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旁的李长太如今的模样似极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前朝的某位诗人。而陪坐在旁的李逐仙的神情倒有些格格不入。
李长太望向旁边喜忧参半的徒弟,淡淡问道:“听那姬姓公子的口气,你和他之间似乎有一桩交易,想来那筹码不小吧。”
李逐仙凝视着沧海,许久,叹了口气,有些歉意道:“那筹码何止不小,对于武当山来说,可是顶了天的大事情。那白毛鸡说他要的不多,就一朵白瓣气运莲。”
李长太一个身形不稳,瞠目结舌道:“什么,就一朵气运莲。”
李逐仙唉声叹气:“没办法,要是我不答应,那白毛鸡可是会眼睁睁看着我惨死在那头老黄牛蹄子下的。”
李长太面色有些凝重,忧虑道:“逐仙,你是说你在懒畜遇到了熊筋骨。”
李逐仙啐道:“那头老黄牛真是畜生不如,见了我,似见到了煮熟的鸭子。不由分说,便对我一顿拳脚招呼,我的气机经不住他几轮拳脚便悉数溃散。若不是当时我回身境的底子还在,早成了一滩肉泥。”
李长太道:“熊筋骨是懒畜江湖的噩梦,有熊筋骨在的地方,就没有江湖,久而久之,懒畜成了他一个人的江湖。熊筋骨丝毫不掩饰他的野心,他要独享整个懒畜江湖的气运,所以身在懒畜的武夫,不管是三脚猫功夫的,还是跻身三境的,遇见他,无一生还。”
李逐仙心有余悸,自嘲道:“当时没听师傅的话,若非白毛鸡,还真是折在了懒畜,不过其代价,我还真是有点心疼。”
李长太倒是豁达起来:“逐仙,不管怎么说,你这次因祸得福都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一朵白瓣气运莲又算的了什么,真要细细计较起来,不亏。”
“倒是摘取气运莲,对于武当山来说可是大事,若换作你上山以前,别说那些师伯师叔不会答应,你师傅我先是一千个不答应。不过现在不同了,应运而生的九朵白瓣气莲,摘了一朵,不是还有八朵吗?已经很多了。”
“不过这事,师傅可做不了主,师傅还得召集师兄们商议一下。”
一老一少离开了沧海,在返回长长峰的山道上遇见了正在闲逛的言仲溪。
言仲溪两眼泛起了精光,几个纵跃便贴上前来,抱着李逐仙硬是不放手,眼睛竟然闪起了泪花,感怀道:“逐仙,兄弟我盼你可是盼了五年,可是你倒好,回来了也不跟兄弟我招呼一声,你是不是把我这个兄弟给忘了。”
李逐仙无奈的望了眼这个表情夸张的言仲溪,倒是李长太很不耐烦:“去去去,逐仙现在可没空闲听你瞎作乎。你来的正好,赶紧的去通知你那些师伯师叔,在你掌教师伯那碰个面,就说逐仙回来了。”
李逐仙感触道:“藏藏掖掖,终于要见公婆了,但不是好事啊。”
一个时辰后,在武当山以北的一处小院落中,聚集了六个人。屋子里摇曳着木炭红红的火焰,映照的屋子暖意融融。
位于座首的老掌教,已经活了一百四十个年头,已经活的很久很久了。老掌教郦生闲的面容并不是世人所说的鹤发童颜,他的面庞如老树皮一般枯黄,眼睛却闪着精光,但武当上下的人都知道,老掌教双目已经失明二十年了。
老掌教的枯槁老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总算泛起了一抹红润,他的话语如他的苍白头发一样寥寥无几。他大都是在听,听二师弟王大斗说,听四师弟李长太说,听李逐仙说,听言仲溪说。
三师弟齐焉和他一样沉默寡言,但齐焉的性子温文尔雅,有语出必惊人。齐焉是武当山上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但王大斗对这个师弟的读书人气质死活不承认,宁愿跟李长太去胡扯,也不愿意跟齐焉面谈,其实是王大斗不敢在鲁班门前弄斧,他知道齐焉在山下便是一个读书人,在山上更像一个读书人。
屋内,王大斗粗犷的嗓音造就了屋外的落雪,言仲溪对这个嗓门贼大的师傅有些无奈。
“逐仙,你说什么,那白脸小生要咱武当一朵白瓣气运莲。我王大斗第一个不答应。长太,你别拦着我,看我不将那小子扔下气莲峰。他是逐仙的恩人又怎样,仗着那点恩情,就可以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
李长太好心劝道:“掌律师兄,别说我这个师弟看清你,就是十个你上去,结果依然一样,只是山道上多十个坑罢了。”
老掌教面目慈祥,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窗外雪落多少,他全听见了。他将茶杯往王大斗的方向推了推,王大斗一口饮尽。
王大斗急了,嚷道:“师弟,你别老是拆我的台,你只管应声,是不是这样的道理。师哥以往在山下救人那会儿,别说要人家一头牛一斗米,自己还倒贴人家的米面钱。”
言仲溪终究是憋了句话出来,细声细语道:“师傅,人家毕竟不是你呀,一样米养百样人,如果都和师傅一样,我还觉得奇怪呢。”
屋内泛起声声浅笑,似一粒豌豆落进了水缸中溅出了些许阳光,屋内暖意更甚。
王大斗佯怒,作势出脚,言仲溪退后一步。王大斗摇摇头,道:“滚你丫的小犊子,大人说话,你个小辈插什么嘴。今晚你别练功了,抄十遍道德经交给我。”
齐焉破天荒说公道话了:“师兄,你也别假公济私难为小辈了。昨个儿你不是求一副白雪歌的草书么,明儿个你叫仲溪来取便是。”
王大斗喜不自胜,竟忘了正经事儿,朝齐焉舔着脸媚笑道:“我就知道齐师弟是菩萨心肠,既然师弟这么有兴致,那再给师兄画一副白雪翠竹图如何。”
即使百岁高龄,仍依稀可见风骨的齐焉瞅了眼言仲溪,王大斗见风使舵般立时捂住了嘴巴。这个齐焉师弟性子可怪着呢,若是一不小心在白雪歌上短斤缺两,自己找谁哭去。
李长太趁着王大斗语塞的空当,抢着说道:“姬行兴那年轻人向武当索要一朵白瓣气莲的事情,我的意见是,既然此人非敌非友,我们武当便不应与其为敌,一朵气运莲给了便给了,毕竟是一个人情。”
老掌教点了点头。
齐焉一锤定音:“一朵气莲换逐仙一条命,稳赚不赔。”
王大斗欲言,齐焉瞪了他一眼,将他赶出了屋子。
屋子里,没了王大斗,清净了许多,屋子里只剩下四人了。老掌教终于说话了:“长太,气莲池应该是多了一朵黑瓣气莲。”
李长太应了一声。
齐焉掐了掐手指,附和道:“黑瓣气莲生的时间不长,就在这两三天,应该与那个叫姬行兴的年轻人有关。逐仙,你为武当带来的不是祸,或者说是小祸,但祸后面藏着的是莫大的福缘啊。”
李逐仙摸着鼻子,心里悻悻然。
李长太师徒离开了屋子,屋子里只剩下两人了。
齐焉望了一眼郦生闲,忧虑道:“据武当典籍隐晦记载,八百年前,气莲出一朵,当时的掌教莫道子三月而亡。五百年前,气莲出两朵,掌教岳卓然一月而亡。如今,气莲再出一朵。”
齐焉话到此处,不堪点破。
然老掌教郦生闲脸上风淡云轻,对这个结果似乎早有预料。他缓缓说道:“齐焉,师兄已经一百四十岁了,已经够了。莫说一朵气莲可以救逐仙一命,就是武当山上再小的小道士我也愿意拿气莲去换,一朵不成便拿两朵换。”
齐焉沉重道:“掌教师兄,我齐焉读了一甲子有余的书,听过的道理都可以装上几箩筐,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这样的事情真落到了自己头上,我委实不情愿。”
郦生闲慈祥的望了齐焉一眼,平静道:“齐焉,道人给人算命,但总算不对自己的命。所以我退而求其次,选择顺应天命。如今已不用我多算,我的这一生几乎已是油尽灯枯。齐焉,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这个师兄,其实师兄何尝舍得你们,这一生,我懂了一个情字便足以。”
“其实我知道你是很不愿点这个头的,你别怪师兄强迫你说违心话。万事皆有命运,岂是凭人力便可更改的。既然有新树迎春,那么就会有老树在白雪中睡去。”
齐焉默默抹了抹眼泪,然后缓缓离去。
摇曳的火光下,只剩下老掌教一人孤独,但他并不觉得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