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潞城县有一小镇,名平顺镇,镇内多为高山深谷,贫土瘠地,且缺水少雨,除原生的些许小户人家外极少有人居住。镇内有一条圩市,每逢初一十五轮为一圩。今日是初一,圩头至圩尾渐渐地多了几个人,多是孩童少妇,或老汉老妪,他们自天不亮便已动身赶圩,只为织了半月的竹篮簸箕或屯了许久的柴枝牛粪能遇上了好卖主。
五黄六月,夏阳酷暑。圩市依两旁并排的十几间青砖瓦房而成,只几尺宽的圩道。这时已值日央,砖瓦经艳阳久晒,变得干燥烫手,不时圩市如烧窑一般,憋闷难耐。
却在圩市不远处,有一松林,清凉透气。林中有一小道,此时小道中轴车辘辘,马鸣萧萧。走近一瞧,才知是一列小马队,四辆敞车,一辆骡车。敞车均为栗木色,由三马拉使,每辆敞车上坐着四名青衣剑士,前驱两人,后尾两人,四人中间是叠着放的两个大匣箱,匣箱下铺了厚厚一层茅草。敞车‘咯吱’不断,似乎沉重。而骡车只‘吱吱答答’作响,较为轻盈。骡车亦为栗木色,看似与敞车无异,实是由上等榆木所造的清油车。车围绸布,窗裹竹帘,门饰纱幔,外嵌绣珠,尤其经日光照耀,珠光闪闪,十分华美。不时车中传出几声娇笑,似是神秘。
黄马轻驰,不久便见一扇板门,板门正中潦草写着‘青羊山寨’三字。那驱骡车的青衣剑士‘吁’一声,停车下地,向车厢道:“主上,已到”。于是便见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扶幔而出,轻跳落地,外随两个美貌小婢。男子年纪甚轻,估摸二十七八,脸漆皮黑,右眉眼捎间一道长长的疤痕格外明显。两个小婢看也只个十五六岁,手摇纸扇,分站于锦袍男子左右手。
男子张望四周,只觉青山一片,无甚稀奇。他是不知,此处乃以山成寨。曾有人作了这样一首诗:
北峙崇冈胜概雄,森森松柏获提树。
奇花艳丽天然胜,怪石层罗地势隆。
满眼春芳佳景异,一林秋色影疑同。
晴空遥望山行状,俨若青羊卧月中。
大致意思便是写这附近的山中有茂盛松柏,奇花异石,天然胜景,每至晴空夜晚,月光照映下,宛如一只青羊,故名为青羊山。
青羊山地处太行腹地,山高林密,悬崖峭壁,本是偏僻荒凉之地,近年来却人马进出,纷扰不断。初时只是少许为躲避重税的乡民聚居,后来县城各层官吏日益横征苛役,压榨各村,又天灾连连,山穷水尽,村民饥寒交迫,还要受酷刑淫暴,遂纷纷逃至青羊山,在山脚平地聚众成帮,据山成寨。寨主陈卿本是潞城县衙一管粮小吏,因挪用库粮周济饥民而被革职,返家,却无地可种,无米可煮,无路可走,只能带着老母投靠成为盗贼的父亲陈琦,后陈琦受骗致死,陈卿继承父位,开耕林地,通渠水道,又收留乡民,至今已达两万多人。
不时,便有两个光膀大汉径直走出,一个提着大刀,一个拿着木棍。未走到板门便大叫道:“你们这些人干什么的”。
待走近时,那拿棍大汉细看了一会,见人马众多,车辆华贵,且载有重物,又端倪了几下锦袍男子,暗猜是个阔绰人物,遂放缓语气,道:“阁下何人,来我青羊山寨作何?”
两个摇扇女婢双唇微颤,怯身退后。青衣剑士看向锦袍男子,等他发话。锦袍男子背向大汉,手搭后臀,并不作声。
那提刀大汉大叫:“问你们话呢”,语气甚蛮。
一个青衣剑士忽道:“我们主人要见你家寨主,你俩快去通传,叫他出门迎客”。
寨主是谁?竟要出门迎你这帮无名鬼头?那提刀大汉一听,怒气骤生,横刀指向锦袍男子,大声道:“这便是你家主人,好大的面子”。
十几名青衣剑士立即上前,拔出半剑,围于锦袍男子跟前。那拿棍大汉素知提刀大汉是个没心眼,暴脾气的,忙抢过大刀,微训道:“你乱来什么?”
锦袍男子这才转身,微举右手,青衣剑士方踱步退后。
拿棍大汉见他脸带狠劲,放低语气再问道:“请问阁下来我青羊山寨所为何事”。
锦袍男子右手从左胸衣内摸出一块金牌,伸至拿棍大汉脸庞。那拿棍大汉突然一惊,锦袍男子又翻转金牌于他,他突又一惧,颤道:“小人这便去通传”。随忙拉了提刀大汉向内跑去。
原来此金牌正反两面皆刻有纹,正面刻的是一艘海船,反面刻的是一把弯刀,习武之人无不知,此牌只驻于山东、江浙临海的东海神帮持有。东海神帮为汪直所创,初以贩卖倭寇武器为生,后势渐大,勾结官员,走私贩卖于大陆。身穿锦袍的男子姓徐名海,原为出家和尚,后与叔父走私贩盐,却屡次被捕,无可奈何投靠了同行大头目汪直。徐海精于海术,又聪明机谨,不久便得到了汪直的信任,成了心腹,位副帮主。
两个大汉通传后,便有一个手持长剑的青年男子携了数人往板门同去,除原先的两个大汉,外有两个壮年男人,一个年轻男子,一个少年公子。
持剑男子见锦袍男子衣着光鲜,又神态不一,上前抚掌道:“在下赖明,恭迎东海神帮大驾”。
话音刚落,一个青衣剑士指剑向着两个大汉,大声道:“我们主人命你通传你家寨主,你都叫了什么人来”。
赖明听此,向指剑青衣剑士抚掌道:“我主近日深染疾病,已卧病半月,实在不方便出门迎接各位,还请见谅”。
徐海斜睨了一眼赖明,见他身材颀长,眉宇轩昂,谈吐自若,多半是个人才,遂问道:“赖少郎为陈寨主亲友?”
赖明道:“在下乃寨主义弟”。
徐海提了提眉,道:“那便由赖少郎带我等面见陈寨主吧”。
赖明伸手向内,道:“请”,便命同往的几人帮忙牵拉马车。
话说青羊山为穷苦之地确也不假,聚众之所,多是茅草泥屋,只几处砖石瓦房,屋房四周耕地菜地、溪水旱田乱成一处。这个时节正处农忙期,便是稻谷已熟,花生苗长之季,一眼望去,寨内青一块黄一块。
只一条丈长的大道,自板门外直通对面山头,于耕种地高高筑起,于屋舍旁低矮落成。众人行至一块玉米地,玉米苗叶擦过马车,不时虱虫满飞,‘嘤嘤’作响。两个女婢‘诶咦’嫌叫,张扇狂扇。赖明见此,便道:“两位姑娘不妨上车去,到时我再唤你们下来”。女婢望望徐海,默不出声。赖明遂继续前走。
徐海原想青羊山寨虽人众两万,但也不过是些乡野村民。一群山匪,且不说有无车马,单是这两万人口中的饭也难保充足,若要他们对抗官府,提锄舞铲叫嚣罢了,竟不知那老汪会如此高看他们。
如今瞧得这几人便又是拿枪带矛,又是提刀使鞭的,且举止有度,显然多是读书明理之人,心中对这荒山之地竟多了几分好奇。
行了数刻,赖明终在一处低洼地停下了。只见此处有溪水流淌,与大道构成十字,自西北流向东南。溪水两旁是两大块瓜棚地,竹条起架,架排成棚,稀疏绿叶,繁瓜累累,是这溪水的功劳无疑了。溪水以几个大石墩为道,石墩后有两层石屋,右堆一间茅房。赖明遂请徐海众人先行入屋,再跟其后。
徐海敲了几下门,便径直进去,只见屋前一个露天庭院,园中两片青藤攀出屋外,院后一个大厅,右前厅是一间厨房,左后厅是一间书房,厅后一间柴屋。
许是听得动静稍大,一个中年男子从书房走了出来,先见到了徐海众人,后见赖明等人,神情先是讶异,后渐平宁。向赖明问道:“阿明,这是?”
赖明刚想开口,徐海便向中年男子合拳道:“东海帮徐海见过陈寨主”语气较为客气,但他距人较远。
中年男子闻声随即走进拱手道:“原来是东海神帮的徐帮主,陈卿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徐海瞧他生得刀刻剑眉,伏犀直鼻,异于常相,只脸色苍白,似有疲态,心想如赖明所言,便缓声道:“我不过是个副帮主罢了,陈寨主高抬了”。
陈卿笑了笑,遂才想起,众人还在站着,忙向赖明道:“阿明,快,命人准备酒菜,招待徐帮主等人”。
赖明‘是’一声应道,同往数人便搬椅张台,煮酒煮菜。至上酒上菜,众人吃得差不多时,陈卿方才问话:“不知徐帮主光临敝寨,可为何事”。
徐海放下酒杯,向旁边一个青衣剑士招了招手,他便命其他的青衣剑士走出屋外。
陈卿一怔,随又平静。料想这徐海言语带傲,面色凝重,多是受命而来,但见对方所带之人皆是使剑高手,实在不能马虎。
不一会儿,青衣剑士便抬箱的抬箱,抱草的抱草,陆陆续续搬至庭院中。陈卿暗数了一下,共有八个大匣箱,四堆茅草,茅草下利器显露,心中已晓得几分之意。
徐海看了一眼陈卿,便向青衣剑士点头示意,青衣剑士将匣箱一一打开,茅草拨开,只见金币煌煌,银光辉映,剑戟闪耀,刀枪刺目,陈卿等人无不惊叹。
徐海淡道:“陈寨主,这是黄金五千两,白银一万两,刀剑一千把,枪矛数百支”。
中年男人等人已傻眼,均不作态。赖明虽不如陈卿心思缜密,但也晓得徐海的神通广大,各省各县皆有明规,凡财物多于千两不可运,兵器多于五件不可一人持,而东海外至青羊山寨隔着三省六县,城门数几,查官数十,竟不知他是如何运来的。”
陈卿只瞧了一眼眼前的财物,和声问道:“徐帮主这是何意?”
徐海走了几步,淡淡道:“陈寨主德才兼备,深得人心,我主惠眼,愿助您成就霸业”。徐海故意放低语速,说得不紧不慢,众人皆也听清,院中忽然一片寂静。
陈卿愁眉凝神,赖明稍有紧张,徐海悠然自若,其余人则面面相觑,或疑惑,或惊楞。
隔了好一会儿,陈卿才发话,道:“徐帮主不远千里专程而来,为我等送上如此贺礼,陈卿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只……礼太……”。
徐海疑道:“太少?”
“太多,不少”陈卿忙补道。
“哦,不少就行,多就不必说了”徐海道。
陈卿踱了几步,边猜对方用意,边想自己处境,自己虽视钱财如无物,但寨中人多,有此笔巨财可保好几年吃食,若官府来犯也有像样的武器抵抗,但东海神帮何许人也?魔头海兽的人物,岂能收之。
徐海不等他说,又问道:“陈寨主意下如何”。
陈卿才道:“徐帮主折煞在下了,陈卿一介匹夫,只为求青羊百姓不再遭贪官残害,忍冻挨饿,其余之事绝不敢多想”。
徐海轻轻一笑,道:“是不敢还是不能啊”语气带尖。
陈卿怔住,微道:“陈卿乡野村夫一个,贵帮错看了”。
徐海‘哼’了一声,似是不悦。
陈卿随即转移话题,问道:“徐帮主身边的人都是身强力壮之人,又都配把好剑,想必剑术了得,陈卿病弱一躯,倒想见识见识贵帮剑法,学得两招,留日后强身健体用呢。”
青衣剑士听得夸赞,微动了一下,望向沉默的徐海。
徐海道:“陈寨主,你何必再装呢?”
陈卿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听得言语不佳,立马叫起:“徐海,你不请自来,我们好酒好菜招待了你,客道礼尽。我们寨主不要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就是,我们才不稀罕呢”。
“你们寨主说不要了么?”徐海道。徐海已有些厌烦,只觉眼前之人呆板、虚伪不已。
“我们寨主刚刚说了,算你们看错人了,我们不要这些东西”中年男人道。
“是吗”徐海道。
一旁那棍的光膀大汉则神情失落,自青衣剑士打开匣箱起,两眼就没离开过那两箱金银,此时听得陈卿、中年男人所言,自是惋惜。
徐海又道:“陈寨主,你聚众两万在此,耕田种地或得个一时安宁,你是济民也好,除恶也罢,总之你越想这样,有人就越是不如你意”。
赖明听得他愈来怪气,心中不悦,上前道:“我们都是穷苦之人,幸得寨主收留,方得寸地,我们感德戴恩,亲如兄妹,是个大家庭,若有人敢伤寨中一人,我们绝不放过,又何惧他人冒犯”。
徐海咧嘴一笑,道:“赖少郎,你明知我非此意”。
赖明道:“那便请阁下言明”。
徐海自见到赖明起便知他通晓事理,定有主见,可说了半响,多是陈卿发言,到底是主,决断在他,只陈卿唯唯诺诺,不甚喜欢。
一边的少年公子早已按耐不住,近前道:“青羊山集众成寨,锄强扶弱,救济百姓,与官府背道而驰,如今督抚都拿我们没有办法,可知青羊山寨已不可同日而语,时日一长,震动朝野,到时朝廷必派军前来,与其等着被人绞杀,不如屯兵驻粮,结集军队,杨旗起号,先发制人。徐帮主赠重金送利器便是为我等驻粮操兵所用”。只听得他清朗响亮,一气呵成。在场之人暗暗佩服。
徐海大笑一声,走到少年公子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话就说,是个男人,我喜欢”。他早觉陈卿等人扭扭捏捏,甚是不耐,此刻听得这少年郎朗之声,语尽他意,自是欢喜。
陈卿道:“小儿鲁莽,胡说一通,徐帮主见笑了”说时不忘瞪了瞪那少年公子,示意休言。少年公子挤了过去,扯扯他的衣袖,‘父亲父亲’道。
徐海道:“稚子安知其理,陈寨主,你不会不懂吧?”
这时,那个带枪的年轻男子大声道:“你们东海帮烧杀抢掠,凌虐百姓,谁人不知,不说是千金万银,千刀百剑,再多那也是肮脏之物”。
言未罢,十几名青衣剑士已拔剑出鞘,跃跃欲试。
陈卿速即一声‘不得无礼’训了年轻男子,向青衣剑士等人慰道:“竖弟不才,无礼了各位,谅解谅解”。
一个高瘦的青衣剑士厉道:“何止是不才”,遂又面向徐海,见他双唇紧闭,目光定住,显然生气,便道:“主上,这些人一个个都这么不识好歹,全拿您无物,小人先替您教训一番,看他们听不听话”。
说时长,白光闪动,一把利剑已速地刺来,直指陈卿,赖明快当大步,‘铮’地一声,两剑成十,只见横剑猛挥,薄衫垂地,赖明一个弯身,后溜向门;高瘦青衣剑士长足追上,伸剑一戳,贴近赖明左臂,转动手柄,欲割他臂,赖明轻灵通步,已抓住他持剑之手,高瘦青衣剑士挣脱不得,腕肘外撞,赖明转瞬翻飞,右脚向后一蹬,高瘦青衣剑士抖至左侧青藤。
而后一个身材肥壮的青衣剑士提起大台扔向赖明,不中,屈膝落步,倾身握剑疾刺他大腿,又不中,大力一挥,距只数尺,赖明轻地一跃,右足踏着青藤,飞上屋檐。
这时高瘦青衣剑士也轻巧地飞了上去,肥壮青衣剑士尔后斜身一抓青藤,跳上角脊。‘嗒嗒’声响,两名青衣剑士前后两方夹逼,赖明回转环绕,横抱扫剑,初始只顾防守,后已连破十招,三人沿正脊打到边缘,三剑相击,赖明狠而快,一个踉跄,肥壮的跌了下去,高瘦的自知招架不住,开翅跳下。
余下青衣剑士见此,迅即双足力蹬,窜了上去。银光炫目,数十把长剑迎胸刺来。
屋下众人都扬起下巴,集注数人的剑斗。陈卿虽知赖明剑术高超,可数十人围攻不免担忧。
只见赖明宛若电掣,忽闪到了庭院右墙,使剑一挑,接过一根长青藤。青衣剑士合并似箭袭上,一时间,屋檐‘格铮’不断,震声响耳。赖明晓得自己抓住高瘦青衣剑士时,他不使左臂出力,反独手反抗,多是靠右手发力;而那肥壮的与眼前之人出招也甚为相同,不使他力,全靠手中一把剑,便故意先试探出对方路数,得以见招就拆,反攻破敌,这会儿左腕外旋,正要捆住他们。
檐下的陈卿一声‘住手’遏止,和声道:“各位剑士,请罢手吧”。又向赖明晃了晃手,赖明丢掉青藤,纵身跳下。青衣剑士也脱了藤条,跳了下来。
徐海双目圆睁。青衣剑士满脸涨红,知道自己败于一人之手,很是羞愧,向徐海跪道:“主上”。
徐海却不理会,换了微笑,向陈卿道:“陈寨主,不仅人心所向,更揽有大才,小帮这些水流之货,不识贵才,让陈寨主与各位见丑了”。
那带枪的年轻男子立即接道:“徐大帮主,我们寨主敬你三分却不是怕你,你任由手下动手,不加制止,若再纠缠,可别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先前那中年男人又接道:“是啊,明兄弟的剑法在我寨中可是当属第一,你们就算再来个十个八个,我们也不怕你”。
徐海脸倏而一暗,唇似抖非抖。陈卿明他极是愤怒,斥了开口两人,轻言道:“敝寨乡夫,不懂江湖行距,无意伤了贵帮之人,陈卿在此赔罪,对不起各位了”边说边已躬身于徐海。
赖明等人便又是‘大哥’‘寨主’的叫他。
他们当然没懂,素闻东海神帮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徐海远来送礼,不收则是结怨,收了也只是欠恶人恩情,岂会无功得利,何况礼重千金。
徐海渐消怒火,回道:“陈寨主真是仁慈,明明是我这些人手痒在先,伤了和气,你不计较,已是我的免幸”。
又道:“陈寨主,看来今天我是白来的,徐某已言尽于此,一切后果你自负吧,告辞”。向青衣剑士挥了挥手,欲转身出去。
忽然,一句“且慢”从门外传入。一个矮瘦老者徐徐走来。走近众人,老者谁也不看,直言道:“青羊山寨愿收东海帮之礼”。
顿时,庭院哗然一片,徐海大为一惊。
陈卿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老者双手搭于后脊,近徐海道:“今日重礼,我收下了,你可回了复命”。
“这……”徐海抚掌道。
“我做得了主”只见老者衣袖一飘,一把利剑已飞出数丈,霎时,‘忒’的入了一个青衣剑士的剑鞘。众人皆惊骇不已,此等武功造诣,登峰之极,生平初见。
老者收回衣袖,徐海已然愣住,“是”回了,随即离开。
庭院忽然空了一片,只剩陈卿数人。老者直视陈卿,大为不悦。
陈卿仍是不知所言,只听得整颗心‘砰砰’直跳。赖明立剑在背,六月热天,刚才又斗了许久,大汗淋漓,这时一滴汗水已流至眼鼻,竟不敢张手去抹。
隔了许久,老者才道:“心口不一,心智不明;言不由己,行不惟心”。
众人大是一愣,对眼前这位老者既是不识,更是不知。赖明见此,忙使眼色他人离开。
“罢了”老者肃道。
“吾之爱徒,光风霁月,心智空明,愿你诚心以待”老者道。
“师父,言重了,言……”赖明未说尽,陈卿就接道:“是”。
气氛沉重之际,未走的少年公子上前牵住老者双手,和顺道:“太先生,你今天怎么肯来了”。
老者‘嗯嗯’应道。
“太先生,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差不多有一年了,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少年公子道。
老者这才温和了些,摸了摸少年公子的头,道:“有人踩了堆淤泥,老夫自然要来告诉他了”。陈卿低头颔首,不敢发言。
“淤泥?太先生是说我么?莫非太先生觉得阿仁心中不澄明,以淤泥作嘲讽,好让阿仁专心念书?”少年公子道。听也辨得,他就是陈卿之子,年方十五,聪玲巧耳,所读之书,从不过忘,他人言得一理,他反举得三理,神童也。
“你这小子,也学会了那三教之道,讨人欢心,我说的不是你,莫要为我动听,巧言令色,说些虚话,老夫也不认你”。
“阿仁明白”。
老者又瞅了数眼陈卿,然后就飘然而去。耳边阵阵声不绝于耳:“诚性为体,绝去利欲,清心一源,自得其虚灵不昧,用师万倍”。
陈仁左一句‘太先生’,右一句‘太先生’追出门去。
陈仁四处张望,只见远处一列马车影子,自是徐海了。此时他已恬然于车中,婢女娇手柔背,轻扇来风,徐海闭目静坐,貌似养神,心血却涌动不止。想到陈卿这厮竟有如此高人相助,真是不容小觑。
原来那矮瘦老者为全真派的高人,原名王道渊,道号混然子,年已逾百,可貌满神圆,气精一源,视目交感,蓬勃不下四十者。
全真至明初已分散各派,至此已有龙门、上清、清徽三派,与原先大派已大不相同。金宋时期,全真一派,初时注重修心,即“圆明本真”,自心真性本不生灭,不愚人自迷,执着尘情,遂沦落生死,在于‘明心见性’,修行人要见本来面目者,须是屛息诸缘,六根清净,一心不二,纤毫不立,寸丝不挂,自然迷云消散,性月呈辉也。武学则以剑术修炼为主,自创有全真剑法等上乘绝技。
龙门派后乃形容修性之功:纵然得寂然不动,犹属阴神,岂若修命,三返昼夜而有回阳换骨之妙乎?一点灵光,因形降来居心窍,本玄玄幽微,朗朗晃耀,只为贪生多爱欲,渐渐习性忘真妙。真性乃人人俱有,只因私欲杂念而越来越弱。以“悟性为先”修炼,守静默之功,恶念动处去除,内观于心,心亦忘也;外观于形,形亦忘也;远观于物,物亦忘也。既悟,唯见于空,最后连空亦无,无亦无。唯存一心,湛然常寂,了了真空,无所不知,无所不透。武学仍以剑术为主,修‘真功’之法。
上清与清徽两派则延续无垢子要旨,修道心旨:在我而不在彼,头头是道,物物同真,一切疑惘,尽行掀翻,独露本来。真正达到与道冥一的境界。先明心见性,后无为以养性。武学以剑术凌厉迅速的造诣外,还修炼阴柔拳术、掌术等。
三派虽武学心旨不同,但宗旨皆传承全真一大派的宗旨,即恤孤念寡,敬老怜弱,修桥砌路,扶患释难。混然子师承全真,为无垢子之后,却非以上三派中任何一派,他自创得‘真行’之法功。又得传‘真功’之法,‘真功’与‘真行’两法结合,外似浅内已盛。可他钟情云游四海,极少收徒。一生清净,不喜热闹,这会估计已不知何方了。
赖明觉恩师消失无影,才道:“大哥,你可还好?”
陈卿道:“无妨”
“这些金银兵器如何安置”赖明问他。
“暂且搁这吧”陈卿答道。
此时庭院只剩他二人,黄昏落去,庭院幽寂,陈卿面色惨白,又映得暗青,如死尸一般。赖明一阵心疼,但想方才之事不可再说。便劝他早作休息,恭敬离开。
陈卿斜视赖明远去的背影,心中如磐石落下,而后又起。他心中不甘,自五年前,他遭官府穷追,粮被夺尽,妻被奸杀,携老母、幼子逃亡,又遇匪寇,命即人拿走之际,得恩师混然子相救,又习得他法,自己敬佩感恩他,可他总是视而不见,赖明生于富贵官宦之家,自小学识文武,又得师传高超剑法,可他到底也是恩师徒弟,难道只因赖明拜师早于我,师父便更器重他,贬低我?嫉妒之气,久藏于肺。
赖明走后,便顺着大道向内走去。心中直想着混然子的话,不时一缕“阿明哥”的清音送来,赖明扭头便见一个衣着秀美,容貌俊俏的女子,那定是江西永丰乡塾门户聂家聂豹之女聂楚楚了,如今已嫁赖明为妻。
赖明大步走近她,问道:“怎么出来了?”
聂楚楚道:“学生都下课了,学堂空无一人,又闷,我还不如过来等你呢”。聂楚楚拎过他手,觉得很是粘热,掏出小帕往他额头擦抹汗水。“这个天热得慌,你就别老是动手动脚的了,当心中暑”。
赖明挽住她的薄肩,道:“知道了,天黑了,走吧”。
两人便沿着大道一路向内走去,直至山头有间较大的合院,青砖绿瓦,一尺小门,露天空庭,东西小廊,走尽便是一间稍大的房舍,四壁书卷,东正堂上一张矮书案。这自是聂楚楚所说的学堂了,她嫁人以来,便任作老师,在此讲课,授学于寨中学童,虽为女子,但博学古今,明道晓理,连陈仁这样的神童也十分敬仰,称其为‘先生’。不过她授课有个癖好,不教受人压迫求学之人,凡听者,凭心而来,否则,罢课散也。
学堂西边有一条碎石小径,两人顺着绕了进去。只见一个头发白稀的老妇拿着簸箕不知是在扇、还是在摇着麦穗,很是麻利。两人进去,她也没停下,只淡然道:“饭已经热好了,快去吃吧”。
赖明道:“大娘,你吃吧,我吃过了”。
老妇仍没停下,聂楚楚见她不理,服近她耳朵,低道:“娘,娘”。老妇停止扇摇,转头瞧她,聂楚楚道:“娘,吃饭了,别再忙了”。
“诶呀,你别闹我,我筛穗子呢”老妇道。
“等会我帮您筛”聂楚楚道。
“你个小姐人家,哪会这些呀”老妇道。
“会的,会的,不会您再教我”拉住老妇的手,这才使得她放下簸箕。
赖明见老妇肯起身吃饭,才放心地洗澡去了。
这时聂楚楚正同老妇边说边吃。
聂楚楚道:“娘,您白天料理这学堂庭院已经够累了,就不要干这些琐事了,交给我就行了”。
老妇道:“我不过就扫扫地,浇浇花的,累什么呀,你们呀,尽管忙你们的,不用管我这老婆子,我累不着”
聂楚楚夹了一块瘦肉给老妇,道:“娘,您这样陈大哥会担心的,他现在身体不好,把您交给我们,要是您累坏了,他会怪我们的”。
老妇道:“诶呀,你可别告诉他,我少做点就是了”。
聂楚楚笑笑,想着:她最怕陈大哥唠叨了,看来还是这招她才有用。
晚间,聂楚楚吃过饭后,又烧了热水洗身,陪老妇出庭院凉了一会便睡下了,她才回了房去。
赖明此时正躺在床边暗自出神,连她进来也未察觉。聂楚楚坐到床边,道:“想什么呢”。
赖明才觉,道:“哦,没什么,大娘睡了?”
“嗯”
“我今天去找你的时候,看见庄大叔、张大哥他们了,他们神情很是古怪,我一问才知,寨内来了徐海这号人物,他们可都是些品性不良的人,我看你浑身是汗,今天是不是跟他们动手了”。聂楚楚微微皱眉。
“徐海受汪直命送来千金万银,还有许多兵器,你也知道,东海帮都是些什么人,大哥不愿收,他们强行交差,我……别担心我,没事,他们已经走了”赖明道。
“那你是真的跟他们动手了”聂楚楚道。
赖明怕她想多,抚住她细长的双手,温柔道:“别担心,他们都走了,我也没事呢”
“那徐海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边,为何要送礼?”
“起初我也不解。但细细想来,他们素与朝廷有恩怨,恐是利用我们打压一下他们吧”赖明道。
“我看没有那么简单……对了,你刚才在想什么,我进来了你也不知道”聂楚楚问。
“我想……”赖明唉了一声,才道:“大哥怕是要杨旗起号,对抗朝廷”赖明道。
聂楚楚平静道:“原来你在想这个。”
赖明看向她,道:“你不吃惊么,你怎么这么当然。”
聂楚楚道:“陈大哥济民扶民,本来就是对抗官府了,起义反明是迟早的,他自己不抗议,朝廷也是会派人来剿杀的。只是他早应该告诉你的。”
不是一语道破,这话倒与陈仁如出一辙,果为师生,赖明这才明白。
赖明道:“照你说法,大哥定要造反无疑了。”
停顿了一会,又道:“大哥无论如何我也是支持的,只是……你不可待在青羊山了,明日我便送你回去”。
聂楚楚惊讶,忙道:“阿明哥”
赖明道:“还有大娘,阿仁,学堂里的学生,还有……”还有寨里的老妇老头们,赖明语塞不出。
“回哪啊?”
“回你永丰聂宅,或者青原山庄,总之不能再留在这了”赖明道。
聂楚楚抓住他颤抖的双手,认真道:“阿明哥,我们已经成亲四年了。我们已经有家了,你到哪我就到哪,永丰聂宅也好,青原山庄也好,都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你是那里的人”
“就算我回得去,那其他人呢,阿仁、大娘、学堂里的人呢,他们的家就是青羊山寨,他们回哪?他们只能在这啊”聂楚楚道。
赖明盾住,沉默不语。
聂楚楚安慰道:“好了,我们不想这些了。现在寨中琐事繁多,陈大哥一时半会还不会起号的。过两天就是你的小弟成亲了,我们得准备准备,送人家份好礼”
赖明才想起来,这个对自己敬服的手下李景芳,跟随自己多年,习得一手好枪,爱打抱不平,就午时前还对徐海出言不逊,没想就要成家了。
聂楚楚见他舒缓不少,忙劝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