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单位的房子落成了,外围还没有完工,几栋青灰色的水泥楼房矗立在工地上,尽管周围还堆着大堆小堆的红泥巴,有些人早就带着家人来看过很多次了。过道上的楼梯上还没有安装,他们悄悄摸进去,跟家人一起盘算着购买家具的事。可是寻路他们家怎么也提不起兴趣去看房。
虽说交房的日期拖延了又拖延,似乎在有意人们留出筹款时间,但是寻路家仍然没借到钱。他们不认识有钱人,老家的族人们也清一色的都是穷人,日子稍微好过点的那几家人,都早早地和他们这些穷亲戚断了联系。
那里的人,寻路别家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家的人,只要不对口味,再亲的人也不认。要是情投意合,即便是毫不相干,他们也会想尽办法生拉活扯,彼此攀上一点亲戚关系。所以,寻路他们这些孩子哪天凭空多出个陌生的姨婆、大伯什么的,一点都不用奇怪。认的“假亲戚”寻路家过去也有,平日里来往也甚是亲密,但在和两个叔叔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都跑光了。真正有血亲关系的族人们大多大字不识,只能腰上拴草绳代替裤腰,只知道种田,没什么出息。他们还指望寻路他们借钱、求帮忙呢。再说了,无论真亲戚还是假亲戚道倒向了叔叔们,谁会理会他们这搬走了的人呢?
父亲在单位上大部分人都要买房,父亲那几个朋友也不富裕,他是觉不好意思跟他们借钱的。况且他正在走背运,在单位的地位目前其实也很微妙。
寻路或许比母亲更了解父亲。因为跟他生活一年多,虽然父亲不怎么管她,也不怎么跟她交流,但寻路记住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记住了与他相处的每一个人。他对她说的话不多,但他说的每个字,都被她的小心思推敲得清清楚楚。
父亲爱穿,经常请最好的裁缝做新衣服。每次穿上新衣服,他总是拿着脸大的镜子照啊照的,先照脸,然后头发……如果衣服做的不合身,他会不厌其烦地请裁缝替他修改,直到满意为止。要是衣服多次修改还不合身,或者他突然觉得衣服不好看了,他就在回老家的时候,把衣服带回来给寻路她妈妈穿。寻路她妈就拿剪刀针线,动手改衣服,剪短或者缩小,,最后,一件好好的衣服终被改的跟旧衣服一样了。
父亲每个月有三十多块钱的工资,只寄家去五块钱做贴补。奶奶那里每年六块钱,分家的时候就说过的。爷爷最不值,每年父亲只买给他两瓶白酒。寻路家一直住在爷爷分给父亲的一间瓦房里,厨房和猪圈都是草房。没有牛圈,就和爷爷他们共用。寻路大些的时候,就去爷爷家跟小嬢一起睡。
孩子们都大了,家里住不下了,母亲就考虑盖新房了。那年,母亲养了肥猪,留足了粮食,尽可能多种了蔬菜。还把她节衣缩食积攒了多年积蓄拿出来。盖新房子的成本不高,因为主材有爷爷家支持,就在他们家的自留山上砍,不要钱。因为两个叔叔住的房子都是爷爷建的,而且比寻路家的都宽敞,给寻路家建房子的主材,是爷爷给的补偿。母亲满以为建房子会比别人轻松些。父亲为修房子专门请假回来了。可是,他告诉母亲,他一分钱没有,就连这次回家的路费也是在财务上预支的。
听了这话,寻路的母亲既失望又愤怒。这个老实的女人,结婚多年,一直没过问丈夫的财务,一个人在家呆着三个孩子死撑活扛的。她一直相信丈夫把钱存起来了。可是他现在居然说没钱,主材已经从山上砍来了。建房是必须的了。可是,让她一个妇道人家上哪儿弄钱去?
她伤心地在家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睡,后来是她丈夫嫌她听得烦躁了,动手打了她才消停。寻路找父亲理论说:“为什么打我妈?”父亲却装出可怜相道:“你不知道啊,寻路,你妈实在太长舌了,因为一点小事闹个不停。”寻路砍父亲态度和颜悦色,就被蒙蔽过去了。她那是还小,不懂大人之间钱的事。更主要的是,她即便心里有天大的不满,她也怕去招惹父亲。
见未来的公共财产——爷爷家的自留山被寻路家扒了个精光,寻路的叔婶们已经颇有意见,他们开始明里暗里挑衅寻路家,为难他们,极尽打鸡骂狗、指桑骂槐之能事。
但是父亲的钱到底去了哪里呢?母亲责问父亲,但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脾气很大,找各种借口发火,打母亲,朝死里打寻路他们。在亲情和金钱面前,父亲终于原形毕露,母亲也恨透了他这个她无力反抗的男人!
寻路知道父亲没有说慌,那年他带她出去的时候,就亲眼见他发工资后去财务室还钱。父亲经常在同事们面前炫耀爷爷,以干部子弟自居。但是到底把爷爷夸大到哪一个级别当官,是乡一级还是县一级?她因为小就搞不清楚了。
父亲高傲看不起人是不争的事实。他医术还过得去,老乡们总喜欢来找他看病,但是他总是不情愿,躲着他们。尽管自己也是农村人,但是他丝毫不同情他们。他看不起那些老乡,看不起他们死皮赖脸找他看病的样子,看不起他们不爱干净。他躲不了非要给他们看病的时候,他总是掐着兰花指把脉。看完后,他会把自己的手反复地冲洗干净。有时候他会忍不住骂起来:“看看你那双手,指甲那么长,脏成什么样子了?”
可是,充干部子弟需要装点门面,看不起人得有资本,需要吃穿用度不输于人。他在自己身上的花销大,其他家庭成员自然就少花销了。有一次,爷爷因为不满儿子小气,在一天深夜,他等寻路她妈和几个孩子睡了之后,对父亲发飙骂他没良心。父亲跟爷爷吵起来,爷爷气得提起木凳子就要打他。父亲毫不示弱:“你是不是要来打?来嘛,我怕你就不是人养的!”要不是奶奶和小嬢他们拉着,父子两人一定打起来了。
这些都是小孃事后告诉寻路的。“父亲就是该打!怎么要拉着爷爷不让打呢?打死他好了。”寻路遗憾爷爷没打父亲。但是她不敢告诉小嬢自己的真实想法。她怕小嬢告诉父亲。
又要买房了,父亲又拿不出钱了,他钱都给谁花了?大家对他的怨气越来越深,孩子们不懂隐瞒,都在脸上写着呢。寻路想起父亲对陌生女孩意味深长的笑,想起对着自己那个雪白的光屁股,再想起弟弟们所吃的苦,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老子的钱,爱怎么话就怎么花。”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觉得,自己不想见到父亲,就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好了。反正他有钱也不会管他们多少,反正他也没钱交房钱,反正他动不动就打人骂人的。只要父亲不回来,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包括新房子。对了,没房子还是不行的,不然他们住哪里去?流落街头的感觉肯定不好受,算了,他还是最好回来吧。
父亲回来了,因为雨季来了,野外作业没法进行。他、大叔和寻全都一起回来了,逃难似的,三个人都憔悴。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父亲居然用寻路挂在铁丝上的洗脸毛巾擦手。因为寻路经常在学校,毛巾不怎么用,母亲和弟弟共用的那块毛巾已经变成铅色,寻路专用的那块干净多了。他倒是挺会选的,哼!寻路十分不高兴地对父亲说:“你用成我的毛巾了。”谁知父亲满不在乎地说道:“用一下就用一下吧,有什么了不得的?”寻路气得脸红脖子粗:“你怎么不用自己的?!”父亲的忍耐马上爆棚,怒道:“什么是你的?还不是老子的钱买的!”寻路一下子哑口无言。对父亲,她有种不是他死就是我忘的愤怒。
为房钱的事,父亲急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找人借过,但是都没有成功。他想最后一次找组织,对管住房的人说明家里的情况:不外乎上有老下有小的之类的。他不期望单位把房子白给自己住,只希望能先搬进新房,再慢慢交钱,或者一直住在过渡房里也行。
可是人家说了,单位上的政策不是针对哪个人,专门制定里的,所以他提出要求都不可能满足。他们家的困难还是只有自己解决。
父亲被困难打得晕头转向。此时的他,恨不得自己不曾结婚,不曾有三个孩子,或者自己干脆残废算了,什么都可以扔给国家管。他尝尽了生活的苦,也不管小姑娘有多年轻,竟向人家结结巴巴地讨教:“可,可是,我们要怎么解决困难呢?”
“自己想办法解决。”小姑娘得意地一笑,她为自己的巧舌如簧感到欣慰。
他转身离去,刚出门,他就听见背后在姑娘旁边一直沉默的中年妇女说话了:“这个陈富帅,经常去财务科借钱,前几年说他老婆的眼睛瞎了,申请家庭补助。后来,单位上派‘罗猪槽’亲自去调查,假的!”
父亲听了狼狈地逃出了办公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