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大观十二年冬,东城。
清晨,齐州府最繁华的洒水街上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行人,偶尔有行人路过都穿着厚厚棉衣,吸溜着鼻涕缩成一团。一辆马车匆匆而过,刚走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避让路边积水结的薄冰。
今年冬天冷得早,连西城买菜的菜农也比平时晚起了,宁放搭着齐大壮夫妇的牛车一路颠簸,到了洒水街已经是晌午了。
吴家下人王景打开门把宁放迎进去,一路带他进去。
立冬前,山贼赵虎带人下山劫掠百姓,杀了十三口,震惊齐州府,知府衙门以筹集剿匪资金为由向商会施压,这是一年来第五次向商会强行筹钱,商会会长吴安世和九辞公子为此争论,一气之下旧病复发了。
“王景,吴伯父怎么样了?”
“唉,说来话长,九辞公子和知府钱仁谦勾结,以剿匪为名威胁,逼着商会出钱出粮,老爷一气之下就犯病了。”
王景叹息了一声:“宁公子,老爷病了几天了,待会见了小心点,别惹老爷生气。”
“嗯”
宁放点点头,他平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可毕竟是富二代出身,父亲活着时是齐州商会成员,对商会中情况多少了解。
齐州商会至今已经经历五任会长,成员都是有影响的商贾巨富,齐州府表面一派繁荣的景象下面就靠着商会维持。吴安世是第六任会长,但这些年来商会内部矛盾重重,危机四伏,吴安世的会长权威屡屡受人挑衅。
王景带着宁放走进去,吴安世今天病情好点了,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赏菊。
“吴伯父”
吴安世往日威严的神情被憔悴和疲惫取代,看见宁放,眼里勉强露出一丝欣慰。
“世侄最近在干什么?”吴安世蹲下身,轻轻抚摸盆里的花瓣问道。
“伯父,侄儿最近……在看书……”
宁放实在不好知道该怎么回答,吃喝嫖赌?这怎么说的出口,只好含混说道,低头观菊想搪塞过去。
“哦……说说,看什么书?”
吴安世有点意外地看了宁放一眼,在他印象里这个不成器的侄儿什么时候对书感兴趣。那年黄河决堤,宁放父母死后,宁放就把原来的私塾赶出门了。
“伯父……是一些儒学的书。”
吴安世哼了一声,扭过头。白菊是别人刚送的,清劲雅致。对宁放,老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这些年来,宁放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他时有耳闻,恨铁不成钢。
“伯父,是不是商会的事让您心烦了?”
宁放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吴安世叹了口气,说道:“世道不太平啊,山贼猖獗,衙门天天盯着商会,逼着要粮要钱,不给就封铺,我这会长是如坐针毡啊。”
“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
吴安世苦笑摇头。
自知府钱仁谦上任后,年年问百姓筹钱剿匪,山贼却越剿越厉害,这其中猫腻谁也说不清,商会今年已经是第五次被逼着出钱出粮。几日前,吴安世召集开会讨论,和商会成员九辞公子发生争论,一怒之下旧病复发。
未了,吴安世对宁放又是一顿训斥,宁放低头不敢吭声。这些年吴家没少周济,给的银子都被他吃喝嫖赌了,心里有愧。
………………
从吴家出来,宁放想到很久没去隔邻的秦记蛐蛐坊,便顺道走了过去。
朱雀街上,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秦记蛐蛐坊里,一群人正在斗蛐蛐。
秦白茅仍然坐在上次宁放见的地方,戴着老花镜在看书。阳光照在他银白色的头发上,整个人显得端庄严肃。
“秦老”
“宁公子来了”
略事寒暄后,宁放倒也没事,向四周看了看发觉有些不对,往日斗蛐蛐围观者都呐喊助威,摩拳擦掌恨不得亲自上阵。而此时,旁边围的那群人都默不作声,人人神态紧张。
“秦老,发生什么事了?”
“几个泼皮无赖,无妨,宁公子随意。”
秦老淡淡地说,从头至尾头也没抬。
宁放满腹狐疑,待他拔开人群,看到地上斗盆里一只黑背蛐蛐,才吃惊地哦了一声。斗盆里的蛐蛐,正是他在白马寺庙会上见过的那个泼皮无赖的斗蛐黑背。
“是黑背……。”
宁放吸了一口冷气,才看到蹲在地上的泼皮无赖姚五,满脸横肉赤裸着上衣,和他对赌的是秦记蛐蛐里的小伙计。
斗盆里,无赖姚五的黑背蛐蛐骁勇善战,咬得对方节节后退,小伙计只好摇头认输。
那边,听到小伙计输了,秦白茅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头也不抬啪地扔过去。
“嘿嘿,还是秦老您懂事。”
无赖姚五收起银子,冲着秦白茅一拱手:“秦老,承让了,明日咱再来。”
说罢,将黑背蛐蛐收进蛐蛐罐里,揣进怀中得意洋洋,扬长而去。
围观者望着泼皮无赖离去,无不愤然于色,秦白茅是齐州府蛐蛐圈元老,祖辈靠蛐蛐吃饭。秦记蛐蛐坊不光售卖蛐蛐周边用品,还开市设赌,只要有人能赢了秦记蛐蛐坊,就能从柜上拿银子。以秦白茅在蛐蛐圈的地位,像白文喜,陆九渊等圈内玩家不会来拆台,至于圈外人手里的蛐蛐多半都是普通虫子,赌也是输,多年来从未有人来挑战过。
没想到三天前,无赖姚五仗着黑背骁勇向秦记蛐蛐坊挑战,连赢三天,今天是第四天了。
秦白茅是开市的,这种事以前也有过,偶尔也有人赢过蛐蛐坊,但像今天这样连输四场的却绝无仅有,说白了就是砸场子的,再输下去估计秦记蛐蛐坊就得关门了。
周围一片乱糟糟,小伙计们都惶惶不安,在这种情况下,秦白茅却仍然端坐看书,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宁放也不禁佩服起秦白茅了。
“秦老,那只黑背蛐蛐的来历您看出来没有?”
“宁公子有何高见,请讲。”
“秦老,这黑背蛐蛐的来历我倒是知道,是那个泼皮老赖在城外回龙观附近挖的,应该是古书记载的浅色土出深色虫。”
“呵呵,宁公子和老朽所猜不谋而合,《斗经》上有关于浅色土出深色虫的记载,这种虫子非常少见,彪悍无比,连日来已经打败了我四只斗蛐。现在只能看青皮能不能打败它了……。”
秦白茅第一天就认出了黑背蛐蛐来历,但想不到自己拿出的蛐蛐都被打败了,只剩下他最后的王牌青皮。青皮就是上次在翰林院大学生韩鄙家,秦白茅准备拿出来让韩老难堪的,但在韩老拿出紫冠蛐蛐后,他就放弃了。
“不知道青皮能不能打败它……。”
刚才还镇定自若的秦白茅喃喃说道,语气里掩饰不住那份苍凉。
秦家祖辈从事蛐蛐行,也算世家,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都挺过去了,但这一次,秦白茅虽然表面镇静,后背却冒出了冷汗。
原因只有一个。
黑背蛐蛐绝非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