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分别的场景还在眼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蒙古战神也依稀面前,这躺在床上的人怎会是拖雷?耶律楚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旁的侍卫说,王爷一直昏睡,已经几日几夜滴水未进了。
拖雷的双颊已经凹陷,原本红润的面庞也现出枯黄的颜色。耶律楚材上前跪在他的床沿,握上他已皮包骨的手,在他耳边说:“王爷,我是耶律楚材。我收到你的信后一刻不停地赶来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拖雷没有动静,侍卫说:“好几天了,王爷都是这样,谁说话都听不见。”
“他怎么会这样?”
侍卫眼神闪烁,只说:“小人不知。先前都好好的,突然有一日就一睡不醒。”
耶律楚材知道问不出什么,对他说:“这里有我,你先下去吧,让我安安静静地陪陪王爷。”
侍卫领命走了出去。
耶律楚材继续对着昏睡的拖雷说话:“王爷,帐内就剩下你我了。你可愿意睁开眼睛与我说说话,你来告诉我,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拖雷的眼皮动了动,好像在用劲,却还是没睁开。
耶律楚材不放弃:“王爷,你留住这一口气是为了等我对不对?我就在这里,你起来与我说话!你难道愿意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离开人世吗?”
拖雷的眼角抽动,继而眼睛缓缓张开。耶律楚材赶紧坐上床沿将拖雷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又从旁取了些水,从他嘴边喂了一些进去。拖雷的喉咙一动,居然进水了,他抿了抿嘴,又摇一摇头,示意不用再喂,他要说话。
拖雷的声音很微弱,可耶律楚材还是听得明明白白。
“你说,长生天会骗人吗?”这是拖雷问出的第一句话。
蒙古人笃信天神,是什么动摇了他的信念?
“若我被金人围住的之时便以身殉国,岂不更好?”这是拖雷的第二句话。
“你是战神,长生天不会让你有败绩。”
“我的一生,杀戮太多。杀过多少人,屠过多少城,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替大汗饮下了罪孽的水,如今我是内外俱污,活不了了。”
“你喝了什么水?”耶律楚材听得出奇,“你自愿喝的?”
“怎么看都该是我,该是我啊!”拖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不断重复这几个字。他突然捉住耶律楚材的手臂,“我拖雷系的子民,先生请想办法替我守护。只愿我一人性命能换来他们的一世太平。”他看着耶律楚材,无神的双眼放出光来,好像他面前便是一切希望的源泉。
“我答应你。”
拖雷听完这四个字,微笑地闭上了双目。耶律楚材将他放平,他的面色起了变化,传出一种安详的气息。耶律楚材知道,是他自己选择了自己的结局,为了他的蒙古帝国,为了他的后代子孙。任他再是穷凶极恶,所向披靡,面对故土亲人,一样甘愿牺牲所有。
耶律楚材整整衣襟,走出拖雷大帐,对帐外的侍卫说:“王爷累了,要休息,你们不要去打搅。”说完他走向大汗处。
窝阔台在房中来回踱步,脚下的地面都快被他走成一道道辙印。他听见声响,看见耶律楚材走进来,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紧盯着耶律楚材的双唇问道:“他说了什么?”
“大汗怎么不先问问我,四王爷现在如何了?”耶律楚材反问。
窝阔台一愣,自觉失态,尴尬一笑,不自然地补充一句:“拖雷他醒了吗?”
拖雷有此一劫,楚材早就卜算到。他一直乞求的不过是,那让他遭受劫难的人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楚材无意再去追究拖雷怎会无端丢了性命,他记得的是即便是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挂念的还是他拖雷系的子孙。耶律楚材最后能帮他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王爷与我说,能替大汗有所担当,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耶律楚材答非所问。
“他果真如此说?”窝阔台不自觉踉跄一步,那脸上有疑惑,有不信。
“王爷的确如此说。他说大汗是天下人的大汗,可于他而言,大汗却只是他在世上仅有的至亲兄长。”
“他可还有别的话?”窝阔台想好了千百种应对方法,只要耶律楚材提出对拖雷事件的质问,他自问应当可以应付。可是拖雷没说,耶律楚材不问,他反而无措。
“王爷无法继续帮助大汗完成一统天下的霸业了。但与大汗同一血脉的拖雷系子民,他们却还有机会。大汗一定会带着他们,如同自己嫡亲的子民一般的,对吗?”
“当然。”窝阔台心中有愧。
“王爷说自己杀戮半生,一身罪孽。如今他替大汗担当了这些,只盼着今后大汗能以仁爱之心对待天下的百姓,不要再徒增杀戮。从今往后,将再无大汗一母同胞的血脉为您消灾抵难了。”
耶律楚材最后的一句话,击弯了窝阔台的脊梁,他的后背圆出一个弧度。他苍白地回道:“本汗知道。”
耶律楚材心灰意冷至极,再也找不到继续留下的理由:“我也要走了。”
“什么?你也要走?本汗身边......”他本想说自己身边已无人可用,可想起拖雷的事,后半句便咽进肚里。
耶律楚材知他目前情况,可又怪得了谁?他自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我这段时间写下的一些治国之策。有一天大汗做了这天下的主能用的上。大汗,请记住,仁者才能治天下。”
“不行!”窝阔台不愿放他,说,“本汗不要你的册子,你在本汗身边不是更好?能时时提醒本汗,助本汗治国!”
“有位朋友与我说过,她的心小,只装得下自家一亩三分地。拖雷王爷到了最后时刻,心里记挂的也不过自己亲人。大汗,我已知道自己要什么,您强硬留下我得到的不过一具躯壳。”
窝阔台无话可说,他接过耶律楚材手中的册子,随意翻了一页。上面写着:兵者作战无非为土地与百姓。切不可杀戮过甚,只留下一方荒土又有何用?攻城之后,只杀首恶即可。
他又翻一页:蒙人天下马上得之,而不可以马上治。当效法周孔之教,始兴文治。
他再翻一页:中原地区富庶,切不可将它变为另一个蒙古草原。宜维持汉人原有的生产业,汉人汉治,蒙古政权可按年征收赋税。
他越翻越放不下手,他对着耶律楚材说:“你就不能为了天下百姓,留在本汗身边吗?这一本书能抵得过你一个人?”
“我也是大汗的百姓。希望有朝一日,大汗想起天下百姓的时候就想起我,能以对我之态对待所有天下的百姓。”耶律楚材去意已决。
“是因为本汗与拖雷的关系吗?”窝阔台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时人无法评判对错,留待历史来考证吧!”耶律楚材起身,他对窝阔台说的最后的话是,“拖雷王爷已被长生天接走,他很安然。王爷曾书信与我,待平定金都便回蒙归隐。金都他无法再去了,但是大汗记得带他回家,也请记得做下的承诺。”
窝阔台怔在原地,他眼睁睁得看着耶律楚材离开,看到眼睛发酸,直到有泪溅落地面模糊了视线。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滚滚的热泪是为何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