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你回来了。”
“锦瑟,今儿个怎的晚了些?”
“少爷赏下来几盘西瓜,你的那份给你送回房了。”
一入归云院,众人皆热热络络地与她打招呼。便是富嬷嬷,铃铛,也不得不给她句温和的话。你想呀,那日三少爷发那么大的火,结果还被她好胳膊好腿的从书房里出来,后续......就没有后续了。这得是多大的脸面和恩宠呀,反正便是富嬷嬷这等公子的奶娘,都不敢想象。
一场风波,让锦瑟将“三公子眼前第一红人”的位置牢牢坐住,连林拾这个书童都无法相提并论。但林拾却不见恼意,不仅未曾疏远锦瑟,反而比藿香她们关系更融洽。白鹿书院休课两日,晌午的两个时辰,照例要去教习场。天气已经很热,在教习场没有树荫的地方扎了一会儿马步,就已经是汗津津。三公子借口头晕到一旁的棚子里喝凉茶,吃冰镇的瓜果。他后来也坚持不下去,被公子叫到棚子里休息,只余锦瑟被孔先生操练得服服帖帖,扎马步,跑圈,后面加设了射箭,他竟然全然不知。
三公子总共只待了半个时辰就回去了,林拾咬着牙,中途几次休息,几次陪练,才算熬完了这两个时辰。反观锦瑟,虽也是一副大汉大汗淋漓狼狈不堪的样子,却是从头坚持到尾,连孔先生也不禁连连点头,他到这时才明白请孔先生的目的。
而这还不算完,孔先生临下课前特意指出锦瑟射出的箭绵软无力,臂力不够。锦瑟便请教如何改进。孔先生建议她明日扎马步的时候,可以尝试在手臂上绑重物。砖头可以吗。可以。于是林总管派人叫他过去一趟的时候,锦瑟正在教习场上加练半个时辰的马步,一个胳膊上绑一块砖头的那种。
他每每想起一个瘦弱的小丫头,孤零零在教习场,汗流浃背,烈日炎炎下对着他扬一抹笑容,“林拾哥,我没事,你先去吧。”便心里怎么都恨不起这个人来。即便知道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这个小丫头很有可能将取代他在三公子心里的位置,但他知道,她是个小丫头,再如何努力以后也只能是个小丫头。
锦瑟回房,匆匆洗漱一番,归云院三等丫鬟青稞来传话,说三公子午睡了,吩咐她回来了以后去书房候着,下午要抽查《三字经》,背不会了要重罚,至于重罚什么倒没有说。她心里也明白三公子这是还有气,这两日想着法儿的折腾她,课业蹭蹭往上加。但《三字经》着实还有最后一段讲得匆忙,她不甚熟悉,想了想,去敲了林拾的门。
林拾也已经回来,林总管本来叫他也没什么事,草草交代几句就叫他回了,此刻正躺在榻上显然还没有恢复过来。听明来意,二话不说将自己做功课的书案收拾好,又顺手将他爹刚给的一碟子渍了蜜的冰桑葚拿出来,上一壶凉茶配几样点心,显然是知道她还没来得及用饭。
锦瑟也不跟他客气,不懂的地方一一提出,两人将《三字经》尾梢复习了一遍,也顺带提了提前面的,锦瑟虽早得了他那句“以后若有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却从来没麻烦过他,此刻两人的教课方式一对比,她才隐有所觉,林拾讲的内容中规中矩,精彩全面,恪守成规。林三公子洒脱,不拘一格,可由一句引申至不相干的内容,知识量极大,算是各有优劣。这一教一学便是半个时辰的时间,锦瑟知晓林拾操练了一上午,累得不轻,不敢麻烦太多,但林拾神色如常,肃着脸,叫她不必多虑。直到她将不懂的问了个遍,才肯放她去书房。临出门前,锦瑟对着他作揖,“多谢林拾哥。”
候在书房温习了七八遍,才见林三公子打着哈欠姗姗而来,刚从寝房出来,周身的凉意被空气里的闷热侵袭个干干净净,三公子皱眉吩咐铃铛并两个小厮抬来冰块,书房的温度才又降下去。
锦瑟本来正站在书桌旁默记《三字经》,三公子坐在靠椅上喝了一碗凉茶,醒醒神,这才注意到美人儿还站着,指着一旁的凳子示意。见美人儿那张明显晒黑了一个度的脸乐不可支,最后一丝困意也走了。
锦瑟此时也已经不困了,规规矩矩坐好,《三字经》送到桌上,等着考问。
林言琤看一眼美人儿刚放上来的书,摸出一把扇子扇两扇,张口就来,“白鹿书院地院那幅对联。”
三公子虎视眈眈,幸灾乐祸。
“庖丁解牛久练而技进乎道,荀子劝学博学则青出于蓝。”
“苏轼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林言琤眼珠转了转,“《锦瑟》。”
“在。”
三公子笑喷了,“我是说李商隐的那首《锦瑟》。”不是叫你。
锦瑟抿抿唇,“恕小的愚钝,未曾学过。”
林言琤一见美人儿吃瘪就乐,折扇挥得越发潇洒,“就知道你是那偷奸耍滑的,如此有意境的一首诗竟也不会。罢了罢了,此诗与美人儿你同名,可要学?”
锦瑟明知他此举故意数落自己,也不得不顺势站起来一揖,虚心请教,“还请公子赐教。”
林三公子唇角压了又压,只觉一朵云浮在他脚下,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咳嗽两声拉回为人师表的高人风范,“咳咳~美人儿你且听着: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是锦瑟第一次听到关于自己名字的这首诗。
你知道“锦瑟”吗,这个名字出自一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以后她可以对别人这样介绍自己的名字了,便是整首诗都是知道的了。
她在那里怔怔发呆,听到三公子又问她,“你可会写自己的名字?”她摇摇头。
三公子哈哈大笑,满是嘲弄,“美人儿,你跟着我识文断字也是有一段时间了,怎地到现在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出去可千万别说是我教的,本公子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一脸痛心疾首,嫌弃万分。
话虽是这样说,却摊开了纸笔,要她磨墨,行云流水写下“锦瑟”二字,命令她当场临摹,务必学会。
直到抓着毛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出这个名字,锦瑟才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感觉,仿佛一个真正的鲜活的锦瑟跃然从纸上跳脱出来,附在了她的身上。她蓦的轻松下来,眉目神情显露出一丝柔和,盯着纸上自己的名字,仿佛多年的努力与磋磨,都是真实有意义的。
林言琤只细微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以为是死丫头觉得通过了自己的考验,自己奈何她不得,心中恼怒,恶声恶气道,“把《三字经》背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
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
人遗子,金满赢。我教子,唯一经。
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热浪熏熏的林府归云院,众人皆被炙烤得有些蔫,无不躲在阴凉处偷得浮生半日闲。书房中娓娓的童音清晰可辨,不绝如缕,给夏日的燥热中注入了一丝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