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清对彭义斌粗粗说了谢攑伯当时对众人说过的理由,只说为光耀谢家门楣做出的身份互换,只不过现在换回来了。牵扯道清的事他不愿意多提。
“看不出这谢老头儿如此看重名声。”彭义斌摇摇头。
谢正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问道:“彭大哥何时来的沔州?又怎会在今夜伏击耶律楚材?”
“来了多年了,在这里杀敌最是痛快!”谢正清这才仔仔细细看了了彭义斌几眼,他脸上手上多了不少伤疤,应当都是他这些年的战绩。
“这几年中,我们与蒙古人交过手,曾见过耶律楚材一面。前几日发现他在沔州露面,所以召集兄弟们决定取他性命。”
“彭大哥不怪我破坏了你们的计划。”谢正清多少有点难为情。
“你以为那暗箭怎么停的?不过是我认出了你,不能叫你的小命送在我的手中。在我眼中,你的命重要过他的!”
“你们不是不能伤我,而是不能给蒙古人找到借口兴兵伐宋。”
“我们也杀过不少蒙古人,其中不乏位高权重者,为何就他杀不得?蒙人的凶残你也见过,放他走等同于放虎归山。”
“他不同。他曾数次劝说蒙古大汗禁止攻城士兵入城烧杀抢掠。不瞒你说,我对他抱有希望,希望他能阻止蒙古人的暴行。两国交战胜负难测,但至少我们要保住我们的百姓少受战乱之苦。”谢正清语重心长。
彭义斌沉思片刻,说:“我们都是一群莽夫,不懂治国的大道理。但你说的,我就信你!”彭义斌从怀中掏出一只银色小哨递给谢正清,“沔州这地方太乱了。这只银哨你留着,若有需要我们兄弟的地方请吹响此号,我们就在你的身边。”
谢正清收下了银哨,两人别过。他到沔州也有一段时间,见过蜀地制置使郑损,人如其名,所做之事都是损国利己,手下将士还不如民间的正义力量。若守城官兵能有彭大哥一半的魄力,或许这门户是能守住的。他漏液疾书,着急将自己于蜀地所见尽早上报皇上知晓。
步入金境,耶律楚材一行都换上了金人的服装,他在金国生活多年,在金境行走也还顺畅。他原本想将秋云留在谢正清处好好养伤,可秋云执意不肯。战火连天,一分别或许就不能再见。
秋云略通医术,从不麻烦别人,总是躲起自己换伤药。他很少去过问她的伤痛,因为觉得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去关心,只吩咐随从多关注她的日常。秋云强忍伤痛,一路下来竟是一声不吭,连耶律楚材都佩服她的毅力。再走一日路程便能跨入蒙古势力范围,耶律楚材带着众人入在一家小客栈休息下来。他本以为终于可与安下心来酣睡一夜,哪知反而心事重重睡不安安稳,想国事,想战事,想起儿女情长。
深夜时分,他听见隔壁传来呻吟,那是秋云的房间,他不放心,起身披上外衣走出了房门。他走近秋云房门前,轻声唤她,可里面没有回音,他加重音量又叫了几声她的名字,还是没有动静。他心中忽然就发了急,也顾不上男女有别,撞门进了她的房中。房中昏暗,仅有几束月光透过窗台照在地面,他甚至忘记燃几根蜡烛,直接坐在她的床沿上,俯身看她的情况。她双眼紧闭,借着微微月光他看见她的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他再唤她数声却只等来气若游丝的一句话:我没事。
听见她的回音,耶律楚材稍稍安心,却仍旧有些恼:都这样了,还说没事!他这时才转身去桌上点燃蜡烛。烛光照亮房间的每处角落,也映照出她苍白的脸,他知道她并非她口中一直说的没事。
耶律楚材自幼熟读医书,他摸过她的额头,感觉烫得厉害,猜测许是伤口起了变化。他顾不得许多,将她的衣领扯开。被箭射中的地方有些发黑,周围红肿起一大片,还不断有黄色的脓液冒出。秋云本就肤白,衬得伤口更加触目惊心。看样子要刮脓疗伤了,只是这切肤之痛,一个江南的弱女子能否受得住?可再不处理只怕伤及性命。他想了一想,准备起身往外去,手被人按住。迷迷糊糊中,秋云睁开了双眼,她看清了眼前人,问:大人要去哪里?
“我去买些草药为你煮麻沸汤,你的伤情不能再拖延。”耶律楚材回她。
“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里买。再说了,你深夜买药只怕会惊动官府,这里可是金人的地方,你不要命了?你替我烧烫一把匕首吧,我自己可以。”
她只留下半条性命,却还顾及他的安危,耶律楚材觉得自己似乎都不如她。他坚持要去,秋云说:“我不想连累任何人,若大人执意要去,我只有以死明志。”
“你这又是何苦?”耶律楚材不勉强她,只依言为她准备了一把烧烫的匕首,但他并不交给她,看样子准备自己动手。
虽然脸色苍白得厉害,秋云的脸上还是泛起淡淡的红云,她急着说:“我自己来。”
“你怎么来?你连匕首都已经握不住。”耶律楚材目光中露出心疼。
秋云的手刚伸出半空,颤抖着又落了下去,连举都已经举不起。耶律楚材撕下一角衣衫,说:“若痛,你就咬着它。”秋云接了过去。
刀刃经过伤口,刮下浓稠发黑的糟粕。耶律楚材受过那种痛,不敢看向秋云的眼睛,只怕自己再也下不去手。他能感觉到面前人的发抖和颤栗,喉咙中不断发出闷哼的声音,他知道秋云是拼了命忍住那就要冲破喉咙的喊叫。他没有抬头,说:“忍不住就喊出来。”秋云摇一摇头,她不愿给耶律楚材带来任何麻烦,直至刮完脓液与残肤,秋云愣是没发出一声叫喊。耶律楚材为她上了金创药,包扎好伤口,扶她躺下。如此隐忍坚强的女子他此生未曾见过,不禁问她:“你怎能忍住?”
秋云虚弱地回答,话语却重重击上他的心坎,她说:“人世间最痛的伤在心里,皮肉之苦与它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秋云经历过的事,他后来听人略略提起过,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开始欣赏她的坚强。他安抚她睡下之后回房坐在床榻上闭上了双目,教自己的一颗心安静下来,心房里嘈杂得很,他听不清里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