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绕赵昀多年的史系随着史嵩之的离京终于分崩离析,赵昀本该觉得畅快才对。可他依然觉得胸口有巨石压着松不开。
虽说现在宋蒙一家亲,可近来蒙古军队经常在边境挑衅,虽然未造成大伤害,可蒙古人等的不过就是一个大肆杀戮的契机,擦枪走火随时会爆发战争。原本有孟珙守蜀,他还能放下心,可数年之前,孟珙积劳成疾突然病逝,便没人能撑起蜀地。蜀地景象日益残败,让他好不揪心。宋蒙之战会是何种走向?他不愿意深想。连逝去的史弥远都对战局没有信心,他郁结难舒。
原本他还能找谢正清和道清诉诉愁情,可他们二人都躲了他。他知道他们心里怪他,怪他利用了他们兄妹,以他们兄妹的关系做局引耶律楚材自投罗网。他也没什么好解释,事实就是如此啊!
道清最近有事在忙,索性以此为借口不理赵昀。那日谢奕要回建康去,离京之前特意找来谢正清相送。他虽依然还是那个不知长进的人,却对谢正清说了句实在话:“你既用了我的名,便该忘了从前的自己。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拿你和道清的关系说事,现在连皇上也利用了这点。你何时才能彻底觉醒呢?”
第二日,谢正清去求皇上,说他要娶亲。他为国辛劳多年,他要皇上为他许一门好亲事。婚是皇上指的,细节的事却是道清在操劳。她要为他的兄长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今日赵昀难得展颜,因为有探马回报:窝阔台病逝,汗位空悬,蒙古内乱不断。他突然又生出信心,决定去看一眼被他晾了许久的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虽然人留在了宫中,可他的心是不在的。赵昀将沈秋云还到了他的身边,还想将中书省交到他的手中。他说他无意为官,情愿做一介布衣。他说他答应留下,却没有答应要入朝为官。他这不是摆明拒绝了大宋皇帝吗?赵昀一气之下便将他软禁在了宫中的一处别院,要磨磨他的锐气。
去找耶律楚材之前,赵昀先去了坤宁殿。道清当作看不见他,只忙自己手中的事情。她问怜儿这块布料是否好看,那块金器是否合适,把赵昀晾在一边。赵昀今日明显是有事相求,所以这些个冷脸他都受下了。
他自己在一旁坐下,开口道:“自那日之后,你有好久没见着沈秋云了吧?”
皇上不提便罢了,一提道清又上了火:“皇上将他们安置在别院,宫女侍卫层层叠叠是围得密不透风。他们伺候得如此周到,别说是我了,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赵昀知道道清在酸他,但他还能忍住。他装作听不懂,说:“你们姐妹多年,情分不浅。朕准备去看他们一看,皇后愿意同去吗?”
道清初初是惊喜,问道:“皇上真让我去见他们?”话一出口,她立即反应过来,皇上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收起了喜悦,问,“皇上是来找我挡说客的!”
赵昀也不否认:“你知道朕想要什么?你作为大宋的皇后难道不该尽尽职责吗?你与他们相熟,有些话好开口些。”
当不当这个说客是后话,能去见一见秋云,看看她好不好,道清还是愿意的。
帝后一路无话,只是途中李德贵找了个机会与道清说:皇上近来为了国事苦闷的很,还望皇后娘娘多多体谅。道清偷偷看了皇上一眼,他最近确实清减了些。皇上身边体己的人并不多,也幸好还有李德贵。
道清随皇上轿輦一路入内,沿途看见守卫成群,与这处幽静的别院格格不入,使它俨然成为了深深牢狱。
“皇上打算关他们到几时?”两人许久未曾亲密并肩,道清第一句话还是挂念别人。
李德贵与道清说的话,赵昀听见了。他装作不知,以为她多少会软下来。哪知道她关心的还是别人。赵昀紧闭双唇,以沉默回答。
若不是被禁足,住在如此美好的别院内也是一种享受。小小方圆却圈进了江南尽数美景。这段日子,秋云对耶律楚材说了很多抱歉的话,可楚材说:“我们原本也是想清幽度日,既然天赐良机,不如欣然接受。”
在秋云面前楚材一向乐观,有时秋云会分辨不出,他到底真喜乐还是在她面前剥离了忧愁的部分。所以今日皇上皇后一道来,皇后问:你们过的可好?楚材答:好的不得了!秋云反而难受。若不是为了她,他不至于被困在这个方圆里。
皇上在院中落座,秋云仍旧没有忘记从前的习惯,她起身为皇上皇后奉上茶水,还是一贯的娴熟。皇上对她说:“这里没有别人,你也不再是宫中婢女。你与皇后姐妹之情,又多年未见,有什么体己贴心的话好好说说。朕和耶律大人出去走走。李德贵,”他又转向李德贵,“你就在不远不近处伺候着,既能伺候周到,也别打扰了她们。”
道清是他的借口,李德贵是他的监工,赵昀用人也是尽了一切手段。道清实在笑不出来,她看着秋云,秋云从她眼中读出了无奈。
秋云为道清做了临海的小吃糟羹,两人一人一碗,盛在白玉似的瓷碗中。大约是有些烫,两人不约而同用手中瓷勺搅动。瓷勺碰撞着瓷碗,发出叮当撞击声,两人就在这清脆沉重的声响中低声细语。
“皇上让你来劝我?要我说服耶律楚材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你能说服耶律楚材吗?”
秋云摇头:“我不愿勉强他。我不想他不快乐。”
道清说:“我也不愿意勉强你。我想你快乐。”
秋云红了眼眶。
道清问:“秋云,你后悔当年随我入宫吗?”
“不随你入宫我又怎能再遇见楚材。”
道清稍稍欣慰,道:“可你失了自由。你是如此热爱自由的一个人。”
秋云沉默了。
“秋云,我要救你出去。我不能让你们一辈子困死在这里。”道清轻轻的一句话,听在秋云的耳里是重重的。
“皇上对你可还一如从前?”秋云没说好不好,只问这一句。
这回换道清沉默。
“你若放了我们,皇上会怎么对你?”秋云继续问。
“他总不至于伤害我。”道清的底气并不足。
“你我都知道,他已不是从前的皇上。他费劲心机将我们引来京城,又怎会轻易放过我们?不如我们一道走!”
道清手中的汤匙停了下来,离开赵昀,她还没有想过。她斜睨一眼不远处的李德贵,那人正在朝着她们的方向侧耳倾听。她提高了音量说:“还是秋云你的手艺好,我已许久未吃过如此正宗的家乡美食。甚是怀念啊!”
秋云就势回道:“娘娘常来,我给你做。”
几句家乡闲话,二人又将音量降低。道清低着头,用汤匙在羹中绕着圈,留下一圈一圈的痕迹,那中心好像就是道清绕不过去的桎梏:“古往今来鲜少有私逃的皇后,我总不能成为大宋的千古笑话。”
秋云长叹一口气:“你从小如此。为自己画一个圈,在圈中为所有人而活。”然后她又想起道清患皮肤病的那几年,忍不住感叹:“你是上天挑了来做这大宋的皇后,我原以为那是洪福,现在知道是重负。”
“我不能选择的,你却可以选择。我不会让你也圈在这个圈内。”道清言语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