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荃和姑姑坐着汽车出了长乐邨的大门,身后自然又多了许多闲话。但慧荃见姑姑正在兴头上也不想多嘴抱怨。
慧荃正欣赏着窗外飞快向后流逝的霓虹灯牌,心间有些烦躁,感觉这些东西都与她很陌生,令她产生了宛如身在异乡的感觉?
“不需紧张。”姑姑突然开口说道。
慧荃闻言一怔,收回纷飞的思绪。“我……没有紧张。”
“今晚是林舒宜做东,客人大多是文人墨客,有些人你也见过。”孟知龄美目闭着,她坐车时总是爱闭着眼睛。
“好。”慧荃乖巧地答。
只是没想到,认识的人里竟然有乔棣。他可真是个闲人。
慧荃和姑姑刚刚走进客厅,众人纷纷行注目礼。姑姑将慧荃介绍给林舒宜认识后,便领着慧荃到一旁落座。刚刚找到位子坐下,慧荃便“眼尖”地看见乔公子朝酒保要了杯红葡萄酒朝她走来。
慧荃不知为何突然紧张到咽口水,身子还往里缩了缩。双眼紧紧盯着乔棣,好似怕他在酒里下毒似的。
乔棣迎着她的目光,原本浅浅挂在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
“这下子你可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乔棣依旧是吊儿郎当的语调。
慧荃皱了皱眉头,说:“我哪里拒绝过乔先生呀?分明是乔先生故意欺负我的。”说着,从桌子上端起一杯酒与乔棣碰了杯,微呡一口。
喝罢还挑衅地看了乔棣一眼,惹得乔棣不住大笑,朝着孟知龄说道:“许久不见,你小侄女可爱多了。”
姑姑仍然保持着优雅,和其他前来搭讪的人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
两人说着话,灯光突然暗了下来。追光灯打到林舒宜身上。林舒宜身着蓝色缎面银色茉莉花图案无袖旗袍,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透亮。
她先是做了简单的致辞,接着追光打到孟知龄的位置上。原来这个聚会是给姑姑接风洗尘的。
慧荃看向身旁的姑姑,孟知龄脸上闪着高傲且自信的光芒,只是慧荃六年里从未见过的。
林舒宜和她先生胡子仪进入舞池之后,男人们也开始邀请中意的女郎去跳舞。乔棣亦站了起来,向慧荃伸出手。
“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我有荣幸请你跳支舞吗?”
慧荃紧张地看向姑姑,姑姑调笑道:“去吧小姑娘!别总和我这个过气的女人待在一起。”
慧荃羞红着脸伸手交给乔棣,两人走向了舞池。
孟知龄曾请了个老师教慧荃跳交际舞。慧荃悟性高,各种舞步都学得不错。周末的午后,她有时会一个人在由客房改建的舞房里练习舞步。
只是慧荃不知道,她一个人忘情旋转着的时候,有人会站在院子里的树荫底下静静地望着她。
乔棣是私生子,他出生后便被父亲送到英国养着,生母拿着钱迅速嫁给了东南亚的华侨。成年后乔棣伦敦香港上海广州四处玩。
不熟识的人都觉得乔棣和他没见过几回面的爸一样风流倜傥,却不知道他在为人处世上,却深受他的养父查理爵士影响,优雅绅士且从不越界。
他的确是迷恋过孟知龄,但这是一个绅士对优雅知性且独立的女子的尊敬。
五年前,他回到上海与他父亲那没办法生儿子、但家族势力强大的正房太太平分的生父价值近千万的遗产。
到广州后,他去康公馆外转了一圈,意外发现了一个喜欢自己转圈的小姑娘。此后他每每得空,便会去康公馆外转转,想碰碰运气,瞧瞧那个可爱的女孩子。
舞曲尽,乔棣当着孟知龄的面不住地夸赞慧荃几句,慧荃心中自然欢喜着。又有些害羞,只好假装在欣赏他人跳舞,不去在意乔棣的调侃。
乔棣知道慧荃心里开心,又邀她跳了两支舞。乔棣一贯擅长言语,哄得慧荃花枝乱颤的。慧荃回到姑姑身边,右手捂着胸口,嘴里说着很遗憾没和别的男士跳过舞,心里却回味着乔棣风趣幽默。
三个人坐在一块喝着酒,突然人群中的一个曼妙的身影吸引了慧荃的目光。
“姑姑。”慧荃轻声叫着。孟知龄朝着慧荃示意的方向看去,娥眉微蹙。乔棣亦随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孟慧琴身材高挑,即使不烫时髦的卷发,在人群中也十分夺目。
乔棣不明所以,只是一如往常地用戏谑的语调说:“这位小姐倒是比慧荃知性多了,”说罢觉得姑侄俩脸色不妙,又细细地观察舞池中的妙女郎,“长得和我们慧荃是有几分相像……”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止住了话头,绕有兴趣地等待女士们的好戏开场。
也许是姑侄俩的目光太灼热,慧琴朝这边看了过来,心下一惊,但她没有过来解释什么,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在这样的地方见面,手还挽着一个衣着得体的男人,还能必要解释?
不过乔棣没有等来他期待的好戏,孟知龄站了起来。
“时候不早了,还烦请乔公子派车送我们回长乐邨。”
“学姐这是哪里的客套话,我在上海的时候不多,若二位用得上我这车,那是我的荣幸才对。”乔棣说完,便招来林舒宜家的佣人去找他的司机。待佣人回来复命后,又亲自送孟知龄和慧荃出门。
乔棣同慧荃说着话,慧荃心不在焉的只知道应着。他自知无趣,便也没有再找话聊。
慧琴早上进门时,顺便带来了慧荃被国立交通大学录取的消息。慧荃在知道姑姑将回上海定居之后,参加了联合招生考试,原本以为石沉大海了,没想到这时来了消息。家里一时充满了喜悦的气氛。
但慧荃的心思却一直在想着慧琴为什么会出现在昨晚的晚宴上,慧琴自然知道了慧荃的意思,夜里两人回到房间里,她便直截了当地告诉慧荃:“我是黄梦生的情人。”
黄梦生是上海运输业的巨头,上海除外国租界外所有的车船几乎都得经过他的准许才能上路。
“就父亲和大哥那点钱,哪里够我们一家花的。”她从梳妆柜的抽屉里取出一盒女士香烟,悠悠地点燃,浅浅地吸了一口,吐出细长的烟雾,“黄先生是我女同学的亲戚,上海沦陷的时候,我们就躲在法租界,住在黄先生家。”
“那么多女人同他献殷勤,他偏偏看中了我。我也不是什么安生的女人,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养我,我不过陪他睡觉,没什么亏的。”
她说得看起来轻松自在,慧荃却感到一股自心底涌起的不知所出的哀伤,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去握慧琴的冰凉的手。
慧琴因慧荃的动作惊着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讽刺地一笑:“我的事他们早晚都会知道,你也不用多想,”她抬眼看了下慧荃,“你有姑姑帮衬,嫁给体面人做妻子是没什么难度。”
慧荃多少知道,当年家里觉得让一个女儿去康家时,本来选的是慧琴,但慧琴使了点计谋留在了上海。毕竟当时,谁也不知道姑姑对一个被强行塞到她身边的亲侄女的态度会是如何。毕竟人人,都想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