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东迁洛邑以后,周王室逐渐衰微。朱熹《诗集传》说:“王谓周东都洛邑王城畿内六百里之地。”“王风”的“王”即王畿的简称,指东周王城畿内之地,大体相当于今河南洛阳、济源、温县一带地方。郑玄《诗谱》以为周室东迁后“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谓之王风之变风。”《诗经》为两次编成,《国风》中第二次所增十个国家和地区的作品,以《王风》居其首。
周王朝东迁之初仍以天子之威征伐诸侯,希望恢复西周王朝时的地位,然而力不从心,诸侯日大,而王畿领土日削。加上王畿内世袭大贵族集中,都希望保持昔日的排场,或同诸侯国相竞,但征敛的范围有限,故加重了对人民的负担。《王风》中多哀怨之声,与《郑》《卫》之风相较,十分显然。《王风》收诗十首,全为民歌,以反映人民的痛苦与哀怨的作品为多。
黍离
彼黍离离,[417]彼稷之苗。[418]行迈靡靡,[419]中心摇摇。[420]知我者,谓我心忧,[421]不知我者,谓我何求。[422]悠悠苍天,[423]此何人哉?[424]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425]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426]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品评】这是一首旧贵族慨叹西周王朝覆亡的诗。后世以“黍离之悲”代言亡国之痛。看其诗意,应是一首行役者诉说其忧伤的诗。而由“行迈靡靡”等句来看,作者是在外行役者。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二篇在谈到农业发展的时候说:“《王风》的《黍离》是周室遭了犬戎的蹂躏,平王东迁以后的丰镐的情形。相传周室东迁以后,所有旧的宗庙宫室尽为禾黍。周的旧臣役过旧都,便不禁中心悲怆,连连地呼天不止。”此诗一唱三叹,情绪浓郁,表达了一种悲怆难言、凄凉不已的心境。“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兴起“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但这种凄楚的心境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诗人呼天唤地,希望上天能够体察自己的心境,自是悲不自胜之表现。“此何人哉”,诗人并不是不知道何人造成如此的状况,但以反问的句式出之,则怨恨、谴责的意味更加浓厚。朱熹《诗集传》说:“既叹时人莫识己意,又伤所以致此者,果何人哉。追怨之深也。”诗又以重章的形式,反复吟咏,更使诗人的悲情得以充分表现,宋代王柏《诗疑》卷一说:“反复歌咏之,自见其凄怆追恨之意,出人意表。”方玉润《诗经原始》也说:“观其呼天上诉,一咏不已,再三反覆而咏叹之,则其情亦可见矣。”诗的三章写道“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实”,言其过此非一次,而每次都引起无限的悲痛。朱熹《诗集传》说:“其行役往来,固非一见也。初见稷之苗矣,又见稷之穗矣,又见稷之实矣。而所感之心始终如一,不少变而愈深,此则诗人之意也。”甚得文情。
用笔墨表现人的情绪,是很难的,因为情绪作为一种心理波动,如果不是通过表情流露,别人很难看得出。此诗作者的情绪是比较复杂的,对于亡国之痛,有忌讳、有不忍言,可谓“此心唯有天可表”。但就诗而言,诗人用形象化的诗句,还是把自己的情绪表达了出来。“中心摇摇”“中心如醉”,是说由于为忧愁所困扰,诗人神情恍惚,仿佛喝醉了酒一样;“中心如噎”,写出了诗人如鲠在喉的难受。“醉”“噎”都是人们易于理解的感觉,以之来喻忧思,正是一种化抽象为形象的做法,故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牛运震《诗志》说:“如醉如噎,写忧思入神,开后世骚人多少奇想。”
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427]不知其期,曷至哉?[428]鸡栖于埘,[429]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430]曷其有佸?[431]鸡栖于桀,[432]日之夕矣,羊牛下括。[433]君子于役,苟无饥渴![434]
【品评】《诗序》说:“《君子于役》,刺平王也。君子行役无期度,大夫思其危难以风焉。”《王风》都是东迁后的作品。诗反映了春秋初年因周王朝给人民加上了沉重的兵役、徭役负担,男旷女怨成为十分普遍的现象。《诗序》关于此诗时代的断定大体不错。本诗写一个妇女思念久役在外的丈夫,由“羊牛下来”一句可以看出,诗人生活于山村。东周时代长期的战争,很多青年男子行役长期不归,甚至死于外地,所以本诗很有典型意义。两章除末句外基本重叠,略易数字,而“日之夕矣”一句未变。所谓“羊牛下来”是指从山上下来归家了。此句接“日之夕矣”一句之后,教人感到诗的抒情主人公每天的企盼:天近黄昏,一天的希望又破灭了。诗中塑造了一个“望夫”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后代很多望夫山、望夫崖、望夫石等,反映着同样的现实,而《君子于役》是最早的望夫诗。
东汉初年班彪的《北征赋》中说:“日晻晻其将莫(按同“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寤怨旷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对诗的理解异于《诗序》而合于诗本身的情况。朱熹以为诗为妇人自作,是。诗中写到牛羊、山、鸡、埘等,则诗的主人公是农村劳动妇女。
诗的第一句就是“君子于役”,说明作者心中时时想着的就是这一件事,而最让诗人忧虑的是“不知其期”,这是全诗的中心所在。以下五句是具体写每天思念的情况。农村劳动妇女有日常的生产与家务,而至下午一天忙碌结束,也是远行之人应该到家之时,因而又想起这件事。然而鸡已经进窝了,上架了,太阳落山了,羊、牛也从山上回来了,一天完了,丈夫还是没有回来,她一夜的思念如何得过?第一章之中,句句情深、引人悲伤。诗的第二章稍易数字,末句变为“苟无饥渴”,就是说,夫妻无法相会,因而只希望丈夫在外不受冻饿之苦,从体贴关怀的角度进一步强化了真诚、善良的悲苦思念之情,而抒情主人公属于劳动人民这一点,也就十分清楚了。诗中没有直接写诗人自己(即抒情主人公、役人之妻),但她的影像却明晰地显现于山庄暮色之中。她在门前远望,望穿秋水。直至入夜,才又一次断了这一天的念想。
《诗经》奠定了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基础。它在深刻广泛地提炼生活、运用多种技巧反映现实生活方面为后代的诗歌创作开出了无数法门。今以此诗为例说说《诗经》对后世的具体影响。
许瑶光《雪门诗钞》卷一《再读诗经九十二首》之第十四首云:“鸡棲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唐人闺怨之诗甚多,而手法上,技艺上也有些变化和发展。但在我看来,却都不及《君子于役》。白居易《闺妇》云:
“斜凭绣床愁不动,红绡带缓绿鬟低。辽阳春尽无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
此诗胡应麟推为“中唐第一篇”。但其表现手法,只不过是学习了《君子于役》等至黄昏征人又未归这一点。而它所反映似为贵族妇女,与《卫风·伯兮》相近,因而也不及《君子于役》在反映生活上更有典型意义(《闺妇》在表现手法上受《伯兮》的影响至为明显)。
周秦以来各地出现很多望夫石、望夫山、望夫云之类的传说,甚至有实际景观为证,正反映了无数的战争和徭役使一些青年夫妻生离死别。“望夫”形象在几千年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中是具有典型主义的。而《君子于役》第一次塑造了一个感人的“望夫”抒情主人公形象。《楚辞·九歌·山鬼》抒情主人公与之相近,但其等夫、望夫形象,与《君子于役》反映战争对广大劳动人民正常生活的破坏有所不同。
扬之水
扬之水,[435]不流束薪。[436]彼其之子,[437]不与我戍申。[438]怀哉怀哉![439]曷月予还归哉?[440]
扬之水,不流束楚。[441]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442]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443]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444]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品评】诗中说到戍申、戍甫、戍许,可见此诗是周室东迁后平王派兵协助戍守南方三小国,士兵转戍日久思家之作。申,姜姓,平王宜臼的舅家。平王的父亲幽王宠褒姒,废申后及太子,太子宜臼奔申,幽王伐申,申联合犬戎伐周,杀幽王,立宜臼。陈奂《诗毛氏传疏》:“甫、申同壤,而许去申远。昭二十六年《左传》疏,刘炫引《汲冢纪年》,平王奔申,申侯、鲁侯、许文公立平王于申。”吕、甫、许三国在平王东迁建都洛阳中出过大力,则与周王室互为依靠。方玉润《诗经原始》说:“夫周辙既东,楚实强盛。京洛形势,左据成皋,右控崤函,背枕黄河,面俯嵩高。则申、甫、许实为南服屏蔽,而三国又非楚敌,不得不戍重兵以相保守,然后东都可以立国。……其所以致民怨嗟,见诸歌咏而不已者,以征调不均,瓜代又难必耳。”周室东迁后地盘大大缩小,戍卒来源有限,不能按期调换,王室之衰微,于此可见。屈万里《诗经释义》引傅斯年说:“此桓、庄时诗。桓、庄以前,申、甫未被迫,桓、庄以后,申、甫已灭于楚。”桓王(前719—前697)、庄王(前696—前682)在平王之后。则此诗作于公元前八世纪末、七世纪初周平王末年。
此诗共三章,后两章每章只改易三字,用重章叠句的形式,给人以反复哀叹、荡气回肠之感,这是总的情感基调。细致分析起来,颇耐人寻味。
首先,“扬之水,不流束薪”“不流束楚”“不流束蒲”等,包含有当时婚俗在其中。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绸缪》说:“诗人多以薪喻婚姻。《汉广》‘翘翘错薪’以兴‘之子于归’,《南山》诗‘析薪如之何’以喻娶妻。本诗‘束薪’‘束刍’‘束楚’,《传》皆以喻男女待礼而成,是也。”闻一多《诗经通义乙·东山》说:“凡言析薪、刈薪皆与婚姻有关(既婚之后,则言束薪。)”《诗经通义甲·汉广》又说:“本篇二章刈楚,三章刈蒌,乃当时婚礼中实有之仪式。”则此诗是言结婚后不久即离家戍守在外。这个比喻以当时的风俗为基础,因而也反映出字面之外的内容。
其次,三章诗中,虽只是各二字有所不同,但体现出了“重章互足”的特征。第一章言“戍申”,第二章言“戍甫”,第三章言“戍许”,说明作者转戍三地,一地之情势稍缓,本以为可以回家,不想又转戍另一地。如此者再三,因而时日更久。所以虽变化一字,而表现诗人焦躁、急切之心情,甚为有力。
本诗三章五、六句完全相同,第五句又是重叠“怀哉”之感叹,哀思悠长,其情调与同在《王风》中的《君子于役》一样,而一为在外戍守者的哀叹:“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一为在家中怨妇的哀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可谓内外相思,悲哀之声撕心裂肺,真可谓惊天地、动鬼神。
中谷有蓷
中谷有蓷,[445]暵其干矣。[446]有女仳离,[447]慨其叹矣。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448]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449]有女仳离,条其啸矣。[450]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451]
中谷有蓷,暵其湿矣。[452]有女仳离,啜其泣矣。[453]啜其泣矣,何嗟及矣![454]
【品评】这是一首同情弃妇的诗。诗人着力表现了弃妇被遗弃后痛苦的情绪,感慨弃妇没有嫁给一个好人。
此诗采用了层层剥笋的写法。每章第一句为兴辞,第二句承兴辞而赋荒旱之背景,诗人之悲苦,俱见于其中。“有女仳离,慨其叹矣”,先言女子的遭遇,再说女子的情感状态。仳离,郭晋稀解释为“飘零”,同被弃之意有别。故一方面可以看出女子被弃之后孤苦无依的情形,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实出于不得不分离。诗中并没有直说女子飘零是遭丈夫遗弃。女子连连叹息,自是内心忧郁的表现。直至“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方点明飘零、叹息的原因。这种写法显然与此诗的叙述角度有关。拿此诗与《邶风·谷风》《卫风·氓》等篇比较,《谷风》《氓》主要在揭露、控诉男子的变心,此诗则主要悲叹眼前的旱灾难度;《谷风》《氓》更多叙事成分,此篇则基本上无叙事情节,唯在抒发悲情。“遇人之艰难”,“遇人之不淑”,“何嗟及矣”,对被弃女子给予深深同情的同时,也有对男子的谴责。
对这个离家飘零在外的妇女情绪状态的描写,先说“慨其叹矣”,又说“条其啸矣”,再说“啜其泣矣”,程度不断加深。“遇人之艰难”,“遇人之不淑”,“何嗟及矣”,程度也是不断加深的,表现出对面前状态的无能为力。诗中三章重复“慨其叹矣”,“条其啸矣”,“啜其泣矣”,真可谓呼天抢地,而天地皆不应,唱尽了几千年中灾荒流民的悲痛。
兔爰
有兔爰爰,[455]雉离于罗。[456]我生之初,[457]尚无为。[458]我生之后,逢此百罹。[459]尚寐无吪![460]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461]我生之初,尚无造。[462]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463]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464]我生之初,尚无庸。[465]我生之后,逢此百凶。[466]尚寐无聪![467]
【品评】此诗为王室贵族感于诸侯背叛,王室衰微、祸乱频仍,而抒发灰心与怨愤之作。
此诗之特点是以对比来表现情绪。前两句兴辞,以野兔的逍遥自在与野鸡的陷入罗网作比较,为下文今昔对比作铺垫。“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在对比中表现出对现实的不满,因为不满现实而怀念过去。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所谓百凶并见,百忧俱集时也。诗人不幸遭此乱离,不能不回忆生初犹及见西京盛世,法制虽衰,纪纲未坏,其时尚幸无事也。”“无为”与“百罹”,都是夸张的说法。用夸张正是为了形成一个巨大的落差,用来表现今昔之翻天覆地的变化,来表现诗人生不逢时之感。面对“百罹”“百忧”“百凶”,诗人不堪重负,故希望长眠不醒而逃避其重压。
诗人不愿活在世上,情绪应该是激越的,不过就表达来说,却又是克制的。其情绪主要通过对比来表达,在对今昔不同的社会状况的陈述中让情绪自然流露。用词方面,点到为止。兴辞的含义比较隐约,故后世说者有多种解释;对现实不满、厌倦劳役,但仅说“百罹”“百忧”“百凶”,并没有具体来写,“尚寐无吪”也说得比较委婉。此诗同《桧风·隰有苌楚》实开汉末人生无常、悲观厌世诗风之先河。有的学者以汉末、魏晋时这类作品为人觉醒的证据,实不可取。
葛藟
绵绵葛藟,[468]在河之浒。[469]终远兄弟,[470]谓他人父。[471]谓他人父,亦莫我顾。[472]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473]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474]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475]终远兄弟,谓他人昆。[476]谓他人昆,亦莫我闻。[477]
【品评】这是一首流浪他处为赘婿者抒发哀怨的诗。社会动乱、战争频繁,必然会导致人民的流离失所。此诗的作者与亲人离散,可能流落至王都,孤苦无依,不得不寄人篱下,忍受他人的白眼。清末牟庭《诗切》说:“赘子词也。葛藟生于山陆,而蔓延于水崖,喻人舍其家而赘于人家也。”从诗中“终远兄弟”和“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谓他人昆”来看,不为无理。如此,则此诗反映了古代较特殊婚姻状态下被虐待男子的思想感情。
诗以“绵绵葛藟”当缠绕树木却伸展到了水边,以兴自己所依非人之意。“终远兄弟”一句,下笔沉重。“终”,是说终究与真正的亲人不同,得不到关照。从诗中三章都只言“终远兄弟”而未提及父母来看,应是父母均已亡故。有可能是自幼父母亡故,弟兄几个为了活命流徙他乡,诗人入赘人家。但新的家庭并不把自己当作亲人,自己简直难以生存下去。当初不得已而进入别的家庭,称他人为父、为母、为兄,最后得到的却是冷漠和另眼看待。在男权社会中,男子入赘,男权失落,本有一种自卑的心理,但诗中所表现不止于此,而是被冷落和虐待。
从表达上来说,此诗叙事颇有条理。每章前两句暗示自己的特殊经历。“终远兄弟”则明言自己的生存状态。“谓他人父”,承上句,更进一步暗示生存的困难、内心的苦楚。重复“谓他人父”,固然是强调,但也是为了引起下句“亦莫我顾”,通过对比我的态度和他人对我的态度,进一步表现了希望与现实落差太大状况下穷途末路的心理状态。《诗集传》“己虽谓彼为父,而彼亦不我顾,则其穷也甚矣”,正是谓此。诗人在抒写自己情绪时,采用了层层推进的手法。
章中重句,可以说是《王风》诗篇的特色之一。除此篇外,《中谷有蓷》《丘中有麻》亦用之。故牛运震《诗志》说:“中间叠复一笔,《王》诗多用此调。”
采葛
彼采葛兮。[478]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479]一日不见,如三秋兮![480]
彼采艾兮。[481]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品评】这是表现男女相思之情的诗。本诗只是写相思迫切之情,没有具体情节。
此诗所写颇为隐约,因而也给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诗只是写相思的迫切,至于缘何思念,何以“一日不见”,何以相思如此迫切等,皆略去,尽由读者去猜测。孔颖达《疏》说:“三章如此次者,既以葛、萧、艾为喻,因以月、秋、岁为韵。积日成月,积月成时,积时成岁,欲先少而后多,故以月、秋、岁为次也。”
每章第一句,《毛传》标兴,朱熹则以为是比。今人多采朱熹之说,以为是男子想象女子正在采摘。如此理解也可为诗增添另外一种情致。
“一日不见”,而感觉如“三月”“三秋”“三年”之不见,前者是现实的,后者是心理的。对于热恋中的情人来说,再短暂的分离,在感觉中也是漫长的、难熬的。“三月”“三秋”“三年”是夸张的说法,不如此不足以表现爱情的热烈、相思的痛苦。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仿佛在当时颇为流行,《郑风·子衿》写女子在城阙等待情人:“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至后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成为了人们表达相思之情的用语。或许,秋日之萧瑟,更容易激发读者之想象,故“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被改造而沿用至今。所以,虽然它本来只是表现男女之情的,但却写出了人们共有的生活感受,因而使很多人在相似的情况下都想到它。方玉润《诗经原始》评其为“千古怀友佳章”不是没有理由的。可以说,它以夸张的手法表达了一种“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心理感受。
大车
大车槛槛,[482]毳衣如菼。[483]岂不尔思?[484]畏子不敢。[485]
大车啍啍,[486]毳衣如□。[487]岂不尔思?畏子不奔。[488]
谷则异室,[489]死则同穴。[490]谓予不信,[491]有如皦日![492]
【品评】这是一首女子对男子表达忠贞的诗。女子爱上了一个赶大车的男子,但由于不知对方的态度,所以心里畏惧,不敢随男子一块私奔。最后她指天为誓,表示就是死也要同男子在一起。
此诗写女子对男子的痴情,大胆,又不失矜持。第三章表决心,表现出对爱情的矢志不渝。是坚守,是决绝,颇为热烈。又指日为誓,此可与汉乐府《上邪》对读:“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虽然《上邪》所表达的情绪比此诗更为炽热,但指天发誓,对爱情的忠贞则是相同的。
同时,女子又是矜持的。指称男子,以其所驾之车、所穿之衣代指,并不直接说出。“岂不尔思?畏子不敢”“畏子不奔”,先以反问出之,表示肯定;再说明原因,说我不是不思念,之所以不去找你,是害怕你不同我一起私奔他处。看来他们的爱情碰到了很大的阻力,她不知道男子敢不敢毅然与之逃离当下的环境。胡承珙《毛诗后笺》说:“诸儒特以‘岂不尔思,畏子不敢’二语,以为免而无耻,特政刑之效耳。不知此正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诗人抑扬之词,何可固执?”说“诗人抑扬之词”,揭示了在表达上的效果,其所谓“发乎情”自然是对的,但说“止乎礼义”,则是为了牵就诗教观念。实际上诗的抒情主人公作为一个女子,比男子更大胆,在爱情上更为坚定,在她的头脑中根本没有什么礼教的框框。
此诗采用叠章,表现出女子的顾虑。第三章她对自己所心爱的男子剖白内心,指日为誓,是为了鼓励男子也坚定起来。由矜持到热烈,正表现出抒情主人公情绪的流动。清陈震《读诗识小录》评此诗说:“写得有声有色。”香港学者周锡□《诗经选》说:“感情的炽热,意志的坚决,使人不禁联想起后世许多动人的爱情故事:焦仲卿与刘兰芝,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都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