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率部南下攻金转眼已年余,这次回蒙两兄弟一路相伴而行竟然生出难得的思乡之情。
“你想大草原了吗?”窝阔台问拖雷。
“怎么不想?夜夜都在梦里出现。有时觉得那不是梦,可等早上走出大帐,没有看见草原,失望之情教人好不难受。”拖雷答。
“我也常常在梦里回到大草原。在草原上的我们还是孩子,却已经学会策马奔腾。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草原上追逐过一头狼吗?”窝阔台问。
拖雷眼前浮现出旧日情景,脸上的笑意自心底升上来:“那是大汗与我的比赛,看谁能先套住那头狼。”
“是你先套住的,你从小就是草原的勇士。”窝阔台说。
“可是,你救了我。”拖雷说。窝阔台,是大汗,也是当年那个护他爱他的兄长,“我求胜心切一路狂追,哪知那头狼仰天长啸,转眼引来狼群。我的马儿受了惊,竟然将我摔下马背舍我而去。若不是你舍命将我从狼群中抢回,我不会有今天。”
拖雷说完看向窝阔台牵着缰绳的手,他的右手手背有一道被狼群撕咬的伤口。他说:“大汗手上这道伤也是为了我!”
“我们一母同胞,命运与血脉都是相连的。一道伤口换回我兄弟的一条命,太值了!”窝阔台看着拖雷的眼睛说出这句话,那话便扎在拖雷的心坎上。
“是的,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拖雷心中生出柔软,父汗生六子,只有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一脉血亲,身旁的亲人怎会害自己的性命?他开始笑自己多虑了。
就在这日夜里,窝阔台生起病来,这病来得古怪,症状也奇怪。他浑身酸软,四肢无力直冒冷汗,不过一夜时间竟然床都下不得了。
离蒙古还有很远的距离,若大汗在归蒙途中发生不测,对蒙古来说定然会掀起轩然大波。那些蠢蠢欲动的别系部落,那些欲血前耻的金兵宋兵,每一种都会让好不容易建国的蒙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军医束手无策,拖雷便派人抓了不少民间郎中,但无人能解大汗之症。
窝阔台的脸色日益泛黄,他用了巨大的力气才抓上拖雷的手,拖雷能感受到那只手的无力,他只消轻轻一挣脱,那只手就会掉落下去。他不是没想过,若窝阔台在途中离去,他定然可以杀回蒙古和各路头领一决雌雄,做下一任的大汗。可一边是他的亲兄长,一边是一统天下的大业。那个梦想已经近在咫尺!拖雷用另一只手覆上窝阔台的手,将它紧握在双手之间,为兄长增添些许温暖,他问:“大汗,你可是有话想说?”
窝阔台很虚弱,口中嗫嚅了两声,拖雷听不清。他将头凑近,聚精会神才听明白了大汗说的话。窝阔台说:我生的或许不是病,而是着了魔。我一生杀戮太多,大约是长生天要来收我了。拖雷劝他,我手中的鲜血不会比大汗你少。别担心,我去请萨满法师来给你看看。
萨满法师匆匆赶来,进入窝阔台的帐内,一手举着桃木剑,一手摇着铜铃,口中念念有词。这样持续竟有三天时间,可大汗丝毫不见好转。第三日的晚间,萨满法师突然全身僵直,口吐白沫,他在帐内大呼拖雷。
拖雷三日三夜守在窝阔台大帐之外,听见呼喊赶紧入内。拖雷看见法师样子,赶紧问他怎么了。法师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依旧站立不懂,双眼翻白,只是嘴中流出话语,不是出自他本人,倒像是从异度空间而来。
“大汗周身罪孽,我已将他的身体清洗了一遍。”萨满法师生出一只手,食指指向窝阔台的床边。拖雷看见那里摆放着一只铜盆,里面盛满了水,水色泛黑。
拖雷着急问道:“那大汗的病能除去了吗?”
萨满法师说:“罪孽已收在水中,可需要与他同一血脉的人将这水喝下,替他担当了这罪孽,天神才会饶恕我们的大汗,他的身体才能彻底好起来。不然,大汗的性命仍然会被收走。”
拖雷闻言,怔在原地。他看着那碗污水,觉得像一个无底洞,正将自己吸进去。
帐外风声呼啸,帐内却一片宁静。明月高悬,万籁俱寂,只偶尔听见风吹树叶的簌簌声,马匹的响鼻声和哨兵的脚步声。
天地好像安静了很久,直到拖雷推开帐帘,脚步踉跄地走出窝阔台大帐时,才引起了营地内的响动。他脸色惨白,眼神发直,身体不稳,大帐两旁的卫兵看见王爷这副模样,均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扶住拖雷,问道:王爷怎么了?
拖雷整个人瘫软下来,声音有些虚弱,他说:“快,快扶本王回帐。”
卫兵们将他扶至床榻,让他仰身躺下,拖雷闭上双目,沉沉昏睡过去。卫兵们以为四王爷定是没日没夜守候在大汗帐前太过劳累所致,也不敢去打扰他,急急地退出大帐让他们的王爷好好睡个安稳觉。
拖雷这一躺竟然躺倒了又是一个三天三夜,任由谁都唤他不醒。他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偶尔会睁开眼睛,可说不了话,持续不了多久又再次睡了过去。另一边,窝阔台却在渐渐好转。
大汗大病初愈,四王爷却又昏睡不醒,蒙古大军被迫驻扎原地。窝阔台寻了许多郎中为拖雷诊治,他们都回复了同一句话:回天乏术!王爷只剩一口气,只是不明白为何这口气迟迟断不了。窝阔台面色凝重。
几日之后,蒙古军营地迎来了一位故人。看他样子是一路风尘仆仆,因为着急赶路估计都没有多喝水,两片嘴皮干硬有脱落。侍卫长认得他,便第一时间将他带至大汗面前。他是窝阔台等了很久的人,却也是这个时间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他正是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一进帐,还未来得及坐下便问:“四王爷在哪里?”
哪怕他能瞒尽天下人,却无法瞒住眼前人,窝阔台转头避开他的直视,说:“他,在自己帐中。他,不好。你快去看看他,问问他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耶律楚材的双眼本就因着漏液赶路熬出不少血丝。此时他瞪着双眼,教人看着不寒而栗。窝阔台索性背转身去,什么也不看。可他依然觉得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耶律楚材看见大汗低下的头,心也随着沉了下去。他深深叹一口气,转身奔向拖雷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