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景场地占地三十英亩,在月光的映照下,简直是一片神话世界——那倒不是因为它的场景真像非洲丛林、法国城堡、抛锚的纵帆船、夜晚的百老汇,而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是童年时代被撕得破破烂烂的漫画书,像在篝火边跳舞的故事残篇。我从来没有住过带屋顶阁楼的房子,但我猜,这里的外景场地一定跟它很相像,而且在晚上,这个屋顶阁楼终于以迷人的变了形的模样,变成了现实。
当施塔尔和罗比赶到现场时,人们已经聚集起一串串灯光,把洪水中的危险部位照得清清楚楚。
“我们要用水泵把水抽到第三十六街的沼泽里去,”罗比歇了一会儿说道。“这地方是我们用作城市的道具——可这事儿会不会是上帝特意制造的天灾哦?——你看那儿!”
在一座湿婆像[61]的硕大的头顶上,两个女人正顺着刚形成的湍急的河流漂下来。那座偶像属于在洪水中冲散的一组缅甸佛像,这时正兴冲冲地蜿蜒而下,不时还在浅滩上停下来,摇摆着身体,跟波涛中的其它东西冲撞一下。它那光秃秃的前额上垂下来一绺卷发,那两个难民就在那儿找到了一个避难的圣殿,一眼看去,她们还真像是在一片洪水的壮观景色中,坐着大巴观光旅游。
“您请看看吧,门罗!”罗比说。“看那两位夫人!”
突然形成的沼泽淹没了她们的双腿,她们朝着河岸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时他们发现,那两个女人的神情有点害怕,但当她们看到解救的希望时,两眼开始发光。
“我们应该先让她们漂到那根废旧管道那里,”罗比英勇地说,“不过那颗头,德米尔[62]可能下个星期会有用的。”
他是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的,这时他正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用一根杆子打捞她们,结果只看见水面上转出一个令人晕眩的水圈。救援人员到了,人们很快传出消息,其中一个人很漂亮,然后又传出消息,她们都是重要的人物。可她们毕竟是闲散人员,所以罗比只是厌恶地等着,打算骂她们一通,直到别人最终把事情搞定,把那东西抬上岸来。
“把那颗脑袋放好啦!”他朝她们大声叫道。“你觉得这是送你们的礼物吗?”
一个女人顺溜地从偶像的脸颊上滑了下来,罗比抓住她,把她放在地上;另一个女人有点犹豫,但是也滑了下来。罗比转过脸向施塔尔请示。
“我们该拿她们怎么办,头儿?”
施塔尔没有回答。在四英尺不到的地方,有一张脸正对着他微笑,那是他死去的妻子的脸,连表情都很相似。在月光下,四英尺远,他熟知的那双眼睛掉转来朝他看着,那熟悉的前额上一绺卷发微微吹起,笑容停滞在脸上,有点儿变样,嘴唇微张——全都一样。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惧,他想大声叫喊。那死寂而散发恶臭的房间,那灵车上消了音的滑轮,那掉落的隐密的鲜花,从外面那片黑暗中——可现在这里,温暖而且泛着红光。河流湍急地从他身边流过,巨大的聚光灯袭来,闪着银光——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话,但那不是明娜的声音。
“我们感到十分抱歉,”那个声音说。“我们是跟着一辆大卡车开进大门来的。”
这时又聚起了一小群人——电工、布景人员、卡车司机——罗比开始像一条牧羊犬一样地朝他们吼着。
“……把大水泵放到4号道具的水箱上去……在这东西的头上绕一根绳子……把它放在两个二乘四的木筏子上面……把水从这‘丛林’中弄走,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快点吧……那根大A号管子,放下来,那些都是塑料的……”
施塔尔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女人,她们跟在警察后面,穿过人群走向大门口。他朝前走了两步,想看看自己那两条发软的腿是否已经恢复了力气。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地冲开烂泥,人们开始从他眼前川流而过——每一秒钟,就有一个人笑着跟他打招呼,“您好门罗”……“您好施塔尔先生”……“晚上好门罗”……“门罗”……“门罗”……“施塔尔”……“施塔尔”……“施塔尔”……“施塔尔”。
人群在黑暗中从他身边川流而过的时候,他向他们回话并挥手,那样子,我觉得有点像拿破仑和近卫军[63]的关系。这种场景在世界上已经绝迹了,但世界上还是有英雄的,施塔尔就是英雄。这些人大多数已经在这儿很长时间了——从最初开始,到有声片的出现,风风雨雨的,还有“大萧条”的那三年,他发现,都没有给这些人带来大的影响。古老的忠诚开始摇摇欲坠——哪里没有泥做的脚呢[64]——但他依然是他们的偶像,他们的末代君主。他们走过他的身边,把招呼声变成一种低声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