静微觉怪异:
“小姑娘,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萧晴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别离步的萧百里,萧家分家的建立者,百里面馆的主人,令萧家人的血洒满了嘉木寺城的阴谋者……”
“哼,差了一些,关于阴谋者,”萧百里把双手搭在水月的手腕上,也不等萧晴说完便打断了她,“那可不是阴谋,我当时确实是一个人打了萧家四十个。”
“还是我那水月哥的亲生父亲。”
萧百里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当世应当只有我和先林叔知道此事才对,就连这小子本人都不知晓,你为何……”
“为什么呢?你明明是当世的英才,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呢?”萧晴也不回答他。
萧百里沉默片刻,此时对萧晴已经起了杀心:
“因为我是离经叛道最后杀人成性的……”
“是因为妻子吗?”萧晴脑中突然想到,随后脱口而出。
这次萧百里是真的愣住了,他把搭在水月臂上的手放下,此时他才开始认真地审视这个小姑娘。
“不过原则上那时她还不是我的妻子,先林叔……不,萧家不承认。”不知道是说给萧晴还是喃喃自语,萧百里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果然如此,”萧晴总算是弄清了,因而放心地对萧百里露出微笑,“温柔的人真的暴怒起来可是很可怕呢。”
两人互视良久,萧百里突然低下头低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逐渐加大,最终变成了仰天的狂笑,四周屋顶上的瓦砾跟着颤动,有的甚至爆碎开来,但他身边的萧晴却没有任何不适。
“哈哈哈哈,我只道你是个知道过多的小姑娘,想之后把你于此杀死便罢,不成想凋零至此,萧家这代里还有你这般聪明的年轻人。”
“你可不能杀死我,不然即便是你把水月哥救好了他也会伤心到死掉的;还有你应该叫我萧晴了。”萧晴的语气轻松,完全不像是刚逃过一劫的人该有的模样。
但直到弄清萧百里灭族的动机前她都是故作镇定,若是自己真的走眼了,他真的是个单纯的杀人狂魔,那么水月姑且不论,起码自己今夜会死得很凄惨。
而且即便不死她日后要怎么向水月哥介绍他的父亲?
此时尚不是让他们父子相认的时机,总有一天萧晴——或者说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事会让水月知道自己是谁的,但不是此时。
在他们父子之间,还隔着家族的仇恨,那是萧晴还没有找到解的,深深的仇恨。
所以不是此时,总之以后和水月待在一起的时候还有很多,并不急在这一时。
那时萧晴是这样想的。
若是让其他人来判断,萧百里依然是极大的恶人,是不可以信任他的,但萧晴就可以。
毕竟她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若是当年的萧家有哪怕一个你这样的人恐怕最后什么都不会发生吧。”萧百里感慨完,重新搭上了水月腕上的脉,在沉凝片刻后抬起头。
“啧……这货平时都是这么乱来吗?”
“差不多吧,不过听说不跟我在一起时行事似乎挺镇定的。”
“真不愧是我萧百里的儿子……”萧百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在赞赏还是讽刺自己。
“救得了吧?”
“自然,”萧百里把双手按在水月的胸口上,“只是还要送给他一个小礼物就是了,这就不便跟你细讲了。”
“那是自然,不过你想要和我细讲也没用,”萧晴伸了个懒腰,同时露出了无所遮掩的笑容,“我一点武功都不会你讲了我也听不懂。”
“哼。”萧百里笑了笑,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叫做萧晴小姑娘了。
“你知道我的,虽然如今在这里,却不可能长久,”萧百里郑重其事地对萧晴说,“但我希望你们二人能够不要分离,能有一个人陪在身侧是多么幸运的事情,不要最后都像我一样永远地流离。”
萧晴知道这是百里认真的话语,她也报以最大的尊重,在思考过后,用认真的态度。
回以拒绝:
“这我可答应不了你呢。”
两人再次对视。
“哼……哈哈哈!”萧百里放声大笑,“也是,所谓世事无常,福祸相依,我应当是最懂这个道理的了,怎么会这样难为起你来。”
“萧晴,我真是太喜欢你了!”萧百里像是突然间年轻了十几岁一样,声音都变得爽朗了。
“呜哇……被一个大叔这样表白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萧晴清清嗓子,“我的心是属于水月哥的,你就休要再想了!”
“喂萧晴你刚才的话很危险啊。”
“真的吗,我觉得还好啊……”
“真的,很危险,跟隔壁杨过一样危险。”
“这么危险的啊……”
两人相视间,接着一同又哈哈大笑起来。
闲言碎语间,百里的“小礼物”已经送给了水月,虽然此时还没有知觉,但水月的内伤已经完全得到了缓解,同时他的体内已经产生了某种变化。
只是所谓福祸相依。
百里最懂这个道理了。
萧百里背上背着水月,一只手轻轻托在萧晴腰间,就这样展开轻功,带着二人穿越旧镇外的山林。
此时已是深夜,萧百里却好像毫不在意,他在树冠的尖端稍微落脚,萧晴几乎看不到他的脚尖接触到片叶便感到腾云驾雾一般,只消几秒便甩去之前的位置不见;或许是因为心情愉快,萧百里在快速前进中甚至还把萧晴高高抛起,接着在空中转上几圈,待到萧晴飞至极高将要下坠时他随手抛出一块树枝,在半空中借着这些微的力量脚下一点便跃至萧晴身边,就这样托着她又飘上几米远才缓缓下落。
饶是这般惊险,萧晴也没有任何慌张的样子,反倒是相当兴奋:
“百里叔,再这样我们就变成飞雁了!”
“哈哈,雁过留声,人死留名,我萧百里便是横绝武林的飞雁又如何!”
萧晴的话自然没有这样的含义,但萧百里此时却如同年轻时一般的意气风发——或者说“狂气”,当年他以孤身敌过萧家四十名高手的时候就是这般的狂气吧。
也是太过放松了百里才会对萧晴说出这样的话来。
“若是有机会真想和你多待一段时日,”萧百里望着不远处城内的光,“但看来缘尽于此了。”
他停下身法,轻轻把萧晴和水月放下。
“百里叔,不和我们入城吗?”
“嗯,再往前就能遇到人了,你们想回到嘉木寺也很容易。”萧百里交代完,转身就要走,却在那一瞬间停在了原地。
在背后,他正以双指夹着萧晴刺来的匕首,匕首的尖端已经触碰到了他的短袍。
萧晴用尽全力,匕首却无法向前丝毫,她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向后轻轻蹦了两步。
这并不是闪避的意思,只是刚才的位置太过于贴近她为了交谈方便才这样退开些许。
“百里叔,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讲,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很没有意义,而且最后会带来很多的不幸。”
萧百里回过身来,把那把匕首举至自己面前看上了一眼。
尽管看上去游刃有余轻描淡写,但刚才的那一瞬其实惊险无比:自己年轻时就在江湖上行走,最近这些年更是漂流不定,因此不光是正面过招,就连偷袭暗杀这些事也颇有经验——也是因此,这个名叫萧晴的毫无武功的女孩反而让他感到了恐惧。
直到萧晴出手之前,不,甚至于出手后的片刻,她都没有丝毫的杀气流露出来。
尽管即便是被她刺中了萧百里也不会受怎样的伤,但毕竟他上一次受伤还是在十七年前的嘉木寺,最后共斗萧先林与心痴时受了伤,再上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萧晴你……真是不得了的人啊,”萧百里夹着匕首的刃端,半蹲下来把匕首递回去,“你洞察多少了?”
萧晴摇着头接过匕首:
“我什么都洞察不到,从家族的仇恨,到城的期望,我什么都看不明白,即便将来有一天理清了想来也无可奈何吧——”
“但我还是期望你们能把仇恨放下。”
百里半蹲在萧晴面前,低下头,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抬起脸来。
他伸出手,轻轻摸着萧晴的头。
萧晴也不躲开——毕竟只有这一次了,下次相见定是物是人非。
“抱歉,我们之间的仇恨竟然延续到要下一辈来操心,这样不光是做侠客,就连做人都没做好。”
“我深知家族里的人都不是坏人,妻她的最后会是那样不能说就是家族的责任。”
“但内心的话语却是让人发狂,即便精神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心却接受不了,既然他们都为了向善,那我就只能是坏人了。”
萧百里讲完,把手搭在萧晴肩上,沉默片刻:
“确实是小小的肩膀呢。”他微微笑着。
“这样的小肩膀上可是‘家主代行’的重量呢。”萧晴也笑了出来。
“哈哈哈,”萧百里站起身,语气又高昂了起来,“直接跨过了我萧百里的儿子准备接替未来的家族了吗?”
“毕竟是那样不让人放心的哥哥嘛。”
“有趣,那就这样吧,若是不想逃跑反倒是要阻止我的话,萧晴,你尽管试试便是了!”
萧百里狂笑着就这样离开了,突然出现,离开时也是匆匆。
他最后的话,尽管激昂,但萧晴听来那绝对不是挑衅,更像是无奈的请求。
“可是那样无奈,那样温柔的人,为什么,从始至终,无论是振奋的时候,还是徐徐讲述着自己的时候,甚至是温柔地摸着我的头的时候,为什么,从那双眼睛里透出的仇恨,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为什么在屠杀了同族,又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后,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
“心让人发狂到这样,发狂到这样反倒愈加清醒,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可怕的人?”
“这我该如何阻止你啊,百里叔?”
离别萧百里后,萧晴半背着水月,向着有光亮的城内走去。
“等等,如今已是深夜,为什么城里会有这样程度的亮光?”
就在萧晴这样想的时候从前面出现了朗愚的身影,跟在朗愚身后的还有一名少年,看上去也是嘉木寺的弟子。
朗愚一眼就认出了萧晴和水月,他跃上几步便赶忙到了萧晴面前。
“城里出了些动乱,师父和萧大叔很担心你们两个,好在是让我找到了,”朗愚接下水月,“萧小妹,出什么事了?”
“我们遇到了前任城主萧三,还有萧百里。”
听到了这样的经历,两个人都惊得不轻。
“朗愚,你说城里出了动乱?”
“在城中多处有人纵火,师父已经亲自出去查看了,而且这个气氛,我觉得恐怕不是闹事那么简单,”朗愚检查水月脉象的同时向萧晴解释到,“萧百里和萧三……为何你们会撞上那二人?”
说来奇怪,虽然水月的脉象平稳,但总感觉他内力的流转有些说不清的地方,只是此时形势混乱朗愚也顾不得去细想那么许多了。
“不知道啊,为何呢,为……”
在那一瞬间,朗愚注意到萧晴的表情罕有地严肃了起来。
“朗愚,我水月哥就交给你了。”萧晴说完立马就要走。
“等一下,有那样着急?”
“弦五那,马上便要去”萧晴低下头想了想,“但也未必就像我想的这样紧急,也可以和你直接回嘉木寺。”
朗愚犹豫几秒:
“这小子名叫穆秋,是我最小的师弟,虽然没有武功,但好歹是心痴师父的亲传弟子,在这嘉木寺城还是多少好用的,送给你了。”
虽然只有昨日那一会的交情,但朗愚觉得那已足够自己去相信这个小姑娘。
但那构不成他把穆秋卖掉的理由。
“多谢。”萧晴拱拱手。
“哇大师兄你咋就把我卖了啊,不是一起出来找人的吗?”
穆秋几乎是被萧晴拖着进了街区,朗愚知道很多地方有违常理,此时却也不再计较,先把昏迷不醒的水月带回嘉木寺才是头等大事。
虽然他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但他这一刻的决定给城的未来带来了新的路线。
那是一条脱离常识,充满了离经叛道和扯犊子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