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天下,蒙古就占下了大部分。耶律楚材去不了,他不愿意被人认出来,免得窝阔台后悔要将他捉回去。他穿了宋人的衣服,说起宋人的话语,身边还有一位宋人娘子,没人会将他认作外邦人。
这些时候,他们而人结伴游历了不少地方,决定找个地方定下来居住一段时间。秋云本就是南方人,两人一合计不如去到扬州。那地方南临滔滔长江,东依静静运河,历来就是风光锦绣的地方。刚好离秋云的家乡不远,耶律楚材也能感受一下诗仙李白所写的“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无限韵味。
他们沿水路,一路乘船到达扬州。沈秋云常常站在船头眺望两岸。河水潺潺,岸边杨柳依依,亭台楼榭星罗棋布。离得江南久了,这些她从小看到大的美景,她早已思念得紧。河上有风,耶律楚材取一件斗篷替她披上。这是一件青灰色的斗篷。沈秋云记得从前她和道清一人有一件,她的是青色,道清的是灰色。但是她丢了,连同她曾经的过往一同丢弃。可某次经过衣坊,耶律楚材替她又挑了件斗篷。他说,若不是它,他们不会遇见。
扬州有美景,有美食。耶律楚材早听闻扬州的“碎金饭”是当地一绝,船一靠岸便拖着沈秋云直奔当地小馆。
所谓“碎金饭”,即把饭炒得颗粒分明,皆包蛋黄,色似炸金,油光闪闪,也就是俗称的蛋炒饭。相传是隋朝的越国公杨素发明的美食。耶律楚材吃得啧啧称奇,可沈秋云却越吃越沉默。楚材问她怎么了,她低声道:“儿时,母亲也常为我做类似的鸡蛋炒饭,不过她知我爱吃虾,所以会加入许多的虾仁......”
作为女儿,她是不孝的。这世上她唯一亏欠的便是父母。楚材放下碗筷,对她说:“我们回一趟临海吧,去见见你的父母。”
秋云摇头:“他们早已与我断绝了关系,我去见他们不过是惹他们生气罢了。”
楚材握了秋云的手,说:“父母与子女,血脉相连,哪是说断绝就能断绝的。你都不曾回去过,你怎知他们不是在念你,而是在怨你?”
秋云犹豫不决,楚材握着秋云的双手更紧了一些,似鼓舞,他说:“我陪着你去。哪怕是责骂驱赶,我也与你一同担着!”
秋云的眼眶蓄满温热的泪,原来有人一路同行同担是如此美好的事,会叫人一往无前。
再次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沈秋云呼吸逐渐急促。直至临近双亲家门口时,她整个人已经微微发抖。楚材搂上她的双肩,以自己宽阔的胸膛作她的依靠。他说:敲门吧!
举起手,将手握拳,轻扣大门。这几个动作沈秋云完成得异常艰难。而等待大门开启的时间如同几百几千年那么漫长。开门的是母亲,与她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母亲,两鬓斑白,满面皱纹。
沈母开门口,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望着面前的年轻女子,望到泪眼模糊。从屋里传出沈父的声音:“开个门怎么要这许久的时间?谁啊!”
沈母蠕动着嘴唇,半天都回复不了话语。沈父大约是担心,走了出来,边走边说:“老婆子,到底是谁啊,怎么不回答?”
可当他走到大门口时,他终于知道自家娘子沉默不语的原因。他初初是呆愣,而后上了怒气,他是预备要大骂赶人的,可话从嘴里出来的时候却夹杂了沙哑的哭声:“你这个不孝的女儿,丢尽沈家列祖列宗的脸面,你还回来做,做什么?”说到最后,声音都开始颤抖,哪里还有半分气势?
沈秋云也已经涕泪满面,她唤一声“爹娘”让两老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沈父还要装模作样,转身去拿了扫帚是要赶人,被沈母稍稍一拦阻也就作了罢。他索性背过身去,反而是让出了一条道。沈母赶紧将秋云拉近屋里,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脸看得没完没了。秋云环顾四周,家中的物件少了不少,奴仆也少了不少。母亲告诉她,自她与吴秉义分开杳无信息后,沈父再也无心生意,家道也是日渐中落。沈秋云的自责又加深许多。
耶律楚材进门后对着沈父沈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宋的拜见礼,自我介绍说名叫吕楚才,是走南闯北经商的宋人。前几年在京城遇见沈秋云,便与她结了连理。他隐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是为免父女母女之间再起不必要的纷争。沈父没有表态,还是坐在一旁不言不语。沈母倒是觉得这个“吕楚才”颇合眼缘,要亲自下厨款待这个女婿。
沈母走开后,三人坐在堂上尴尴尬尬。楚材只能去做个破冰之人。他将带来的礼品放在沈父面前,说:“秋云说您爱喝茶,我这些年五湖四海到处去,也存了些好茶。有陈年的普洱,乌龙,也有今年新上市的龙井,白茶。还望......”他忽然不知该称呼沈父什么好,顿了一下,还是叫了声“伯父”,说,“还望伯父笑纳。”
沈秋云偷瞄父亲的表情,沈父偷瞄面前的好茶,又偷瞄耶律楚材。楚材给秋云续了茶水,又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以无声的支持。这些都落在了老父的眼中。
这吕楚才同之前的吴秉义不同。那时候,秋云与家里闹得正凶,也没见他上门替秋云说些什么。好像那一场仗,只是沈秋云一个人的战役。沈父经商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如此懦弱之人怎能给自家的女儿幸福?可沈秋云陷在满腔的爱火里,哪里看得明白?
女儿倔强,哪怕他提出断绝关系,她也在所不惜。他作为父亲悲痛欲绝,为的不是沈家的颜面,为的是自己女儿的不幸。后来他听说,秋云和那个薄情的书生分开了,他还在等着秋云回家,可秋云却去了京城,再无回音。如今终于等到她回来,还带着一个爱她,惜她,又有担当的男人,他的心早已化成一滩水。他终于开口,问了楚材一些个人问题。楚材一一作答,彬彬有礼。他说自己父亲早亡,由母亲一手带大。后母亲也离开人世,他便离家经起商来。如今存了些家底,定叫秋云衣食无忧。
沈父点点头,楚材问:“伯父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还请直言。楚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父咳嗽几声,说:“还叫什么伯父?”
沈母端着菜从厨房过来,听见了,脸上溢满了阳光。
楚材和秋云在临海又住几日,风声便悄悄传开来。秋云的从前在街头巷尾又屡屡被提及。沈父担心耶律楚材听见会有想法,哪知楚材对他说:“秋云的从前小婿都知道。她在岳父的眼中是怎样的人,在小婿的眼中也是怎样的人。她爱人,爱己,从未愧对任何人,从未改变初心。”
沈父老泪纵横。
因为不想秋云多听闲话,耶律楚材以扬州还有要事处理为由要带沈秋云离开临海,就在三日后。有贤婿照顾自家女儿,两老很放心。只是没想到,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沈秋云会遇上吴秉义。不,应该说,吴秉义在沈宅门外候了多日,终于等到孤身一人出门的沈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