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跑出来已有数刻,心想自己再回饭店,肯定又被那老板打骂一顿不可,反正也干了六日,抵了饭钱,索性没再回去。故而继续往东而去,那街市繁华,应有尽有,然物价极高,几乎是寻常价格的两倍,聂宁买了三个干大饼,吃了一个,留下两个作晚餐,又买了火石和火绒,以备烘烤野味用。
这日仄过了街市,走过许多屋舍,至屋舍渐少,多是些马棚牛栏的设施,那牛马成群,隔得不远,却无交相乱嚎,异群打闹之声,又见马棚槽中粮草充足,那些群马浑身油亮,膘肥体壮,中有一匹老母四肢白如雪霜,身披黑鬃,眼神温和,长舌时不时舔舔一旁的小马儿。另有一匹枣红色的,长长的鬓毛,颈上有圈皎洁的白毛,肌肉结实,四条腿比寻常的马高出七八寸,聂宁暗赞: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他见四下无人,便走了过去,轻轻抚了抚那匹‘好马’,竟没惊动到它,仍埋头吃草,他又摸了摸,但见它碧蓝大眼,毛色闪闪,鬃发柔顺,他不禁喜欢上了它。
忽而,被一声呵斥‘什么人’吓住了,他立即缩回摸着马鬃的手,远远便见好几个大汉走来,走在前面的两个大汉,一个大脚阔步,一个匆匆快走,正是那日在潭岸所见的两个男人。聂宁心下凛凛,这时大汉们已经走了过来,那匆匆快走的怒道:“小子,想偷马?”“没有,没有,我绝没有的”聂宁急答道。那大脚阔步的‘哼’地一声,说道:“谁看马来的?”各人左右环顾,均不见看马人,那匆匆快走的道:“问你们话呢,谁看马来的”后面一个汉字答道:“小人不知”那匆匆快走的怒骂:“一群饭桶,还不快去找”“是,是”那汉子连连应道。
突然,一句‘是我看的马’从后传来,声音浑洪响亮,回顾便见一个手提铁桶的男子,年纪约莫三十,身长八尺,手脚壮实,满脸长髯。他离得大汉聂宁处有十几丈远,声音却传给各人听得仔细,他步履稳健,没一会儿便走到众人面前。他拱手道:“小人俞三,便是……负责这……这看马的”跟随的汉子纷纷讥笑。“我怎么从没见过你”那大脚阔步的疑道。“哦,小人是……景祀景大人……吩咐来的”那俞三伸手向那匆匆快走的道。聂宁暗知这匆匆快走的便叫景祀。景祀立即回神道:“哦,主儿,上月我们途返时,那原来看马的番子染了疫死了,这才换了人,这撮鸟原是替人铲泥浆的,我看他力气大,脑子不太灵活,便赎了过来”他说到‘脑子不灵活’时,故意凑近了那大脚阔步的耳根,故而众人都没听清那半句话,不过都猜得到是此意。“既是看马,怎么不在马鹏里看着?”那大脚阔步的上下打量着俞三,见他面相憨厚,然一双蝴蝶大耳令人顾忌。“小人……打水去了”俞三低头道。大脚阔步的稍稍移眼,果见他桶里装满了清水。那景祀道:“还不快见过辛舵主”“小人……见过……辛舵主”那汉子们轰的一笑,对于这个说话吞吐的腌臜男子很是讥嘲,那姓辛的才稍减戒意。
“这小子是谁?”那姓辛的问道。聂宁一慌,忙道:“我只是路过的,看见贵家养得好马。想摸一摸而已,并无恶意”
“路过?你到哪里去?”姓辛的凶道。
“我…我出城”
“城门在东北方,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先前绕了几条小路,不知道哪条是通往城门外的,绕着绕着,便走到这儿来了”
“既不识路,何不问人?”姓辛的疑道。
“我……大爷,我原在这相逢一老乡,两人走着走着便走散了,我想着在城里兜几圈,找到了她,再一同出城的”聂宁解释道,心想:我虽然谎称阿铃是老乡,要一同出城,然确实是想她必然还在城里,要等她道别再离开的。
姓辛的并不苟同,怒道:“胡说八道,什么老乡,你要找人怎么没点着急样子”
聂宁欲要解释,那景祀便插口道:“是啊,主儿,这小子鬼鬼祟祟,肯定不怀好意,只看是哪门哪派的细作,来监探我们呢”
聂宁连忙摇手否定道:“没有啊,各位大爷冤枉啊,我确实是要等一位朋友的”
俞三上前一步,拱手道:“辛舵主,一个……毛头小子,不像……什么……有……能耐的,兴许……就是……想摸摸马而已”他这句话说了好吃力,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是替聂宁辩解。
“住嘴,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景祀道。俞三连连低头,赔礼道:“是,是,是”
姓辛的又狠狠望了一眼聂宁,说道:“把他绑起来”
“是”那后面的汉子应道。
“啊,大爷,我冤枉啊我,我冤枉啊,我不过摸了摸您的马而已,不至于这么对我吧”聂宁急道。然而姓辛的男人并不理会他的苦辩,只叫人用绳子绑了手脚,横放在马背上。
但听得众人叽里咕噜的说话声,接着便俯见好多只马脚,牛脚,除四而论,应该有十几匹马,七八头牛,聂宁心知这帮汉子已倾尽赶出马棚牛栏里的牛马。一声呼哨,群马嘶叫,但见前头那人骑着那匹红枣好马,他长鞭一拍,瞬时群马疾腾而去,后边七八头牛由一人骑马带着。聂宁心生怜惜,心想那红枣好马定是被那姓辛的男人骑着,诶,好好一匹良驹,受人鞭策驱打,当真千里马而无伯乐耶。
他被负在马背,虽有人骑着马,不怕跌下去,然摇摇晃晃一路,胸腹被压得难受,幸懂得一丝药理,识得人体上焦处有个风门穴,他摸至位置,点了点,才勉强透了透气。但仍眩晕不止。
这天夜里,大汉们停到一河岸边休息,聂宁使劲抬头看了看,星光闪烁,其北斗在上方,心知这帮人在往东走。他饿得不行,出声道:“各位大爷,各位大爷,大爷,各位大爷……”许久,终于有一汉子走了过来,很不耐烦地叫道:“干什么”“大爷,我饿了,能不能行行好,放我下来吃点东西”聂宁乞求道。“不行”那人转头便想走开。聂宁急道:“诶,大爷,别走,你从我的口袋里拿我的干粮给我总可以吧,我饿得不行了”那汉子走回来,摸了摸他的袖袋,果然摸出来两个包有干饼的包裹,撕开包裹,往聂宁嘴里一放,便走开了。聂宁手脚张动不得,咬了一口,那干饼遂掉落在地。他又气又恼,单想这些人没一点好心,士可杀不可辱,这般胡乱抓人又折辱自己,竟然去求他们?便不再问人。
然而内心终究难受,想想自己出来已近有一月了,没有打探到任何有关金牌的线索,反而数次落入贼人手中,无辜被陆霖抓去,还差点被他下毒害死,好不容易逃走了,现在又被人抓走。诶,一时哀怨不已,一边怨恨江湖的人心险恶,一边恼恨自己的无知天真。这会儿,有一人走了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干饼,刚想送到他嘴边,他忽又拿起来闻了一闻,说道:“诶呀,这饼都馊了,小兄弟,我去拿点别的吃的给你”说着便去拿了。听声音,聂宁便知是白天那看马的俞三。
那俞三拿了两个馒头和水过来,细心地递给他吃,等聂宁一口一口吃完。虽然馒头已经冷了,但总算没饿着了。聂宁一阵感动,说道:“谢谢你,俞大哥”那俞三爽快道:“诶,没事,客气啥”聂宁听出他说话的字眼,不像本地的,问道:“大哥是北地人呢?”“不是,我是福建泉州的”俞三答道。
“哦,难怪大哥用的词语是北方的,却一股南方腔音”
“小兄弟见多识广,我在京师待过几年,上过鞑靼,遂染了许多番子气,不见怪,嘿嘿”俞三道。
“大哥竟然去过蒙古?”聂宁惊讶。
“是啊,不过,你可别跟那姓辛的那帮人说啊”俞三放低了声音。
聂宁心道:难道他是被人强迫拉来看马的?遂答:“这个放心,我本就是他们抓来的,哪里说得上话”
俞三遂放下心来,跟聂宁聊了许多。他问起蒙古人的长相、性情,以及城市样貌,是否真如书上、别人口中所说的大片草原。但听俞三道来,他见过的蒙古男人,长相多为彪悍,擅长骑马,射箭,爱喝奶吃肉,驻扎蒙古包,大帐篷,他们的活动场所也确实就是浩瀚的戈壁荒漠中的湿润草原,然他们不懂织布种田,当然也没田可种,焊铁烧锅、女工针线活极少会的,便大肆游走,侵犯边境,时不时抢些布料,刀锅的,弄得北上边境民不安生。
聂宁听的越发起兴,他向往那草原策马奔腾的快意洒脱,却也恼怒蒙古人游击抢劫的恶行,一时间敬佩起眼前这个浑身脏兮兮的看马男子来,只觉他胸怀大义,爽朗直快。于是道:“俞大哥,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大英雄的”俞三哈哈大笑,拍了拍聂宁道:“谢你吉言”
两人待要再聊时,有人走了过来,叫道:“你们俩干什么呢”聂宁见对方走过来了,便忙道:“俞大哥,你快回你那去,于我分开,否则这些人又该多疑了”“好”俞三便走回原来的地方了。
这日夜里,聂宁晕晕沉沉地睡了两更,中间醒了两回,头见月明星闪,后见孤星残影,乌云飘游,心想后半夜可能有雨来。然而想自己是叫不动这些贼人大汉的,雨来则淋吧,便继续垂头闭目。突然,一个人影出现,那人蹑脚蹑手走近,聂宁灵耳,抬头一瞻,只望见一双清澄似水的眼睛,他低声问道:“你是阿铃吗?”那人‘嘘嘘’道,点了点头。聂宁欣喜,心想果然是她。阿铃拿出小刀,割开聂宁手脚的绳子。那绳子绕了三圈,坚硬结实,小刀不够锋利,难以一下割断,但大力割摩,又怕制造太大的声音,教人听见,她一边提防着汉子醒来,一边躲在马的另一边割绳子。
半响,手脚的绳子终于割断了,聂宁轻轻地下地,两人携手轻声轻步走出河岸,阿铃本想走东边大道,聂宁想起大汉们是往东而去,便调头走了北。两人一路往北而去,生怕大汉们醒来发现,抄了树林荒岭。好在没人发现,也没有下雨,两人跑了一段,休息一下,又跑,聂宁也来不及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被人捆绑抓走的?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更想问她:难道你一直在跟踪自己?那当儿被人怀疑是细作,心想自己虽然会些轻功,然对方个个强壮如牛,气力充沛,怎可抵挡?若是抵抗,后果难想。后来被负在马上,难道这一切阿铃早就发现了?便一直跟到了河岸,她没有马骑,没有车拉,是如何跟来的?事情种种,也只是自己的一番猜测,到底阿铃是在跟踪自己,还是无意发现的,心里只有不住地感激起她来,犹想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小少女,孤身来救自己,要是被哪些大汉发现,也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至将黎明,两人歇息于一山岭小道荫下,阿铃卸下腰间布袋,掏出水囊和食物,但见有上好的糕饼点心,聂宁一阵心酸,想起她靠偷盗为生,还破费买那么昂贵的吃食。两人也不说话,默默地吃起东西来,好似无声胜有声。聂宁小口嚼着糕饼,时不时转过去看她。仅见她头发整齐了不少,不像之前那般脏乱了,还绑起了发辫,露出小巧的脸庞,她一张瓜子小脸,眉目很是清秀,虽皮肤黑了些,双唇肿胀,却也有点美人的靓丽。
阿铃晓得他看向自己,凶道:“吃就吃,你两眼别到处转悠”聂宁忙道:“是,是,阿铃姑娘”于是又低头默默吃了起来,未待一刻,两人已将糕饼点心尽数吃完,又喝掉了半袋水。这会儿准备继续启程,却不知往何方去。突然,东边马蹄声响来,如地震一般,聂宁暗叫:“不好,是贼人追来”立即拉了阿铃的手便跑,这时未见人马,但猜这帮人费劲马力追来,就为了追捕自己这个无名小卒,定然是惹怒了他们,对方行动如此迅速,若追上来,真不知是生是死。
聂宁忽而停了下来,蹲下来道:“你快靠在我的背上,快”阿铃便靠了上去,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双手一杨,展开轻功跃去,这么几下,仿佛一只沉重大雁在学跳蚤跳跃,他知是自己轻功学得不佳,背负一人,便极难飞跃。然若使‘马踏步’奔跑,是极耗力的,他体力不济,不便使用。不到半刻,敌人便追了上来,听得一人高道:“有点意思”聂宁暗觉这声音不似那姓辛的。但眼下也管不了许多,逃命为先。遽然,‘嗤’地一声,聂宁一瞥,余光可见一枝短箭射来,他急而左闪,随即又跃,接着,又闻得‘嗤’一声,左眼瞟见又是一枝短箭,回旋一转,躲了过去。继而跃起。
这时,马蹄声越来越近,闻得一人道:“主上,这小子不辩暗器,再射多几枝必死无疑”那人道:“不急,且来玩玩,你们都别乱动啊”聂宁听出那说话前者是那姓辛的,后者却不知道为何人,然他们知晓自己遭暗器攻时不能清晰分辨,更加心慌了。但想对方骑马迅速,不一会儿就追上来了,若短箭数数而发,自己和阿铃必命丧于此,何不趁现无杀心,停下来,求他饶了阿铃,或有可能。于是倏地止住脚步,扭头转身,只见一只短箭猛地刺来,他顿地跃起,一踢。短箭飞了回去,指向一人,那人拔刀一打,折断了。
这会儿,马蹄声止,聂宁也不再跑了,但见前头一人身穿锦丝绸衫,头戴幅巾,他跳下马,众人也跟着跳下马来,那景祀道:“主上,这小子之前便在我们的马棚里偷偷摸摸的,现在又私自偷跑,一定是敌人的细作,派来监视我们,现在赶着回去报信,我这便过去杀了他”说罢立马拔起长刀,欲要走来。那锦衫男人伸了伸手,景祀便退了回去。聂宁放下阿铃,两手稳了稳她的双肩,咬唇对视,传意她不要害怕,转而向锦衫男子合了一拳,故作镇定道:“我这个妹子,是我在路上所识,其实与我无亲无故,求你们放过她吧”说完,又作了一揖。那锦衫男人撅嘴一笑,说道:“你这是在求我么?”聂宁答道:“嗯”锦衫男子笑道:“求人也该有个求人的样子,似你这般,哪里像是求人?”
聂宁道:“那阁下要我如何?”他看向锦衫男人,仍见他撅着嘴,虽早已猜到对方想要自己跪下来之意,但此等自辱的话,怎么都不想说出口。便想等着对方说罢,却见他仍未说,于是无奈接道:“是要我跪下来么?”锦衫男人不接他话,他也没跪下来,问道:“你坏了我的兴致,还想求我放人?”聂宁一怔,心道:他说的坏了兴致该是想捉弄我一番而没成功吧。遂装懵道:“我坏了阁下什么兴致?若能饶我妹子,小生愿赔回阁下”那锦衫男人微微皱眉,问道:“赔我?”聂宁沉道:“是的”“怎么赔?”“劳请阁下放走我妹子,之后,要我怎么赔法,我便怎么赔法”
“大胆”那姓辛的喝道。聂宁仍保持着冷静姿势,其实两腿抖动,害怕不已。阿铃一直牵着他的手,听到他说‘放了我妹子’等词,便狠抓他手背,聂宁只忍着疼不作声,他知道,阿铃此意是不愿一个人走,丢下他,但自己闯的祸,怎可连累到她?
“不道赔法,先提条件,你很会做买卖嘛?”锦衫男人问道。聂宁心道:人命竟当作买卖?“主上,何必跟他废话,一刀毙命了却罢”锦衫男子又伸了伸手,那姓辛的便不再插话。“男子汉大丈夫,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摸了阁下的马,自知犯了错,然无端之人,不予牵连,阁下放了我妹子,了却我的心愿,随凭处置”聂宁道。他故意加多‘我既摸了阁下的马’那句泄怨。“哈哈”锦衫男子大笑两声,走了过去。聂宁心跳更加快了,生怕对方突来个一拳一掌的,只怕命已休矣。
这会儿,锦衫男子走到近处。只见他一身文士打扮,短簪束发,长褂锦衫,内穿薄绸,腰佩小囊,细看可知囊上绣的是青荷白莲。他高长身材,一张俊脸下却印着一条可怖疤痕。
聂宁和阿铃畏畏缩缩,不敢妄动,不敢出声。
锦衫男人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聂宁,说道:“赖明是你什么人?他是不是还活着?”
聂宁一愣,只觉这名字耳熟,似在哪里听过,但如此关头,也没工夫去想那么多,摇了摇头,说道:“不认识”
锦杀男人‘呵’地嘲笑,道:“说,赖明是不是你父亲?他在哪?”
聂宁自小无父,凡听人问起自己父亲是谁便觉无礼,不敬,怒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父亲”
“哼,你们青羊山寨就喜欢装疯卖傻”锦衫男人冷道。
“把他们都捆起来,带回去”锦衫男人命道。
但见后边的大汉们涌了上来,聂宁大慌,叫道:“放走我妹子,放走我妹子”
岂知大汉们已抓住了两人,对方力道远胜于自己,便动都动不得了。聂宁仍叫道:“你们放走我妹子,与她无关,你们放走她”
没有人理会他的哀叫,几个步子,扔进了一个铁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