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十几年兵,人家都是大包小包地托运回来,而我的全部家当只装了一个旅行包。拎着它感觉特别轻,轻飘飘地回来了。
当新兵时,我为几位转业干部托运过行李,山西的老张转业时,他提前个把月就把行李分别用几个大木箱,分门别类地一一归置好。我看他,锅碗瓢盆连同汽化炉具装了整整两个大箱子,被褥衣物装了一箱子,一台14寸小彩电、一台影碟机、两台落地风扇,加上那辆拆开的自行车装了一大箱子,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又装了一大箱子。对老张来说,这绝对是一次搬家,把部队临时的家搬回原来的老家。到家后,只要把这些箱子打开,把锅碗瓢盆一一摆好,把风扇拿出来,把自行车重新装上,一个小家的衣食住行就全有了。生活不会出现断档,一切又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换了个环境而已。
在部队,几乎每个人到转业那天,都有一堆行李,每个人都要搬一次家。时间流走了,只留下一堆旧杂什,留下坛坛罐罐。和他们比,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次长途旅行归来。和他们比,我真是两手空空的回来,比入伍时还少,入伍时除了一个包,肩上还多一个背包。转业时的我只有一个旅行包,包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另有一个水杯、一个烟灰缸、一个耳耙子和一个瓶启子,我把这四样小东西当成军营岁月奖章给带回来,其他的一概留下。我和所有的转业军人都不一样,他们是回来换个环境重新生活,而我,似乎是在向过去做一次彻底的告别,我连被褥大衣都没带,我都留给寝室的战友,这些东西对他们都用得着,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需要一个新的开始,我要和过去告别。
我不能靠这些旧家什重新链接过去的生活,这不是消极,这是态度,是我对今后生活的一个态度。我对生活从不消极,在部队时,我就是一个特别爱上进而又懂生活的人,第一年当新兵时,我报考军校,虽然后来上级来电话,说我的军校录取通知他们早先通知错了,说我没考上,但我不放弃,第二年就顺利考上空军一航院的士官班。在军校期末考试时,若不是发高烧只考了半个多钟头,我不会在自己最拿手的高等物理那门功课上栽跟头,差三分就可以成为优等生上大专班。再后来,若不是全师干部超编,我一样可以顺利提干。当这些都与我无缘时,我选择了读书,我读部队的专业书,我熟悉自己专业的所有条例,我带教过一批又一批本科生,他们都成了专业能手。同时,我也读与部队无关的书,我参加浙江省的自学考试,我先后报考《会计》《商业企业管理》《汉语言文学》,虽然前两个专业被我放弃,但这是我曾经的追求,一点也不消极。是我在部队十几年太积极了,以至于我都来不及思考工作之外的事。
到转业这天,我应该静下心来想想了。我为什么至今没成家?为什么会两手空空回来?锅碗瓢盆我原本就没有,即使有,我想此时,我也不会带回来,连同被褥,我都不会带回来。这些旧东西只会延续我过去的生活,却不会开拓我的新生活,我要对生活有所“扬弃”,我要对自己的人生做出阶段性小结。
其实之前,我往家中寄了三箱书,这些都是我在部队省吃俭用买来的书,都是一些文学著作,除了这些,加上小包里几样不值钱的东西,就是我对过去的全部继承。而包中的水杯、烟灰缸、耳耙子和瓶启子,这四样都是不值钱小东西,别人一般是不会带回来的,至少不会全部带回来,我没见谁把那种水杯和烟灰缸带回来。而我觉得那四样东西对我有特殊意义,水杯是军校建校40周年的纪念品,我恰逢在那历史时刻在学校读书,它和毕业证书一样,是一个见证。那个烟灰缸是我用废弃的90火箭筒外壳的底盖亲自动手做成的。它是一种胶木座,很像一种暗红漆器小碟,单个装烟灰太小,我用两个底盖,把其中的一个底座掏开,用胶粘贴起来,并在杯口锉出四个小缺口,这个烟灰缸就显得精美实用,还特别结实,摔都摔不烂。有它在身边,随时能让我想起部队,想起军械这个专业,甚至是战争。耳耙子是我参加一个展销会的纪念品,镀金的,无比精致。部队这种直线加方块的日子,我很少掏耳朵,我只要时刻听得见连长的哨声就可以,我很少用得着它;到了地方,我要面对新的生活,一切从零开始,我要耳听八方接收生活的一切信息,我正好用得着它。那个瓶启子就更有意思了,它是我参加共建单位一次活动的纪念品,金属材料做的,造型是一只上岸后高高抬起头的海豚,尾巴可以用来开啤酒,胸部用来开香槟。过去,啤酒与香槟都与我无缘,它像一个预言,在召唤我未来的生活,生活不但可以小酌,还应该有香槟喷发的日子。这四样小东西多有意思呀,前两件用来纪念过去,后两件用来感召未来,它们把我的过去和未来紧紧连接在一起,四样小东西已经勾勒出我今后的生活,我从这四样小东西提前看到自己往后生活的影子。多好的参照物呀!我能不把它们带在身边么。
我一点都不觉得这四样小东西很轻,它在我心中有很重的分量,超过锅碗瓢盆,超过彩电、风扇、自行车。没有这些生活中的坛坛罐罐,我正好可以轻松上路;而没有这四样小东西,在我的心灵就出现了历史断代,更不知路在何方。
转业十几年了,这四样小东西都摆在客厅里。每天下班回家,还用那水杯喝水,有时会一边抽着烟懒散地躺在沙发上看书,顺手把烟灰敲在那烟灰缸里;或者拿出耳耙子掏掏耳朵。偶尔,也会开瓶啤酒小酌,没有香槟,日子一样很惬意。
2014-08-10于平和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