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日,凉荆最轰动的大事不是某某尚书将军家的女儿出嫁了,哪个大人升迁了,富商贾有为家千金被采花贼给采了,而是——翰林院侍讲林大人家三公子得了小霸王的青眼相待,据说两人好得穿一条裤子。
林三公子听到这则谣传时,气得把手里的扇子都扔了。扔完了之后又后悔,这扇子他整日不离身,扇骨,扇纸,包括扇面的题诗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很是喜爱,早知就该摔了茶杯什么的。书是不能够了,自上次摔了书被美人儿一页一页捡起来拂干净收好后,他如今一有摔书的念头就心虚,这不,把自己心爱的扇子都摔了。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美人儿托着茶进来,看见摔在脚下的扇子,仍是神情未变地走上前将茶放到三公子不顺手的地方,这才折回去将扇子捡起来,检查一番并未摔坏,又拂去了扇上莫须有的灰尘,将扇子完好无损地放在三公子手边。
三公子皱皱眉,拿起扇子自己又看了一遍,似是不满美人儿如此轻慢自己的扇子,但并未开口斥责。指指茶,示意美人儿放近一些。
归云院每当林三公子不高兴时,总是最安静的时候,这主子便是归云院的天,这种时候人人恨不能夹着尾巴做人,铃铛藿香这些贴身的丫鬟更是打起十二分小心,仔细周到服侍三公子不出一丝差错也不放心,唯恐惹祸上身惹了三公子的厌。锦瑟却与他们不同,当奴才的,哪个不把主子的心揣摩个七八十来遍,她知道即便自己伏低做小也不可能比得过铃铛藿香,所以干脆一开始就分别开来。她身上自有一股平和的气质,叫她不至于低了身份,三公子洒脱颇有几分不拘泥于世俗的意思,不仅不介意,反而很喜欢她这一点。所以她可以用这种有些冒犯的态度对待他,两人近乎平辈相交的相处方式,也让三公子对她多了几分寻常下人不可能的纵容。
至少,院中无一人敢这么做,且不叫他生气。
书房很是憋闷,饶是放了冰,也令人烦躁不安。院里更是有那些个不长眼的夏虫喋喋不休鸣叫。偏偏美人儿记得富嬷嬷的吩咐,提醒道:“公子,您该歇息了,明日一早还要去书院。”
这话正是触动了三公子的逆鳞,偏偏三公子万万不能言明对那小霸王的不喜,郁闷地直想摔东西。
锦瑟虽近几日不在三公子身边伺候,但一觑他神色,想到了某人的目下无尘,有些了然,“公子,听说近几日世子经常向您下帖出游,眼下热毒正盛,实在不宜在外逗留,老夫人并府中的大夫给各院都交代了,您往后就安安心心去书院读书罢,切不敢去外头了。”
这话,虽是老夫人吩咐的,由锦瑟这般转述实有逾越之嫌,但此刻听在林言琤耳中,如同天籁,“热毒正盛,不宜外出?”
“府中大夫是这样说的,其实不止是咱们府中,民间的大夫也是如此。近日中暑的人数着实惊人,很多人家都拘了自家孩子不许外出,听说今日还出了一例热死人的案子。”
那案子是今日刚发生的,其中似另有隐情,但确实跟天气炎热有关,锦瑟在府外反而更早听说。具体如何官府还没有查出来,她也不甚清楚,此刻说出来不过安三公子的心。毕竟一出这种事情,便是有那呼朋引伴外出游玩的也要思量思量如何下这帖子。
果然,第二日林三公子并未收到小霸王的帖子。
白鹿书院天下学子聚集之地,圣上自然万分重视,一早入了夏就派人查看妥当,学子上课的房舍都备足了冰块,这一笔开销可是不小,除学子上交的冰敬外,圣上赏下来的便有不少,务必让国之未来栋梁安心读书,无后顾之忧。如此这般安排,这般酷暑,凉荆上至官眷,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殷勤送自家栋梁去书院读书,林三公子也是怕了那小霸王,收了心思安安心心待在书院消暑,绝了逃课的心思。
锦瑟送走三公子,正待回知知院,刚过了一条街,路过三珍楼时,不知怎的抬眼看了看,恰见那窗户双扇推开,一神采飞扬的公子扬着手,呼喊的话还未出口,看到她转过来,掩饰不住的兴奋。
她竖起一指抵在唇间,瘦瘦小小却浑身萦绕毋庸置疑的威势,叫小霸王心悦诚服。
三珍楼仍是一片寂静,她走到门口,门从里面打开,小霸王亮着眼睛唤她,“大侠!”
楼里静悄悄,连个店小二都看不到,两人上了楼,还是之前的房间,桌上摆了精致的饭食,三样粥,五碟子饼,菜和汤共八样,颜色清爽喜人,最重要的是每份的分量都不很多,两三个人吃完绰绰有余。
“不知大侠喜欢吃什么,这些都是凉荆有名的吃食,大侠若是还有想吃的,尽管吩咐,厨子都是备好的,现下就能做出来!”小霸王有些忐忑,仔细瞅大侠似是晒黑了些,也不知这几日是不是受了累,“大侠,您的伤如何了?我认识一个大夫,治跌打伤颇有名气,不如明日,不,现在我就让他过来。您放心,到时候架个屏风,保证不让他发现端倪。”
锦瑟盯着小霸王,有些头疼。
“不用了,这就很好。我的伤已经没事了。”若不是他提起,她恐怕都想不起来她竟还受了伤,“今日怎么不见店小二?”其实何止是店小二,她都怀疑这偌大个酒楼就剩他二人了。
她一边说一边入座,小霸王替她揭开粥碗的盖子,又拿了勺子,“大侠尝尝看哪个合口味,店小二我打发他回避了,省得给大侠添麻烦。”
他倒是想得周到,锦瑟示意他坐下,很有些受宠若惊,却不敢表现出来。从来只有她伺候别人的份,现如今却要一个世勋贵族,皇亲国戚的公子哥伺候,看小霸王那笨拙生疏的动作,锦瑟自觉自己此刻比他还难受。
“世子爷,你称呼我‘锦瑟’便可,我如今只是林大人府上的一个小厮,当不得你一句‘大侠’。”
“但大侠那日救了我的性命是真,若不是您,酣宝儿此刻已经做了阴曹地府的一抹鬼魂,您既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区区一句‘大侠’怎当不得?”
他句句肺腑之言,倒叫锦瑟滞了滞,想不到反驳的话,舀了勺粥润了润嗓子,“不如这样吧,我们两个做笔交易。你以后不要叫我‘大侠’,叫我的名字‘锦瑟’即可。”
小霸王这就着了急,不知怎的,他看大侠这次相见眉目和善,愈发让他想要景仰。
“你先听我说完。”锦瑟不得不下猛药,“你叫我‘锦瑟’,我以后也不叫你‘世子’了,叫你——”
“酣宝儿!”小霸王从善如流。
“好,酣宝儿,你看如何?”锦瑟突然能理解让小霸王的内心挣扎了。
酣宝儿眼睛发亮,点点头,笑起来像烈日当空,“大侠说好就是好!”
待锦瑟用过早膳,淑了口,小霸王才问这菜色如何,口味如何,有甚不满意的地方也好让他改进云云。
锦瑟自然道好,她平素没有那挑剔的嘴,粗茶淡饭惯了,自是吃不出来这一道汤,一盘菜中囊括了如何多的食材和厨艺,更不会知晓做这顿饭的厨子都是小霸王从别处挖过来的。
一顿饭,宾主尽欢,店小二在门外扣三响:“客官,您要的茶。”
小霸王挡在门口接了托盘,他一只手不习惯,拿捏不住力道,只得用两只手,却又早早撵了店小二,对那一人宽的门缝没奈何,有心一脚踹上,又恐太野蛮惹大侠不喜,想了想,用胳膊肘一边小心着茶水,一边将门合上。好容易合上,才松了口气,一转过来,却发现大侠已经从屏风后转了过来,此刻正看着他,红芒闪动的眼眸里有一丝笑意,蓦地热了脸。
金枝玉叶般的世子爷,即便是换了凉荆顶普通的衣料,去了明珠玉佩,绶腰带,依旧是华贵天成,风仪无双,此刻笨手笨脚,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倒像是卸了身份名头,平白小成了个几岁的稚童。
锦瑟见他一张莹白的脸透出红晕,还有加深的迹象,上前自他手中端过托盘,放在临窗的小几上,后双手扶盏端出一杯置于左侧位子,另一杯置于右侧,恰恰是座位主人一伸手就能端起的地儿,而后收了托盘放于小几底部,靠墙而立。整个动作自然流畅,看呆了小霸王。
诚然,他泼天富贵之身,光每日身边伺候的少说也要一二十,但哪里注意过那些个下人,此刻见大侠随便一动手就抵得过十个八个他,愈发觉得大侠深不可测。
此刻街上已有不少人走动,大伙儿都趁着未及中午酷暑时辰,卖货的,采买的,逛街的,讨饭的都出了家门,整条街沸腾了起来,吆喝声不绝于耳。她从竹帘的缝隙中窥见人生的百态,神情若有所思,洒然一笑,暗叹自己果然想了太多。
小霸王已吩咐人抬了冰块于屏风之后,阵阵凉意抵消了从窗口涌进来的燥气,锦瑟心疼,只这冷热争锋就不知要耗掉多少两银子,遂关了窗,听到屏风后低声交谈要冰个果盘,刨冰子什么的,有些拿这小霸王没办法。
三公子昨日听她说居然热死了人之后,将她的拳脚课挪到了傍晚,自己也躲到书院里不肯出来,如此一来,她有大半天的时间可以安排。这两日新学了《百家姓》,她还不甚熟悉,书本借过来正揣在怀里,需要她去复习。
”酣宝儿,你今日没有什么安排吗?“
小霸王听大侠叫他,喜滋滋地,”大侠——不,锦瑟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今日的大事就是陪伴大侠,替大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没有任何吩咐......某人看着对面坚定的眼神,有些头疼,”我还有事“卡在喉咙里说不出。
到底最后,她还是妥协了。三珍楼的这间房早早就已经被小霸王包了下来,当旁的房间都传出阵阵酒香菜香,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之时,这间房的饭桌上却只放了一本书。
”你可会《百家姓》?“
”这有何难?“
”好,那酣宝儿来教我《百家姓》吧。“
原来大侠初来人间不久,对这人间的风俗人情不甚了解,需要他助一臂之力。小霸王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