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洒在楚河上的光辉宛若无数金针银线,随水波晃动。夜是黄昏的延续,是凄凉,少了黄昏时独有的美。夜是宁静生愁的时刻,若想消愁还看黄昏。因此,落日时分的楚江江畔又迎来那个神秘瘦消的身影。也不知是他爱雨亦或备受雨水青睐?每次出现都会下雨。而他一如既往的不打雨伞,像尊塑像般静默地站在围栏边。
他的回忆在眼前浮现出生动的影像,背景都是医院,还有医院里冰冷的白色走廊。一个年轻人拦住了一位漂亮的女孩,脸上写满了哀求,他低声下气地请求着,可换来的却是女孩的冷眼和愤怒。
他一次次想要阻止女孩走进自己身后的那个房间,却都被对方狠狠地推开了。女孩恼怒地指着他谩骂,双手用力扇打他的头面。万般无奈之下,他紧紧地抓住女孩的双臂,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瞪大了眼睛冲着她吼叫。直到冲过来的保安将他拉走,他才绝望而又无助地看着女孩走进那道冰冷的白色房门。
在这些影像里,他看见了四个同样可怜的自己,也看见了四个不同的狠心的女孩。她们见他时神情各异,只有眼神中的震惊、愤怒和鄙夷是相同的。她们都对他拳打脚踢,就好像做错事的人是他。
可是,她们又有什么资格呢?从她们决定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她们才是有罪的!而他只是想挽救她们罢了,否则她们都要受到惩罚。
……
“一切都要结束了。”
半晌,他的嘴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不知说给谁听,或是自言自语而已,又或是在向面前的江河倾诉。随后他抬手向下拉了拉帽沿,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2014年12月21日下午16点15分
S市刑警大队
在去往一楼厕所的路上,汪海峰侧目看着走在身边的张昊楠,对方神情木然。自早上来到刑警大队起,他已经被审讯了整整一天。可无论汪海峰如何软硬兼施,他都对自己的罪行抵死不认。还提出重新鉴定DNA的要求。
汪海峰始终没有为难他,也没上手铐,更没让他更换囚服。因为连他都觉得事有蹊跷,还有不少疑点无法解释。可惜张昊楠无法提供更多可以自证清白的证据,而重新采集鉴定DNA又要花费不少时间,因此就算汪海峰真想同意他的请求也会阻碍重重。更何况所谓的疑点只是猜测罢了,DNA鉴定报告依然起着决定性作用,凭它就已经可以结案了。
思量中,身后响起朝这边而来的奔跑声。汪海峰减缓前进的速度,扭头向后望去。来人是行色匆匆的霁雨,他边跑边喊:“汪队,请等一下。”
汪海峰停下脚步,不明就里的罗川和张昊楠也跟着停了下来,三人同时转身看向霁雨。
霁雨跑到汪海峰面前,指着张昊楠焦急地说:“汪队,能不能借这人用一下?”
“借人?为什么?”
“他可能和121连环绑架案有关。”
“他?”汪海峰吃惊地看向张昊楠。
后者木然的脸上又增添了一份茫然,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警察,最后落在霁雨脸上,“你在说什么?”
“我们有证人。”霁雨补充道。
“老张在吗?”
“是的。张队和证人在一起。”
汪海峰抚摸着下巴想了想说:“知道了,等厕所回来我会亲自带他过去的。”
张昊楠竟还牵涉121连环绑架案,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见罗川和汪海峰都侧目望着自己,张昊楠方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你们都看着我干嘛?什么绑架案?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说有人证。”罗川提醒。
“那又怎样?这也太荒谬了吧?”
汪海峰说:“等见到证人自然会有分晓。”
“你们不觉得一切都太巧合了吗?一夜之间出现这么多我的罪证,而我还傻乎乎地自投罗网,这怎么看都是有人想栽赃陷害啊!”张昊楠的情绪再度激烈起来。
汪海峰没有接口,这种巧合确实来得很不自然。他忽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如果将案发伊始至今整个过程看成一场舞台剧,所有人都在其中扮演某个特定的角色,那么是否就有一个推动故事发展的幕后编剧,正以上帝视欣赏着他的杰作。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必然不是张昊楠。
汪海峰很想刨根问底将所有事都查个水落石出,但自从二组在楚龙旅馆落入罪犯精心设计的圈套里,引来社会鼎沸的舆论,上头便下达了限期破案的死命令,留给刑警队的时间寥寥无几。现在的张昊楠还是最大嫌疑人,即使存在疑点也不能为他洗清嫌疑。
来到张洪义所在的房间,当孙家凝再次通过单面镜看着张昊楠,脸上却露出了疑惑、不确定的表情。
“是他吗?”张洪义问。
“我……不确定……”见周围的警察纷纷皱眉,孙家凝连忙解释,“其实我看见的只是背影,刚才他路过门外时看到的也是背影。张队长,能不能让他站起来转过身背对我们?”
听到“背影”两个字,张洪义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他还是按照孙家凝的要求,让张昊楠重新调整了姿势。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孙家凝指着他叫了起来,“是他!就是他!”
“你确定?”张洪义怀疑地问。
孙家凝却坚定地点点头,“这个背影,还有这身衣服,我确定在那个不知名的地方见到的人就是他!”
“夏慧也是他杀的?”
“虽然我没亲眼看见,但他就是从那个房间里出来的,那时房间里的夏慧已经死了。”
张洪义和汪海峰交换了眼神。这是两起案件自调查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实质性的交集,不过他们清楚背影不可能成为定罪的佐证。更何况还有江浩和神秘人,他们在121连环绑架案中的嫌疑都远大于张昊楠。
“队长,我想两个案子是不是可以并案处理了?”张洪义提议。
“现在?”汪海峰摇头,“还不是时候。她的证据太模糊,只凭一个背影是远远不够的。”
“不,还有一个更重要依据。”
“说来听听。”
“刺青。”
“你说的难道是工厂女尸案那个刺青?”
“极有可能。孙家凝不仅在夏慧身上见过那个刺青,就连她自己也有。”
闻言,汪海峰立即看向孙家凝,见后者羞涩地点了点头,他斩钉截铁地说:“立刻带她去询问室,你们也一起过来。”
虽然牵涉刺青,但是否就是工厂女尸案的那个神秘刺青还有待验证。若情况属实,这个案子的离奇程度即使放眼过去也屈指可数。
十分钟后,在汪海峰和罗川的带领下,张洪义带着霁雨,孙家凝则在之前同张洪义对话的女刑警的搀扶下齐集询问室。而此时江浩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张洪义低声问霁雨,“他人呢?”
“被我关禁闭室去了。这死胖子实在是太嚣张了,不给他点苦头吃,还真以为咱们怕他呢。”霁雨愤然道。
张洪义当然明白“吃点苦头”的意思,也早在江浩的脸皮上见过了。这种做法虽然不合规矩,但恶人还需恶人磨,何况这里是刑警大队而非楚龙旅馆,他也就再次默许了这种潜规则的发生。
等所有人都坐下后,汪海峰先让女刑警带孙家凝去厕所检查下身的刺青,又和工厂女尸案的神秘刺青比对,确定是同一图案后,这两个案子才算真正有了交集。可如此一来,孙家凝的突然出现又成了一个新的谜团。在给她录完口供通知其家人接回后,汪海峰又马不停蹄地召开了案情分析会,参加的除了一组之外还加入了二组成员。
二组刑警率先汇报了对于孙家凝出现的巷子以及周边地区的调查结果。经过一上午细致的搜查和取证,办案人员并未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和目击者。会议上,所有人都认为孙家凝的出现不是偶然而是凶手有意而为。她是在失去知觉后被扔到巷子里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时间不会超过半天。没有目击者说明事情很可能发生在天亮之前,而天一亮张昊楠就出现在刑警大队,时间上也非常吻合。加之孙家凝指正他就是绑架自己的凶手,张昊楠的嫌疑陡然增加。
有人说这是团伙作案,张昊楠只是凶手之一。也有人说这种时间上的巧合就像背影一样,不能成为判罪的证据。而多数人觉得绑架案的主犯是神秘人,孙家凝是他送来的可能性最大。但当汪海峰问起凶手意图时,他们又都鸦雀无声了。凶手为什么留着孙家凝性命又将她送来刑警队?没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罗川此后的假设引起众人思考。他说,张昊楠作为工厂女尸案最大的犯罪嫌疑人,主动现身本就是件怪事。现在又突然空降一名证人指正他是121连环绑架案的凶手,其中阴谋的味道更浓,像是有人想借机落井下石,将所有罪名全都推到张昊楠身上。这也和张昊楠最后为自己辩护时所说的。
最后汪海峰决定对张昊楠的DNA重新取样鉴定。不过这事要在暗中进行,表面上依然维持现有的审讯程序。双管齐下。希望能把整个案件查个水落石出。
12月21日这一天在案情分析会中缓缓落下帷幕。
深夜,就在汪海峰准备睡觉时,接到了来自小吴的电话。内容大概是楚灵的被害妄想症还有待观察,但医生却透露了另一个石破天惊的讯息。催眠。在对楚灵的观察治疗中,他发现对方除了患有被害妄想症外,还留有被催眠的痕迹。
人的记忆不可能被彻底删除或替换,但可以混淆。人在遭受重大刺激后会产生应激反应,概念回避就是其中之一,是有意不涉及应激情境的概念。这种自欺欺人的反应虽然无法消除痛苦记忆,却可以让人暂时忘记痛苦。即使接受催眠治疗也只能在精神上缓解痛苦,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场合,痛苦记忆还是会被重启。因此想通过催眠彻底抹去一段记忆是不可能的。但通过催眠暗示混淆一段记忆却可以办到。诸如发生的时间地点等细枝末节的事。
这是医生的原话,汪海峰从中听出了名堂。楚灵很可能是在目睹凶案后被人催眠并灌以错误的时间地点,才会出现那些看起来低级的自相矛盾的叙述。不过催眠者需要很强的专业能力,这种事绝不是一个外行随便想想就能办到的。那么张昊楠是否会有这样的能力?是夜,汪海峰做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梦。
翌日一早,正当刑警队重新集结准备就新出现的线索开会研究时,大楼外忽然冒出一大批整装的记者。吵嚷的声音把大楼里的警察全都引了出去,排成人墙把记者挡在大门之外。这些记者翘首以盼的样子活像一只只伸长脖颈的鸭子,见到汪海峰后立即发起了连珠炮似的提问攻势。
“汪队长,我们收到消息,工厂女尸案的凶手已经落网,这是不是真的?”
“汪队长,工厂女尸案和121连环绑架案都是本市近年来极为罕见的恶性刑事案件,也引起了全社会的广泛关注。但有消息称你们并不打算立刻起诉凶手,请问这又是为什么?”
“嫌疑人的DNA鉴定结果与罪犯吻合。明明证据确凿,为什么不能立刻结案起诉?是否因为案件牵扯到警队内部的某些人?”
“张副队长,有消息称你们又对协助警方报案的证人动用了私刑。这是不是真的?是因为上次在楚龙旅馆对他怀恨在心?还是说刑警队向来都喜欢如此审案?”
“请问我们能不能见一下江浩江先生?”
问题就像一个个炸弹被抛了过来。一时间刑警大队四面楚歌。可无论汪海峰等人如何解释,似乎都不能满足这些贪婪的记者。他们需要的是夺人眼球的爆炸性新闻,而不是那些波澜不惊的官方说词。汪海峰发现这些人的提问都很有针对性,像是事先准备好的一样。他的这种猜测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罗川跑到他的身边,将手机递到面前焦急地说:“不好了汪队,出事了。不知是谁在网上造谣,说我们明明抓到了工厂女尸案和121连环绑架案的凶手并且证据确凿,却迟迟没有结案起诉他,甚至还对提供线索的证人几次三番动用私刑。对此网上众说纷纭,简直可以写成小说了。现在网民群情激愤,要求我们立即将凶手绳之以法。”
目光扫过手机上打着正义旗号的责难与谩骂的评论,汪海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无奈滋味。在这个年代,警察不仅要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还要提防后院失火的窘境。不负责任和口无遮拦的话被装饰成言论自由,正义在某些人嘴里成了便利店里五元一袋的口香糖。廉价而可悲。
“一定是那个混蛋干的!”张洪义怒道。
“谁?”汪海峰问。
“这事说来话长。先想法把这些人打发了,还有网上的舆论,我担心事情继续发酵会惊动上头。”
话音刚落,汪海峰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选了一处清净角落接通电话,里面立刻响起熟悉的声音。S市公安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