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几日之事,莫阿九对容陌前来去锦宫,一觉过后性情大变,也已然有些明了了。
那个下人她终究未曾开口保下,大抵是被驱逐出宫了吧,这世人均有世人之苦,她保不下了。
甚至眼下,莫阿九无需回首,都能感觉到身后男子身上那般冷冽气息阵阵传来,她能否保住自己都还是未知。
只是……她心中终究难掩困惑,她不懂,分明是同一人,为何……会有这般极端之情绪呢?
这个问题,却未曾困扰她太长时间,容陌依旧靠在榻上,未曾作声,也不离去。
等待良久,终究莫阿九耐心告罄,率先起身。
与眼前这个容陌在一起待得时间久了,她心中会生异样。
懒懒起身,莫阿九重回宫院之中,将方才未曾栽好的小梨树重新弄好,拿着铲子,一点点的敲敲打打。
內寝内,容陌静默坐在榻上,隔着阑窗望着宫院内疏离淡然的背影,心中怒火陡然扬起,双目隐有赤红,本冷冽气息,竟添了几分热烈!
入眠前,那莫阿九还那般在意自己,而今,竟径自忽视了他,俨然无他这个人一般!
起身的力道极大,容陌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处,用力关上了宫门。
“砰——”的一声巨响,惊的拿着铲子的莫阿九都细细的颤抖了一下,手中的铲子,便这般似重还轻的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莫阿九怔住,望着地面上零落的泥土与铲子,良久轻笑出声,她这里,终究留不下完整的容陌。
不知多久,女子唇角的笑意,逐渐变得艰涩起来。
她想到了方才被容陌赶走的宫人,也是因着自己方才被赶走的吧……可下瞬,却又想到……那宫人敢那般晚送来午膳,定是受人指使。
苏倩兮吧。
那个……与自己那般相像的女子。
阿陌,若是……若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容陌,爱上了苏倩兮,又该怎么办呢?
……
那日过后,容陌却又来了几次,无一不是双眸温柔前来,而后性情大变,冷冽离去,时日一长,莫阿九竟也觉得几分诡异的新奇。
只是……那本双眸温柔的阿陌,却似总爱问及她曾在牢狱之内的事情。
莫阿九知,她在牢狱时,容陌未曾前去好生探望过她,是他心底之殇,是以而今才会这般事无巨细的询问,不过……是想要弥补罢了。
若是旁人问及牢狱一事,莫阿九定不会回应,只是……此人是阿陌,她愿说出那段黑暗时光。
哪怕……那段岁月那般阴沉,压在她心底,她本打算带入棺材的。
其实,在牢狱之内之时,她并非如常人所想一般,日日痛楚难耐,只是,每日醒来,那大牢之内唯有黑暗,日复一日,日复一日……让人心中会绝望于疯狂罢了……
还有……
“以往我从不懂,为何有人道,入了大牢,便不该心存希冀,那东西太过奢侈!现在,我终于明了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心存希冀,太过残忍,只会更加绝望而已。
午后,阳光正好,宫院内,宫人布置好的软塌上,莫阿九惬意的眯着双眸,一旁,是一袭白衫的容陌,在仔细听着她说话,她未曾看他,却知,他在看着自己。
在大牢的日子,如今想来,算不得什么,只是没日没夜的黑暗,容易将人的脾性与生机全数磨光罢了。
里面,不少囚犯早已被关了数年,那些人,是犯人中的头头,他们甚至和狱卒的关系都好了很多。
那时,莫阿九日日在想着,终有一日,她的阿陌会前来看望她,或许便是这般心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她竟真的熬了下来。
只是……只是,她终究未曾等到……阿陌前来看望她。
“在里面时,我便日日夜夜想着,若是你在,多好,若是你能陪陪我,多好……”莫阿九再未能继续道下去,蓦然垂眸,悄然隐去眼角的泪。
容陌望着眼前的女子,心底陡然一阵刺痛,他缓缓伸手,揽着她的肩头,将她靠在自己怀中,垂眸,轻吻着她的眉心,双眸,吻到了苦涩的泪,他紧紧的环住她,那般用力。
她在牢狱之内时,他偶有几次恢复了性情,不再是那个冷漠的他,却不敢去大牢内看她,他怕……看见她眼底嫌厌与惊惧,毕竟……就连赵无眠,那时,都在怕性情大变的他。
而她从大牢内被释放后,他越发失了去寻她的勇气,他怕望见她那般痛楚,自己却连一个怀抱都无法给与她,甚至……连她的泪都无法拭去。
他亦怕……那个冰冷的容陌,会伤害她!
而今,他终于能够听她将苦难道出,是因着,他知,而今的她,可以拥着她,可以给她轻吻。
这似乎……是他和那个冷漠的他达成的共识。
他知,那些过往回忆定会让她痛楚难耐,却依旧执意的想要询问,想要了解,想让她不要逃避,去面对,却未曾想到,自己竟比她还要痛!
莫阿九能感觉到容陌身子僵硬,她想要抬首,给她一抹安慰之笑,却终究未能笑出。
“我本就是庸碌之辈,这一点,自嫁你之时,天下人言谈之间,我早已明了……”莫阿九继续道着,她嫁给容陌之际,天下人都道,论起样貌,她是万万配不上容陌的,她固执的不去听,却还是听了进去。
“可我这般庸碌之人,却有一双绝色美人儿都没有的双手……”莫阿九伸出双手,静静望着,她曾躲于屏风之后,只露出双手,便为人称赞,此人定是绝色之人,却还是让人失望了,“可如今这双手,却也是厚茧丛生了……”
“在大牢之内,每日除却在黑暗之中过活,便是去做那些无穷无尽的工……”搬硕大的石山,她的手,早已糙了。
“你越发好看了,阿九……”后背陡然一阵温凉,容陌静静贴近了她,“你那般坚韧,而今,谁敢道你不好看,朕要他们的脑袋!”
他轻轻道着,却不知为何,眼眶骤然一热。
莫阿九怔忡片刻,良久,方才低低应了一声,她欢喜而今这般的阿陌。
最初,在大牢之内,除却见不得天日外,却也无甚难以忍耐的,可是到了后来她方才发现,即便是狱中,都有高下之分。
等待着重见天日那日或是等待着容陌出现,是她日日夜夜都在想的事情,这二者,她觉得自己总能等到一个的。
可有些人,却并无希冀,那个在大牢内待了将近二十年的囚犯,那个大牢内的囚犯头头,见到她在大牢内那般就都无人前来探望她后,猖狂了起来,逼迫着新囚给他上缴着吃食。
莫阿九未曾理会,于是便成了那头头的眼中钉。
而大牢之内,能折磨人的,无非便是做工后,没有吃食罢了,那头头串通了狱卒。
三日,整整三日,那头头在她面前,将她的吃食倒在了地上。
莫阿九却只是忍耐着,未曾求饶。
那三日,她几度晕厥,最终,赵无眠前来探望她,势头方才好了许多,再无人敢招惹她去,却也……无甚么人敢来找她言语了。
更多的时候,是她对着冰冷墙壁,自言自语。
“为何……老天偏生要这般折磨我?”靠在容陌怀中,感受他手臂收的越发紧之际,莫阿九陡然道出这句话,声音无波无澜。
揽着她的手臂陡然一僵,良久,头顶容陌沙哑之声传来:“对不起,阿九……”他艰涩道着。
莫阿九却只轻轻摇首,再未言语。
“可曾……想我?”良久,容陌转了话头,低低问着。
可在他问出的瞬间,莫阿九身子蓦然一颤,良久……
“你知道吗,阿陌,大牢之内,纵横交错的铁棍有三千一百七十八根,草席有苇草两万九千条……”她静静道着,说的,却与前言极不相干。
容陌困惑,扭头望着她。
莫阿九却笑了出来:
“阿陌,你始终未来,是以,每想你一次,我便数一下,到后来……阿陌……我连你,都不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