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皇后要见一见入选的采女们。众人排了两行,由杨俊来领路,沿着长长的廊道往坤宁殿去。经过太子东宫时,虽然隔着高墙,女子们仍然希冀着红门内有一玉树临风,王者气概之人走出,一眼便相中了自己,从此平步青云。所以她们几乎都不由自主的向里探望。这一来便乱了队形。道清埋首走路,不知是谁的一只脚,让她绊倒摔在地上。于是前赴后继,你踩我推,散落一地。
杨俊来着急万分,低声喊着:“快起来,快起来,成何体统!”
道清正准备起身,被身边一人从地上扯了起来,她听到刺耳的声音:“都是她,只顾着窥视太子府,连脚下的路都不看了。半分礼义廉耻都不懂!”
杨俊来看一眼说话之人,再看一眼被捉着的谢道清,甚知其中关系,附和也不是,责骂也不是。
道清抬起眼角望去,说话之人是贾惠儿。她连忙低头,轻声细语:“是妹妹的错,给姐姐赔罪了。妹妹出生低微,哪里见过这雍容华府,是以一时看痴了。但妹妹只能看看这雕栏玉砌,哪敢觊觎不该觊觎的。这金碧辉煌只有姐姐配得的。”
明明不是道清的错,贾惠儿说她错,她便认下了,且言语中对贾惠儿甚是尊重。贾惠儿心情舒畅起来,挑眉说道“看不出你倒是个明事理的。我喜欢你低头走路的模样,要好好保持。”说完又走上队伍前头,昂首前行。
此时前方有声音传来:“何人在此喧哗?”声音之后,一架轿輦迎面而来。杨俊来赶紧携众靠边站立,低头弯腰,回复那说话的内监:“都是些刚进宫的新人,还未习惯宫门礼节!”一众良人自然跟风作样,毕恭毕敬。其中也包括贾惠儿。杨俊来瞥见这一幕,隐笑上脸。方才不知是谁,趾高气昂。如今这头时低得比任何人都低。他再看一眼谢道清,只露出的一对眉眼,波澜不惊。
道清识大体,低一低头便帮他平息了一场风波,杨俊来自然感激。待那轿輦远去,他清清嗓子,似在劝诫:“宫中来去的都是皇家贵胄。你们进了这城门都要低首而行,这是规矩。方才经过的是沂王的轿輦,要记住了。”
良人们中也有雀跃的人,毕竟不是谁都能入主太子东宫,若能入王爷府做个王妃也是再好不过的。道清依然无感,她听人说起过,沂王是皇上不久前刚过继来的儿子,单名一个昀字。这京中,她认识的人屈指可数。
远去的轿中人正是赵昀,他刚刚见完皇后。他听见轿门之外有人回报说是宫中新人,那藏在心中团成一团的思念便炸裂开来。他忍不住就要掀开轿帘,可手伸至半空,又拼尽全力逼自己缩回。现在并不是与她相见的好时候。她知道得越少越好,只消慢慢等待着他就行。
自收到道清入京的消息后,赵昀是几日几日地坐立不安。他挖空心思绸缪,他反复斟酌语句,以使史弥远相信他的目的只是单纯地想拉皇后势力入伙。他是否将意思表达清楚准确?史弥远是否会与皇后达成共识?皇后是否会将道清指给自己?他掌控不了事情的进展,唯有等待,唯有忍耐。
这日皇后宣了他进宫。不迟不早,偏偏是这个时候,他知道这并非简单的召见。他自被皇上认子之后,皇后是第一次单独召他见面。
坤宁殿外,史弥远下朝后便一直在这里等着赵昀。他看起来神色严肃,自然也是知晓这次会面的重要性。趁着赵昀在杨后的宫门口待召的空档,史弥远与他说了许多的话,多半是要他热络一些,不要似平日般惜字如金。可赵昀俯首而听却默不作声,史弥远差点急出内伤。这副模样教旁观的人看着,都生出沂王必不会受皇后喜爱之感。
母子相见是屏退了闲杂人等。不知赵昀用的什么方法,候在门外的侍从婢女只微微听得内里传来抽泣之声。许久之后杨后紧紧握着赵昀双手亲自将他送出门口。这母子俩是执手相看泪眼,旁人不知的,还以为是亲生骨肉久别重逢,双方的母子之情是满满当当。
其后,陆陆续续有人将那日内廷中发生的事传扬了出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沸沸扬扬。有的说那沂王平日里都是假装正经,自恃清高。但见了皇后,他觉得有利可图,便立马双膝跪地咚咚声,额头磕地梆梆响,也不管皇后愿意不愿意就叫她作娘。有的说沂王本就是唇红齿白的俊俏娃儿,加上眼泪汪汪的模样,杨后的心里也是软了一滩,人靠皮相这话果真不假!有的说沂王薄情寡义,如今认了这世上最有权势的娘,是绝口不再提自己的亲娘......
采选的良家子自入宫后,宫廷礼仪每日早练晚练,日子甚是枯燥。唯一的乐事便是背地里聚众嚼嚼舌根,探探深宫密辛。道清最近常听到沂王的名号,只不过从她们最初的一脸痴相夸赞他面若冠玉,玉树临风,到后来面色诡异地讨论他如何地工于心计,攀龙附凤。道清原以为她们冷淡了心,不再寄希望于自己能入沂王府,毕竟那沂王的名声已大不如前。可谁知,她们对沂王的热烈程度有增无减,觉得那沂王有了皇后的照拂,将来便有了无限可能。道清将自己藏于面纱之后,却掩不了内心的厌弃。采女们入宫都并非为求得一良人而来,求的是那富贵荣华,锦绣前程。道清不禁替那厢要入沂王府的人担心,这皇宫已然是火坑,那沂王府只怕是地狱。她实在不明白,那锦锈华服内里冰冷刺骨,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宁愿伤及肺腑也要外表光鲜。
这日,宫中的老嬷嬷领着采女们在宫中的小西湖边熟习宫规礼仪。后宫中的小西湖被一人多高的假山群半环着。湖边风景正好,再加上暖阳拂身,倒与这冰冷的皇宫两般模样,颇有人间仙境的滋味。是以,姑娘们在此处循环重复些枯燥的动作,比上平日里却是耐心许多。两个时辰后,不说年轻姑娘显了疲态,老嬷嬷们更是受不了,她们终于松口给了姑娘们一炷香的时间缓缓,自己也进了一旁的屋内休息片刻。姑娘们的裙角还未沾上石凳,便听假山后传来人声,那应是内侍的声音,尖细却不若女子温婉。那内侍正在催人干活:“赶紧扫完了回避,没看太子和沂王朝这边过来了吗?”
太子和沂王,东宫和沂王府,都是采女们趋之若鹜的人和地方。她们忽地听闻素未蒙面的如意郎君近在咫尺,哪个不想一睹真颜,不愿意再活在传闻中。
亭中的石凳瞬间空了,而假山边却挤满了人。她们探着脑袋,屏住呼吸不停向远处张望。前方当真有两个着华服之人便说着话边缓步而来,一人着绯色太子常服,一人着青罗衫,红绫里衬,俱是挺拔俊俏之人。采女们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一颗心全浸在了他们的身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