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两天两夜,武当山上最后一丝绿意也未能幸免的披起了白裘。整个天地间,似乎只有白色。山上的小道童们大抵是童心未泯,三五成群的摇晃起遍地地雪花,胆气儿壮的索性爬上几丈高的大树,在其间放肆摇曳,偶尔有几片雪花落进脖子里头,只听见叫冷声一片。
王大斗今日闲来无事,便开始着手收拾起这群调皮的小道童了。小道童们对这个嗓音粗犷的老汉子有些畏惧,就在昨天夜里,有个小道童便瞧见修梅师叔在其院中硬是站了一夜,身上的落雪可以捏成几个雪球了。
但修梅师叔经过一夜仍是精神抖擞,朝着他打趣道:“林木师侄,师叔最喜雪夜赏景,常常忘了时间,一赏就是一夜。”而今,修梅师兄正在山道上扫雪呢。
这几个林字辈的小道童们,见掌管戒律的师叔祖来到,忙直直站成一排等着师叔祖的训诫,但王大斗今个儿破天荒没有拾掇他们,而是和颜悦色道:“你们这群小屁孩儿,玩雪该玩,可你们那个修梅师兄就不应该了,这么大个人了,还在我院里的树上窜来钻去,还以为他是猴呢。”
正当王大斗与其徒孙们打趣之际,遥遥可见长长峰上一人影闪掠而出望无名风奔来。而在洞口,姬行兴早已候在那里,一个照面后两人往洞内走去。
莲云池里,紧闭双眸两天的李逐仙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池内残缺的莲花有些意兴萧索。池内红莲百年而开花,无果。对于山上诸人无一不是大补之物。武当式微,红莲的凋零对于山上众人的修行可谓是雪上加霜。
很快,李逐仙的视野中出现了两人,走在前头的姬行兴讥讽道:“李逐仙,是否觉得对武当山的众人心生愧疚。莲云池内红莲百年而生,如今早早凋零,与之修行休戚相关的武当山众人可不就成了断了翅膀的猫,对于如今的武当可真是雪上加霜。”
李逐仙沉默不语,倒是走在后头的李长太出言安慰道:“逐仙,这位白衣公子的话虽然在理,但仍有失偏颇。你在武当山众人心中的分量岂非这小小的莲池可以相比。自你上山起,几百年不曾绽放的气运莲硬生生绽放了九朵,且不说武当山千年罕见的紫金莲花。为师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有你在,武当当兴。”
坐在莲云池里的李逐仙双眸神采奕奕,从重复冰冷刺骨的池水中站起身来,身上衣裳竟滴水不沾。他握紧拳头道:“师傅,武当不止当兴,当大兴。”
李长泰满是欣慰,言语中满是爱怜:“逐仙,武当当兴不当兴,为师与山上众师兄弟其实不在乎,在乎的只是你的安危,山上众人的安危。道者,承乎天,成与不成上天早有安排,你不必强求自己。你的安康,山上众人的安康,才是武当山最大的福气。”
姬行兴撇了撇嘴,淡淡道:“武当之事,自有武当山人料理,我只管我的事情。李逐仙,别忘了你我之间的交易。违背承诺,可不是你上了武当山就可以逃脱的。我能从那头老黄牛的蹄子底下救你,我也可以再将你送回那头黄牛的蹄子下。”
李逐仙对于姬行兴愈发冷冽的言辞有些畏惧,这个冷面冷心的家伙可是说到做到的家伙,若是食言自肥,那么下一刻,被扔下武当山的不可能是活人,而是冰冷的尸体了。
李逐仙无奈道:“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我不是君子,可是在你面前,我肯定比君子还君子。”
李长太对于两人的对话如坠云雾中,见气氛有些僵硬,忙转移话题:“逐仙,你两日不曾吃喝,可是饿了。为师来前,已吩咐小道童张罗好一桌可可饭菜,你再不走,可就要凉了。这大冷天的菜,凉了伤胃,还跟雪地上的石头一样难啃,你赶紧跟我回长长峰,”而后转身对姬行兴说道:“阁下若不嫌寒舍鄙陋,老道也请你去凑个热闹,毕竟大冷天的,多个人多一分暖意。”
姬行兴的寒冰冻结了李长太的暖意,他瞥了两师徒一眼后,独自转身离去。
待姬行兴离去后,李逐仙从冰冷的池水中走上来,整了整衣服道:“师傅,别跟那冷铁一般见识,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家伙。以后你也别跟他客气,最好别理他,省得影响了一天的好心情。”
李长太意味深长道:“这位白衣公子,是不太买师傅的账,看这架势,你一时半会儿也甩不掉。这账啊,还得你去理清楚,赔了武当不要紧,可别把你自个儿也给赔进去了。”
李逐仙闪过一丝忧虑,但仍满不在乎道:“什么白衣公子,人家姓姬,分明一只白毛铁公鸡。”
李逐仙话音刚落,有白雪疯狂刮入,不时塞满了洞穴。有音阴森森传入山洞:“李逐仙,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就着白雪将你埋个干净,省的我一天到晚耳根子不清净。”
李逐仙立即掬起一捧雪将嘴塞了个严实,震散洞中积雪,逃命般往长长峰疾驰而去。
遥遥望去,气莲峰上有一个白衣人影,与气莲峰顶的白雪大帽互为映衬,天地之间,竟感觉不到白衣人的存在。他正凝视着武当山的东面,东面人烟稀少,很少有道士的踪迹。
此时的东面山道上,出现了两个青袍人影,一位一头雪白,一位一头乌黑,看其形貌,原来是从长长峰出来赶往武当山沧海的李长太师徒。
通往沧海的山路比较崎岖,且今日白雪有融化的迹象,山路愈发不好走,师徒两人的黑布鞋已经湿了大半,身上道袍也沾了不少黑乎乎的泥巴,但两人浑然不觉。
李长太喜欢观沧海,喜欢隔山差五便往沧海跑,他会随身携带一根竹竿,一丈来长,青绿青绿的,在白雪的映衬下,竟成了白雪天里罕见的一抹绿意。
其实李逐仙知道,那根竹竿原来的主人并不是他的师傅,而是老掌教郦生闲。二十年前,一百二十岁的老掌教突然瞎了眼睛,按照老掌教的谐趣说法,是说的岁数大了,老瞎了。
从那一天起,老掌教似有预料般的将那根竹竿交到了李长太的手中,当时的李长太很疑惑,但三年后便明白了老掌教的心意,因为三年后有一个小孩上山了。
以往老掌教最喜欢观沧海,但他的眼睛瞎了后只蜷缩在武当山上独属于他的院落中,他的兴趣爱好也变了,喜欢听李长太讲讲沧海的云腾云滚的盛景。
两个人一步一步终于爬上了沧海前的一个平整过的平地,平地上满是如山丘般隆起的白雪,平地上开始传出有节奏的脚踩在白雪上的沙沙声。脚印很深,足有一尺多深。两人终于在一线脚印中发现了隐没在隆起白雪中的两个树墩。
不顾树墩的冰冷,两人一屁股坐了上去。李长太拿起竹竿煞有介事的甩了甩,可惜竹竿没有丝线,没有鱼钩,没有饵料,但他仍将竹竿作为鱼竿来用。
李长太如一个钓鱼翁般紧紧盯着沧海,但沧海依旧是云雾翻腾的景象。李逐仙两手托腮,望着沧海怔怔出身,但不时会回过神来,望一眼观沧海的第三人,其实只是一块三人高的石头。
石头上提有观沧海三字,故武当山上有一句俗语,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字是三百年前的老掌教谢天机所书,大气磅礴,人立于前,如临浩瀚大海。
武当山人之所以常将老掌教谢天机挂在嘴上,而非道教圣人老庄那样的传奇人物,仅仅只是因为谢天机是武当三百年以降唯一一位证道飞升的地仙。三百年来,武当太寂寥了,三百年来,武当太没落了,以致于武当逐渐为江湖人所遗忘,为朝廷所鄙夷。
凝视着沧海沉默不语的李长泰突然问李逐仙:“逐仙,你知道老掌教为何叫你逐仙么。”
“恩。”
李长太望着白云翻滚如雪的沧海,自问自答:“逐仙,顾名思义,是追求仙人之境。逐仙,你知道吗,你承载了武当山众人的所有期望。武当山三百年来,不曾有道人证道飞升。你掌教师伯不行,你大斗师伯不行,你三师伯齐焉不行,你师傅我更不行。倒是你十年前下山至今未归的季柳师叔有望登临此境,季柳还年轻,年纪不过不惑,但季柳自己却说过,与其将希望寄于他,不如将希望寄于你,说你成就地仙境界是板上钉钉的事。”
“你的上山是武当山可以吹牛上百年的事情,从你上山后,为师最喜欢干的事情是去沧海下面的气莲池数莲花。你未上山前,为师不敢去数。因为,越数莲花越少。”
“但就刚刚,又出现了喜人的变化。沧海中的竹竿又弯曲了一分。”
李长太甩回竹竿,原本青绿的竹竿镀上了一层亮黑色,而后逐渐消退,化为青绿。
两人对视了一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望了眼武当山最巍峨的气莲峰,齐声道:“白衣归,黑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