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到新学校的寻路沉默了,乖巧了。因为同学变了,都来自镇上、或者是各个村有头有脸的家庭。他们穿着体面、干净,没人穿补丁衣服。让一下子被比下去的寻路不再敢造次。老师也变了,他们是知识分子,不知道寻路的爷爷是哪根葱,比村上那些唯唯诺诺的民办老师,新老师们的气场一下子就把寻路镇住了。
大人们都说,因为寻路的妈妈信了迷信,驱赶了缠在身上的小鬼,寻路才从一个无法为天的女流氓,蜕变成一个懂事乖巧的孩子。那个替寻路母亲消灾除难的师嬢婆,还因寻路的转变而名声大噪,生意好得忙不过来。师嬢婆认识寻路。有一次她在路上拉住寻路,对人说道:“看嘛,就是这个娃儿,我给她看好的。”据师嬢婆说,缠住寻路的小鬼就是“四妹”。这把她吓一跳,生前一向服服帖帖的“四妹”,怎么死了反变得神通了?
为了让寻路他们在镇上学校得到老师的关注,寻路他们家每年都要请客,请全校所有的老师到家吃饭。快放寒假的时候,母亲赶紧找人把过年的猪杀了,然后请老师们到家吃饭。他们家的房子很小,没法请客,就借用爷爷家的堂屋,里面用白石灰粉了墙,墙上还贴了画,更主要的是,里面的八仙桌和条凳是上过黑漆的,看上去光滑铮亮,让主人觉得很光彩,摆放在墙角跟的竹椅子也很干净,因为奶奶爱干净,经常擦拭。虽然离镇上比较远,但是老师们一般都会赏光,一二十个人齐刷刷地来到寻路家。这一顿饭下来,寻路家的猪肉减少一半,地里的新鲜蔬菜也所剩无几。剩余的半头猪和菜地里的少量蔬菜,一家人勉强过个年。其余一整年的时间,他们就只能靠那一罐猪油维持到年底。每顿饭见不了几颗油星子。父亲能多寄点钱来让他们吃一顿肉,成了他们童年中最大的梦想。
有老师们的撑腰,同学们都把她捧上了天。她的朋友很多,经常去同学家串门子,也约同学到自己家里吃饭、去奶奶家山上挖野生兰花。最后,有一年奶奶告诉她,山上的兰花都被挖绝了。寻路此时才隐约感到内疚,觉得自己在家里就像个卖国求荣的汉奸。为讨好那些长得白生生的城里娃,不惜把奶奶的自留山刨了个千疮百孔。从同学身上,寻路学会了用一种特别的目光审视身边的人,她学会了看不起人。这也许比她当初打人还要致命。
寻路有一次放学,在镇上遇到了去开会的爷爷。寻路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爷爷”,然后上下打量着他,仿佛不认识似的。爷爷穿着做客时才穿的衣服,那件军绿色的中山装算是过眼,底下藏青色的裤子也凑合,但是他的裤管挽起来老高,脚下竟然没有穿鞋子。
跟寻路走在一起的是一个体面的同学,她也在上下打量爷爷。那个在村上说了算、受人尊重、让人的畏惧的爷爷连双鞋都不穿,赤着脚就在镇政府的三合土地面上走,寻路觉得好丢脸!
“爷爷,你把孙女的脸都丢尽了。”寻路在心里呐喊。可她不敢说出来,她怕说出来遭到全家人的指责,说她不孝顺。再者,她也没钱给爷爷买鞋子,她凭什么敢要求她老人家呢?只不过从那以后,寻路再也不怎么理爷爷了,尽管每一年都在喝爷爷自产的蜂蜜,吃爷爷用稻草文火烘焙出来的小鲫鱼,也吃爷爷的李子,撑到肚子炸,撑到生病……她就是看不起爷爷。
可是,寻路并没有在学习有什么起色,她一直偏科,数学只学到一脑子的豆渣。小学毕业的时候,她数学才考了43分,只考上他们镇上的戴帽子初中。母亲哭着揍了她。但是她心里并不在意,因为她带回来一张全镇语文考了第一名的奖状,觉得没什么好丢人的。
寻路在镇上上了一年初中之后,她又降级了,去了县城上县里最好的中学—县一中。她和寻全是走后门读上一中的,不像他们镇上的另两个孩子,凭分数考进去了。为她和寻安能上县最高学府,她的父母亲送了人家好些东西:半头年猪肉、三只大公鸡,还有他们家自留山上所有的冬笋,事情才总算办成。那些年,这些东西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伤了元气的,结果寻路懂事得早些,初中毕业考上了那所学校的高中。寻安呢?一进县城就迷上了骑自行车,每天拿着不吃饭省下来的钱,去租自行车,满大街乱串,最后连个高中都没考上。后来,父亲为寻全打断了一根竹子,又让他挑了一个暑假的大粪,再送他去补习,他才突然懂事起来,收了心勤奋苦读,学习渐渐好起来。
他和寻全上学那阵,他们镇不通车,每周都要走几十公里的路去上学。农村户口的学生,因为没有粮票,得自己带着米到学校去交了换饭票。所以,寻路他们去县城读书以后,母亲要定期给两个孩子挑大米去学校,不然,两个孩子就没有饭票吃饭,花钱智能买到菜票。这对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主劳力的母亲来说,真的是太艰辛了。而且,学校对米的要求极高,那种成色不好的大米学校是不收的,人家要拿带有槽子的铁签子朝米里一戳,整筐米的成色就检查出来了。所以母亲必须在送米之前,拿筛子把家里的米拿出来筛了,专挑那种大颗饱满的米送到学校去,而那些筛下来的碎米就留在家里,给她自己和寻全在家里吃。
每次送米,她都要天不亮就挑着满满两筐大米上路,到了学校,人家要到下午五点才开始称米换饭票。母亲等不到那个时候就得折头,不然还没回到家,天就黑了。她没有办法,就把米交给寻安,让他把米扛到食堂去换,然后把饭票分给寻路。母亲这样做,是考虑寻路的身体差些,所以让弟弟多做点,反过来照顾姐姐。这刚好迎合了寻路的虚弱的内心,因为扛着土气的蛇皮口袋去食堂,让她觉得在有城镇户口的同学面前抬不头来,因为他们永远不用背着沉重的米袋子去食堂,只用粮票去买饭票就可以轻松换得饭票。城乡区别,对寻路来说,就是肩头扛不扛米的区别,出不出汗的区别。她情愿偷懒的羞耻,换取自己并不存在的面子。
寻全没有考上高中,母亲又哭了,她委屈得像个孩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都好好的,不论她吃多少苦,受多少气,只要他们有一天能够凭着优秀的成绩,考上一个能够端铁饭碗的学校,离开农村,离开苦难。可是寻全让她觉得希望破灭了。父亲那次打寻全,她虽然也心痛,但是她唯一的一次理解了丈夫。农村人实在过得太辛苦,虽然寻路、寻安懂事了好多,学习成绩直线上升,但是当父亲有资格半农转非的时候,全家想都没想就一致同意了。因为城市户口对农村户口而言,还可以考收分极低的技校,毕业出来当不了干部,还可以当工人。
要不是填报志愿除了差错,寻路本可以上一个好学校,在这所三流学校里上大学,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那些同学凭什么轻视她、冷落她?难道就因为她的寒酸?就因为标志她身处贫困底层的衣着?她多想换掉那身陈旧土气的标签,可是她没钱,她做不到。她觉得穷不可怕,可怕的是穷带来的精神折磨。
生活就是一点也不会考虑人的感受,很多时候它哪壶不开提哪壶。它明知道知道你没什么,它偏就向你索求什么,让人坚持不下去。
青年节那天,难得一见的班主任突然急匆匆走进教室,她通知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应省电视台的邀请,寻路他们班当天下午要去电视台录播厅录制节目。老师特别强调:录制期间,大所有同学必须坐姿端正、面带微笑,要跟着指挥热情鼓掌。为保证良好的画面效果,所有同学衣着要鲜艳。
老师说的坐姿、表情什么的,寻路完全可以做到。但是衣服的事情让她为难了。她的穿着连土气都说不上,一点不光鲜,颜色看上去很晦气。她闷闷不乐地回到宿舍,不知怎么办才好。室友们看时间还早,都说:“睡个午觉再去吧。”寻路也钻进了蚊帐。
躺在床上,她非常无助地看着蚊帐定发呆,连电视都没有看几次的她,能上电视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希望那些认识她的人在电视上看见自己,然后说:“看哪,陈寻路都上电视了。”
真是要命了!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早点通知,她可以回去跟母亲商量买件好看的衣服。要是行不通的话,她可以向小琴借呀。小琴是她在父亲单位刚认识不久的好朋友,没有考上大学就打工去了,她就有件大红色的夹克衫,够鲜艳的了。可是现在,老师的要求她真的没法达到。
她躺在床上一直没睡着,可是出发的时候,她却装作睡得很死,躺着一动不动。她听见小瑾看手表发现时间到了,一骨碌爬起来叫大家快起床:“时间快到了,起床!起床!”小瑾看寻路的床上没动静,就跑过来使力敲床板喊:“寻路,寻路,快点起床了!”
寻路假装才醒过来来,嗲着声音道:“嗯,我不去了,麻烦你帮我请个病假,我头疼。”
小瑾:“为什么?老师说了不能请假的。”
“好吧。”小瑾跑着去操场集合去了。不一会儿,她又回来喊寻路:“老师说叫你去,一会儿就结束了。”
“我真的不去了,头疼,头疼。”寻路睡在床上,嗲声继续装病,故意做出有气无力起不了床的样子来。小瑾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
寻路知道,老师没有嫌弃自己的意思。不然也不会让小瑾再次回来喊自己。老师是理解自己的,寻路不怪这位冰雪聪明的老师。但是她的心中仍然充满恐惧,她害怕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她迫切得到一身好行头,一身能出入自由,与同学平起平坐的好看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