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彘走出江夏城,一路往祖坟而去。朱家的祖先葬在江夏城外的山上,距离有些稍远。朱小少爷丝毫不在意,依旧沿着熟悉的道路向前。曾经不识墓中意,再懂已是坟中人。朱小彘一直问父亲,为何要把家族的墓地放在这么远的地方。而且很多世家,都是在家族祠堂祭祀祖先,唯有自家要走到墓地来祭奠。
阳光明媚,树叶凋零落下,山涧有微风吹过。河边的溪水很清澈,朱小彘有些疲惫,把父亲放在草地上,撕下一块白锦,浸透清水,轻轻擦拭父亲的嘴角,脸庞,直到如同记忆中一般干净威严。朱小彘似乎懂了,墓在那里,坟在那里,根就在那里。送别每一个亲人,其实是在送别自己。
这条弯曲的道路,曾经祖父走过,后来父亲走过,如今轮到自己来走。或许更为久远的祖宗,也曾走在这条路上。那些逝去的灵魂,只有在亲人踏上这条道路才会重新被唤醒。如果没人走了,那么祖先的荣耀,他们的信念,已经远去的灵魂,也就彻底从世间消失。再辉煌的人生,再多彩的经历,百年以后都无人回忆起。他们就真的死了......
朱小彘逐渐笑了起来,伸手抱起父亲,接着走在路上。身后密密麻麻跟着朱家的仆人家丁以及侍女,人人低声哭泣着,唯有朱家少爷微笑。再后面是陌生人,有农夫,有商人,有孩子,有老妪。朱小彘站在山腰回望,稍稍有些安慰。不知何处来的商人,呼唤着伙计抬来一副棺材,放在面前。少年微微点头示意,把父亲轻轻放进去。母亲身边的大坑已经挖好,小彘记得很清楚,走向,深度,土层,父亲曾经再三叮嘱,这样就可以和母亲躺在一起,静静地欣赏江夏的风景。
朱小彘注视了许久,轻轻推上棺椁,撒上一捧故乡的泥土。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去归来兮,哀江南。
“魂去归来兮......”
“魂去归来兮......”
“魂去归来兮......”
人群中逐渐响起哭声,添土的家仆早已涕不成声。侍女低声唱起古老的楚辞,农人百姓跟着呼唤魂去归来兮......
......
这边在呼唤着魂魄归来,而江夏城里魂魄却在颤抖。百姓哄抢完朱家大院,接着开始光顾街上的富商店铺。游手好闲之辈终于找到祸乱的机会,带着逐渐疯狂的人群四处抢劫打杂,推开一座座粮铺,抢光一间间商铺,更为恶劣的是,已经有人开始往百姓家里闯去。秩序崩溃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原本只是威胁朱家交出粮食,接着贪婪地抢劫朱家大院,最后演变成祸乱。
“众将士听令,目标江夏郡城,全军突击......”领头的将军拔出腰间的宝剑,一声高喊,带头冲锋起来。
“杀啊......”士兵跟着拔出刀剑,跟在骑兵后面往江夏冲去。
骏马从街上疾驰而过,带起一片鲜血,路边被砍杀的流民倒在地上汩汩冒着鲜血。玄甲将军一路不做停歇,劲直往朱府冲去。待到不远街角,就看到暴民从朱府出来,互相炫耀着手里的战利品。
“樊将军,朱府已经被难民攻破,我等该如何?”
“废话......”
“众将士,随我为朱家报仇,铲平暴民......”樊将军一甩剑柄上的鲜血,纵马冲着人群狂奔而去。
“为朱家报仇,随我杀......”身后的士兵这才反应过来,骑兵一扬马鞭,抽出身上弯刀,迎着人群就冲了过去。
功劳就在眼前,财富近在手边,步兵爆发出百米冲刺的速度,无视阵型,一头扎进暴民之中。手起刀落,人头滚落在街边。
“所有暴民,全部杀光,一个不停......”樊将军一路冲杀,一路兴奋地喊着。军队士气大振,刀剑变得更加锋利。不管老人还是孩子,也不管壮力还是妇人,一剑刺过去,顺手一刀,头颅就歪到一边。
看似庞大的流民队伍,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横尸街头。远处的士兵还在全城追杀暴民,真正做到一个不停。街头巷尾的百姓躲在家里瑟瑟发抖,不敢探头出去张望。
“禀告将军,朱家已经空无一生,料想已经被暴民撕成碎片。”卫兵高声地说道。
“哎...真是悲惨。朱家历来仁德善良,对朝廷忠心耿耿,对百姓仁慈善良,尽然落到如此下场。可还能寻到些许尸体,总要立个墓碑吧。”樊将军悲哀地说道,满脸可惜。不忍面对如此惨状。
“不曾见到一块尸体,连肉泥都没有,属下也很奇怪。”
“那你上午说的是骗我的吗?”樊将军大怒,拔出宝剑喝道。
“属下不敢,朱府被难民围住,属下亲眼所见,不可能逃脱。所以料想定是被难民祸害了,尸体不知丢到何处。”
“嗯,不错。这些难民真是残忍的令人发指。传我将令,所有俘虏,南门口处斩,悬尸三日,用火焚尽。”樊将军面带微笑,义正言辞地说道。
“是,属下遵命。所有人,押俘虏跟我走......”
不到片刻,江夏南门已经筑起京观,尸体插在路边,不选处还在焚烧尸体。臭味迎风飘散很远。很多往江夏而来的流民发现情况不对,慌忙往别处寻去。
朱小彘直到傍晚,还在父亲的坟前蹲着。他实在不想现在回去,看到被搜刮一空的府邸,更加悲伤。只得派遣机灵的家仆前去勘察一番。
“少爷,少爷,江夏出大事了......”
小彘微微一愣,抢了自己粮食,难道还不是大事?不会把朱府给拆了吧?
“何事大惊小怪?府邸还在吗?”
“我不知道.......”
“那你大呼小叫,能出什么大事?吓我一跳。”朱小少爷有些愠怒地说道。
“不是,少爷,城里的流民全死了。据说发生暴乱,朝廷大军刚巧赶到,直接将所有乱民全部斩杀。江夏城南门都好几个死人头垒的山丘,尸体臭味老远就能闻到。”
“什么?全部被杀了?朝廷大军干的?”朱小彘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周围的管家仆人跟着低声议论起来。今天的事情发展太快,峰回路转,一时不该如何应对。
朱小少爷站在山坡上远望江夏郡城,陷入沉思。众人一时不吭,静静地注视着年轻的家主,等待着接下来朱家该何去何从。
“小牛,你带两个家仆前去拜见领军将军。就说朱家避难去了夏口,待我离开一天后再去通报。其他所有人,不要回江夏,直接跟我前往夏口。天使大人在那里。诸位乡人,我建议大家不要回家,跟我离开。现在江夏郡城诡异莫测,恐有祸事。”朱小少爷低声对从小玩到大的书童说道。略微沉思一番,高声对前来吊丧的百姓提议,至于朱家的仆人管家,听到家主的吩咐,已经开始往山脚去,准备马车出发。
朱家的劫难来的忽如潮水,江夏的叛乱莫名其妙被平定。前些日子,朱小彘已经疲于应付武陵巴陵带来的麻烦。精疲力尽,再加上父亲的离世,有些呆愣地靠在车厢内,从掀开的车窗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百姓听闻江夏祸乱,最终还是跟着朱家一起前往夏口。偶有回家,也是不放心城中老小。可是看到远远地骨山尸林,最终还是狠心回头,期望家人能够躲起来,度过这场动乱。
姬明还在房中埋头睡觉的时候,侍卫远远地跑来,敲得门响个不停。
“谁啊?我不说了谁都不见,让我休息两天吗?怎么还来敲门?”姬明穿着中衣,满脸起床气,冲着侍卫呵斥道。
“教主,是郡主让我叫你,朱家来人了......”
姬明脸色灰败,垂头丧气地回头,淅淅梭梭地穿着衣服。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就算自己没脸见小朱少爷,可人都已经登门了。一路思索着如何应对小兄弟的询问,到了门前却发现所有人都垂头丧气,疲惫不堪。
“剑客兄呢?就是你家小少爷?”
“启禀姬公子,少爷还在熟睡,让他多休息吧......”老管家说着,泪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慌忙用衣袖遮掩。
朱小少爷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久到十多年一般。大哥带着自己在花园里奔跑,那时自己还是个呀呀细语的稚子。母亲喜欢端着茶水,靠在桌椅旁跟二娘低声细语。不知何家的姑娘进入了视野,害得大哥羞涩得追着自己满院子乱转。
父亲风风火火地指挥着家仆种着满园的花朵。不时询问两位娘子的意见,院子里已经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正在堆砌的花园假山。祖父总是唠叨父亲无所事事,对家族事务不上心。二哥和三哥在院子里抓蝴蝶,而管家叔叔家的儿子总是捧着书,蹲在假山流水的地方细细研读圣人语录。
小彘最讨厌的就是祖父,因为每次抱着自己不是亲,就是唠叨先祖的事迹。一段重复八百次的故事,好像每个哥哥,都耳熟能详。小彘最喜欢的既不是世家的贵族风范,也不是父亲拿手的生意经,却是虚无缥缈的侠客。一个使着竹剑的墨者,在途中与父亲偶遇,据说追杀匪徒受伤,正准备前往江东。与父亲相谈甚欢,做客朱府三天。小彘总是喜欢偷偷拿着他的竹剑,像他一样跟着耍起来。听着沉默的侠客偶尔开口,诉说惊心动魄的行侠仗义。
“叔叔,行侠仗义是不是很快乐很好玩?”
墨者一愣,摸着竹剑,静静地看着初升的太阳,缓缓说道:“不,只是天志而已......”
看着小孩子迷惑,沉默寡言的墨者伸出手,轻轻抚摸小彘的脑袋,略有所感,不由自主地补了一句:“天志即吾道,长大了,你也会有自己的道......”
小彘看着阳光下远去的身影,从此喜欢上了江湖。整日梦想着成为一代大侠,第一剑客。为此,父母和祖父甚为烦恼。好在自己是家里的小儿子,不用对家族负责,所以就可以快乐地选择,长大后成为一个剑客。也是从那时候起,荆襄第一剑客诞生了。至于天下第一剑客,小彘一直以为,只有那个阳光下的孤独背影才能配的上这个称号。
“天志即吾道......”
朱小彘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