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杭州后我马不停蹄赶去医院看豆红。
她的早产猝不及防,我在下飞机的第一时间收到她的信息。信息上豆红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说早饭后与丈夫吵了几句,情绪一激动,羊水破了。
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我看到的豆红,她像是经受了一场极其恶劣病痛折磨的老妪,整个人瘫在那里,脸也耷拉下来。
不是没见过她素颜的样子,但再不施粉黛,平日里的豆红也是吊着精气神的,光那双灵气逼人的大眼睛就够把一杆子人比下去。
不知怎地,眼前这样的豆红,让我整个人都内疚起来。
我替她感到悲哀、惋惜、甚至还有一些些的委屈。
生孩子这种事,本该是要庆祝的,但只我和她两个人在房间里时,我们却都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个刚从雪崩的洞窟里走出来的人,她无言地望着我,我也无言地看着她,劫后余生的悲悯和困苦包围着我们。
我们看看对方,又都低下头去,苦笑挂在嘴边,劝慰和对未来抱有希冀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时渐黄昏,沉沉的暮霭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产房里一片微明,我们心里了然,昏头昏脑的绝望和茫然,随着孩子的出生便涡流一般蔓延到我们的心底。
生活对人没有怜悯,当年越是天真,它拷打你越是严苛。比起生产的痛苦,也许是这一点更让豆红为难。
马上就要背负起养育的责任,现实的困境比之前放大了两倍、三倍、无数倍,和婴儿的眼睛一起,直愣愣地盯得她手足无措。
“你说我现在怎么办?”
豆红问我,声音凄凄的,像烟灰缸里吊着的烟头,还残留一点火星,马上快灭了,那遥遥的微弱的希冀指向我。
“什么怎么办,生了不是好事嘛。”我笑着说。
“我看了一个月子中心,但月子钱他妈妈不肯付。”豆红低下头,玩弄着浮肿的手背。
“他怎么说?”
“他又没钱,他哪儿来钱!一个月那几千块,踪影都没见过!”
“那怎么不在家坐月子?”
“不行!你不懂。月子中心是一定要去的,我那么多个表姐表妹,没有一个是在家养的。”
“那月子中心很贵?”我打开饭盒子,把勺子递给豆红。
“也不多。几万块。以前我妈每年给我买个包,也就这个钱。”豆红接过勺子,使劲撑了一下身子,人坐直了,才惶惶地接过饭盒。
“现在毕竟结了婚。”我淡淡地说,我想我懂她的烦恼。
豆红整个人顿了一顿,拿着勺子的手顷刻间又把勺子放下了。
“还不饿,一会儿吃吧。”她说。
黄昏的光这时安静地蔓延了整个病房,旁边的婴儿床被染成了暮霭来临之前的色彩。一头长卷发被削去的豆红把自己支在床上,浑身惨白,几根碎了的刘海搭着汗星子黏在额头上,看上去凄惨而又饱经沧桑。她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久久沉湎于遐思,眼睛呆呆地望着婴儿床的方向。
我看着这样的她,整个人一阵痛觉。
“吃点吧。”我又把勺子递给她。
“星星。”豆红坐直了看我,“我跟你说,我再不好意思问我妈拿钱了。她养了我二十几年,替我承担了那么多!我现在这么大一个人,小孩都生了还要依靠她?我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涩起来。
“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他没用,他家的钱全是他妈妈拿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是他妈妈的钱。可我恨他自己不赚钱,我就算了,现在孩子怎么办?接下去怎么办?”
豆红的语气重起来,声音也哑了,她的情绪开始激昂。坐月子,请保姆,买进口奶粉,买进口的推车,生产修复的费用,恢复身材的保健品…….一丢一丢,坏了的水龙头,停都停不下来。
这烦恼她的许多事,每一幢每一件,总归都是钱的事。可钱哪儿来?她没有说,我当然也不问。不问也知道无处可来。
于是我又把勺子接回来,掏出一张纸巾擦拭,豆红这样的情绪,我猜测一时半而是无法入食了。接下去,她开始对她的丈夫、她的婆婆、甚至是她自己,她对他们进行了猛烈的讨伐。
“星星你看,我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我现在成了这样子……”她扯住她发白的脸皮,指给我看,“黄了,干了,半条命没了!我没工作,没钱,连样子都没了!”豆红的眼泪一颗挤在眼角,她不让它流下来,但情绪控制不住。
“可他们家,他们家连钱都不给!扣着抠着,一点一点的挤给我,当我们母女俩是什么?!叫他赚,他就低下头,什么话都不说,摆着一张脸给我看,隔天照样出去胡吃海喝,还对我说他也压力大!星星你说,你说,他做什么了?做什么了?孩子都是我生的,他替我做什么了?”
豆红哭起来,又近乎咬牙切齿的。随着眼泪流到鼻子,流进嘴巴,与哈喇子鼻涕一起浸泡着整张脸,现在的豆红,不管不顾,仿佛面前站了一个上帝,她对着我声声控诉。
我在那一下子想到我的母亲,我的人生里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时隔十年,当我又一次体验这样歇斯底里的面庞展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同样感到无能为力,手足无措。
35岁的母亲,发了疯似的晃动着我的肩膀,你爸不要我们了,你爸不要我们了?你听的懂吗傻子,你爸不要我们了!
她声泪俱下的身影此刻惊奇地与豆红重合在一起了,豆红一阵笑一阵哭地对着我喊,我好后悔,我好后悔!星星你听到吗?我好后悔!呵呵,她文芭蕉说对了,我恨死我自己了。
以前芭蕉与豆红拌嘴时,芭蕉骂过她最狠的一句话就是,“你袁豆红看着吧,看你以后的路怎么走!你迟早要后悔!”
现在,诅咒应验了?芭蕉的恶毒又上了一层楼。她袁豆红的真相就在这里,后悔,挣扎,凄惨,难受都无济于事了。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了,豆红的泪却像潮水过后的江河,势头过去了,声音消下去,泪水反而平稳地缓缓流淌下来。外面的黄昏又黑了一层了。
我的心里渺渺然的,仿佛后退了几千年,在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呆着,一个被吞进渔腹的铅块,昏暗又钝重。
护士进来了,示意我出去,产妇需要休息。豆红散乱着头发精神憔悴,我看着她那样子,无言地从病房里抽身出来。
江河,仿佛经历了一场累人的马拉松,这一刻,我除了疯狂地思念怀希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我给他拨了几个电话,但他都没有接。适才机场下飞机后,他就与我未曾联系过。
我安慰自己,也不想思考太多。生活里的事,豆红也好,怀希也罢,但凡哪一件,只要花心思琢磨了,都觉得悲哀。愤怒这种情绪在我身上少有,因为天生的奴性,现在的我更多只是觉得忧愁,冰凉,孤独,还有落魄。
芭蕉这时发信息来说她的新男朋友为她做了一桌家乡菜,邀请我去吃,有大事和我说。
我想了想,她其实是想探听豆红的,但不知为何,我告诉她自己会准时到,我不想回家面对白茫茫的孤独,这样的晚上,融入芭蕉的喋喋不休中,也许比自己一个人要好过。
医院出来后我从包里摸出一根烟,这是之前怀希塞给我的,我叼在嘴巴里,摸出打火机,点着,7月的杭州城为何那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