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谢正清认下和耶律楚材见面这挡子事的人是皇后,谢道清。她也给皇上呈上一封书信。她说:“臣妾这里也有一封耶律楚材的手书,是谢相交给臣妾的。皇上不如对对看。臣妾的这封书信和丁大人的这封书信,上书笔迹是否相同。”
在场的人谁不惊奇?皇后亲自来送自家兄长上断头台,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经人勘验,两封书信笔迹并不相同。其中必定有一真一假。道清又说:“耶律楚材几年前曾上京呈过贺礼,皇上不妨命人找出来对一对那礼单的笔迹。孰真孰假便能见分晓。”
侍从们找出礼单,又比对一通。确定了丁大全所呈书信是个冒牌货。再看丁大全,满脸汗水,似哭过一般。他跪在地上大喊冤枉,说这书信不知何人送到他府上,定是有人不怀好意嫁祸于他。他又说,谢相和耶律楚材在蜀地见面总是事实,所以他才失察,将这封信当作了真的。
马天骥此时倒还清醒,他说:“皇后手中的信件也是耶律楚材写给谢相的,臣斗胆问一句,写的什么内容?”
丁大全一听,恐慌感下去了一大半,竖起耳朵要听皇后娘娘的解释。
道清并不遮掩,说:“耶律楚材虽是蒙古重臣,可他曾经使宋。你们应当还记得,他那时看中了我身边的婢女,皇上和我还成全了他们。所以他与我,与谢相都有些交情,甚至可以说和皇上也有些交情。这封信是他基于当年的交情,写给我们的一封保命信。他总觉得有一天,蒙人必定可以兵临城下,而那时我们可以凭借这封信留住性命!”
马天骥又问:“这封信明显有看轻我们大宋的嫌疑,谢相本该即时毁去,为何还要留着交给皇后娘娘?还毫不避嫌和耶律楚材私下见面。”
道清说:“若我说这都是蒙古人的计策你们信吗?他们故意在战前让耶律楚材入蜀与谢相见面,又派人将一封冒名信送到丁大人府上。这人证物证俱在,便是定了谢相通敌大罪。通敌之罪是要斩立决的。大战在即,我们还未开战便斩杀一国重臣。请问马大人,军心还能稳吗?人心还能平吗?这场仗还能胜吗?”
道清一番分析,殿内再无声响。只听她继续说:“谢相将这封信交给我,确实有私心。他与我毕竟同胞兄妹,凡事总要为我考虑到最尽。虽然不确定将来胜算如何,但他仍然想留着这保命的信件为我存下最后的生机。兄长爱我之心让我感动。但作为大宋的皇后,我认为谢相此举实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谢正清已没有资格再做这大宋的国相。”她转头对赵昀说,“臣妾恳请皇上免去谢正清丞相一职,贬为布衣,禁足府上闭门思过去吧!”
道清如此做是帮理不帮亲,甚至替谢正清自请责罚。那些跳脚的小人竟也再找不出一处错来。毕竟是她亲手将自己的兄长拉下了相位。
谢正清不可思议地看着道清,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要这么做。而贾似道则是满腹疑虑,他想不明白,既然丁大全手中的信是假的,为何皇后还要将真的拿出来。只要她不将真的信件拿出来,仅凭丁大全几人,根本扳不倒谢正清。他们谢氏兄妹完全可以再一次全身而退。
皇上当庭下了旨,谢正清被摘下乌纱,除去官服。他看着前方的道清,觉得她越来越远,渐渐模糊。此时朝堂外面隐约传来的鼓声,那是钟鼓楼上的暮鼓之声。他来时正是日悬中天之时,离去已近黄昏。晨钟暮鼓,他觉得他的人生也即将在暮色下,在鼓声中定格。
道清是那日的夜里披着一件斗篷到了谢府。谢正清第一反应竟是担心:“你毕竟是皇后,夜里出宫若被人知道可是有麻烦的。”
他如今已是这副模样,心中牵挂的还是她的安危。她说:别担心。皇上说他会在坤宁殿等我至天明。这样便没有人会知道我曾经出去过。
“哦”谢正清哦了一声,竟是掩不住的失落,“原来皇上都知道。”
有一个小娃娃跌跌撞撞跑过来叫她姑姑,郭氏跟在他的身后。道清一把将他抱起。孩童的小脸如剥壳的鸡蛋,教人忍不住与他面贴面。道清闭眼感受这难得的温馨,竟是不舍得睁开眼。郭氏上前从道清手中将孩子抱过来,说:“小孩顽劣,娘娘别见怪。”
道清怎会见怪?她反倒觉得对不起郭氏。她说:“嫂嫂不要怪我。我,”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他们好?可明明是她让他们的富贵荣华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她预备好了郭氏的冷脸与讥讽。但是没有。
郭氏笑得很温和。她一边哄着怀中的孩子,一边对道清说:“是娘娘让相公解脱了。而我也解脱了。从头至尾,我求的也不过他一人。”
谢正清或许听不明白,道清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羡慕正清,郭氏为了他,装聋作哑了多年。
郭氏借口孩子吵闹,带着他回了房间。她其实是留出时间让他们兄妹话别。
道清问正清:“你怪我吗?没有替你向皇上求情。”
“你本就不该求。这种敏感时刻,越求越坏事,还会连累你。”
“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你。”
“为我?”
“为你!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名字,放弃自己的身份,放弃自己的生活,甚至放弃自己的爱,只为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只为全心守护她的幸福。奕哥,我不是不明白。”她又重新叫回他奕哥,这声“奕哥”她和他都放在了心底多年。
谢正清眼神一动,一句奕哥,让他回到从前的谢奕,所有坚强的伪装瞬间崩塌。他是道清身边的奕哥,一直都是。
“是我自私,明知道你在我身边得到的只有苦与累,可我就是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不去看也不去听。因为我的缘故,你成了他人的眼中钉,给你设下各种陷阱。我们没有那么幸运,每一次都可以从井中爬出来。这一次,我却要感谢他们,让我彻底醒悟,让我彻底断了继续坑害你的机会。你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我应该将完整的你交回他们的手中。过段时间,你便称病回乡吧!回去过你自己该过的生活,对该负责的人负责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