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的灯向来熄得早,可昨日却亮到了夜里十点,实在令人纳闷。今早邻里一打听,原来是孟家的姑姑回来了。
孟家的姑姑就是孟知龄,半个月和广州康家的先生离了婚,分了财产。带着寄养在自己身边的侄女孟慧荃去香港玩了几天,才回到上海来。
长乐邨的人虽面上对身家百万的孟知龄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却四处编撰流言。先是说她清高,结婚十年都不曾带丈夫回来拜访过邻里;又说她无能,连个孩子都没有,还要帮着哥哥养女儿,连带着,又说起了孟家这几年里的衰落。
家里厨房婆子吴妈向孟太太汇报她在买菜时打听到这些事时,孟太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红色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沙发里。
孟慧荃不像姐姐慧琴和妹妹慧敏那般气愤,和姑姑一起生活的六七年里,她也养成了这种“清高”的性子。看见吴妈进了厨房,她便跟着进了去。
她十二岁刚去广州时,正是姑姑和康先生闹得最凶的时候,姑姑整日整日地酗酒,康先生整日整日地流连花巷。那时慧荃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拖油瓶,先是被父母推开,又不受姑姑喜爱。好在她在学校学过一些西式烹饪,没人理会自己的时候会自己煎两个鸡蛋吃。
某日慧荃又自己煎蛋吃,恰逢姑姑偶尔清醒一回,帮佣又不在家,便给姑姑也煎了鸡蛋。孟知龄坐在餐桌前,默默吃完了蛋,之后再也没有酗酒。
即使孟知龄回了上海,仍是按着广州的习惯睡得十点才起床,以往都是约上朋友,吃上许久的早茶,但这里不是广州。只能将就着吃些早点。慧荃怕姑姑吃不惯吴妈的手艺,趁着自己还未上学,便日日为姑姑煎上溏心蛋,两片香肠,只有生煎包是让吴妈出门买菜时带回来的。
孟太太看在眼里的确是眼红,偏又不能说些什么。家里积蓄不多,孟先生在银行里做业务薪水不算多,大儿子刚刚结婚出去住了,两个女儿都到了快结婚的年纪,若没有孟姑姑的帮忙,那女儿嫁得寒酸,未来的日子自己不仅不好过,还没法帮衬娘家。所以孟知龄这个小姑子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午后,住在另一条街的张太太突然上门来拜访。张太太是长乐邨出了名的爱给人说亲事,孟慧荃没亲眼见过,但过去和家里例行书信往来时,经常在信上看“邻居魏家的女儿嫁给了米面行徐家的少爷,那个徐家的女婿是教育副部长的儿子”这样的内容,足以证明张太太是个有本事,人脉极广的人。
她的来访令孟太太喜上眉梢,差使吴妈摆上点心,泡上姑姑从香港带来的咖啡。又催促慧琴慧敏放下手里的功课,端庄地坐在沙发上。
姑姑在准备午睡,在走廊上向下瞟了一眼,叫住捧着课本准备回房的慧荃。
“你妈正准备给你们张罗亲事呢,你不去看看?”孟知龄打趣道。
慧荃看着面不改色,淡淡地回道:“我听姑姑的。”
孟知龄捋了捋鬓角的头发,看了看新近染了紫罗兰色的手指甲,笑着说:“那你准备准备,今晚姑姑就带你去寻个郎君。”
说完摇曳着曼妙的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徒留慧荃内心不断翻涌激荡。
在广州的日子里,姑姑也时常在家里以各种理由宴客,但只是让慧荃在一旁听着,很少让慧荃加入他们的话题。
姑姑说,真正的英国绅士人家,是不会让女儿不得体地出面社交。姑姑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家里开聚会时,也并没有哪个男子不识趣地去打趣慧荃。
但也并不是每个男子都是识趣的。比如乔棣。乔棣是孟知龄在剑桥的学弟,每次去广州都会专程去拜访孟知龄。慧荃原以为他是在追求姑姑,对他总是恭恭敬敬的。
乔棣第一次拜访孟知龄,送了慧荃一盏英式玻璃玫瑰台灯,慧荃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将台灯搬上楼,日日用棉布擦拭着。
乔棣面净,长得好看交际又不拘谨,在聚会上游刃有余,有时喝多了便爱邀请慧荃跳舞,慧荃哪里会应付这样的场面,只得僵硬地坐着,手指搅着衣角,不停看向舞池中央旋转着的孟知龄。希望她能赶紧给自己解围。
起初孟知龄会拎着乔棣的耳朵警告几句,但次数多了,也就假装没看见,慧荃只能学着自己去应付这个“不怀好意”的醉鬼。
孟太太在楼梯口亲亲切切地叫着:慧荃呐!你张姨母来你咯!别整日整日待着房里头呀!”
慧荃恍恍惚惚地捧着书下了楼孟太太热切地将她拉向客厅。
“张太太呐!你别见怪呐,这慧荃小和她姑姑住,性子老高了呢!这不刚刚回国嘛,有些认生,上不了什么台面,你多担待哈!”孟太太笑着说。
慧荃听着这话心里有些不舒服,悄悄地推开母亲抓着她手臂的手。
张太太上下打量着慧荃,身材比姐姐妹妹瘦些,皮肤也黑些,但该有肉的地方一点不少,因为那一份自信的姿态,倒比另外两个更加吸引眼球。
张太太看出来了,孟太太和几个孩子自然也看出来了。慧敏挺了挺胸脯,她是小妹,备受家人宠爱,且口齿伶俐,来孟家做客的人寒暄时都会顺带夸赞她几句。
慧琴睫毛微颤,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掩饰自己。她大学毕业后没有得到机会出国,现今在一所小学做老师。似乎收入微薄的人话语权就不高。
几个人各怀心事,所以当张太太提出今晚去张家吃饭时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赞同的自然是孟太太和慧敏,慧琴借口学校有事不能去,于是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慧荃。
慧荃用手绢擦擦嘴角,轻声说:“姑姑说今晚带我去一个聚会。”
“什么!”孟太太尖叫着站起来。
一旁的几个人也望过来。张太太呡了口咖啡,微笑着说:“既然孟姑姑都出面关心你们的亲事,那我这番来真是多余了。”
“哎哟,张太太,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嘛?咱们做邻居的互相帮衬,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话是这么说的,两人却自觉相送出门去了。
孟太太这脸上都笑开了花。待孟知龄下了楼来,看着嫂子一副讨好的嘴脸,别开了脸。
“知龄呐!今晚……”
“可以呀。”孟知龄袅娜的落座在单人沙发上,伸手托托自己的卷发,声音懒懒的,“不过慧敏我就不带了,还太小,不能去。”
哪里是因为年龄太小,只是不想带一个没教养的家伙,坏了聚会丢了性质扫了颜面。
“好的呀!好的呀!”孟太太眉笑眼开的,背着的手死死摁住了任性的小女儿。又向着慧琴说:“学校的事你就推了吧!那么多老师又不是缺你不可。”
慧琴依然是推脱,慧荃却发现了姑姑嘴角轻蔑的一笑。慧荃觉得母亲的种种行径,无不显露着她的庸碌无知,也难怪家中境况越来越差。自己当年也是家里为了讨好有钱的姑姑才被送去广州“陪姑姑作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