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滨州。
程家府邸——
“兔崽子,你说,你这是不是偷了我的银子。”说这话的人并没有一丝问话的语气,倒像是极其肯定一般,断定是他偷了银子。
阿昀半低着头,看着前夜司空凌给他留下的那一袋银子,咽下口中血腥,一字一顿答道,“不是!”
“不是?”那人听言,像是被刺激了哪一根神经一般,暴躁起来,夺步上去朝他肚子再一次猛踹了一脚。
阿昀只闷哼一声,踉跄几步,一句话也不说。
“行啊你,你不承认。”那人哼哼笑了几声,命人拖着一个病微的妇人砸到他的面前。
那是他的阿母。
“程辉,我警告你,别动我母亲!”
“啧啧,警告我?”程辉大笑起来,“就你?就你这个弃妇之子?”
程辉笑罢,更是一脚恶狠狠地踩到了他阿母的脸上,一副充满恶臭的嘴脸堆积着令人作呕的笑容。
“你!”阿昀再遏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整个人扑了上去。
却未料他才扑出半步不及,就被几个彪形大汉给架住了。
“来人,给我好好惩罚一下这个不知规矩以下犯上的贼人。”
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木杖落到身上,每一下都似乎嵌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震得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剧烈的疼痛起来。
他爬在脏污的地上,咽下一口口血沫,一声不吭。
他想,兴许和从前无数次的惩罚一样。
程辉打他,打得乐了,便会放过他们,便不会为难阿母。
阿母病得愈发严重,她剧烈的咳嗽着,眼见此前一幕,无力地看着这边支支吾吾地说着什么。
“哟,刚才不是还要警告我吗?这会儿又是怎么了?”程辉像一个市井小人一般尖酸刻薄地嘲讽道。
阿昀像往常一样无视着他所有的讥讽。
程辉见他如此对自己视若不见的样子,心中更是怒火大盛,越发加上了几分脚上的力度。
“哎呦呦,少爷,你看这贱妇,就别脏了您的鞋,让小的好好教训她吧。”
程辉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他自认为特别识相的小人,倨傲地笑了笑,松开了脚。
那个家奴一诺,拖起地上的女人,一个巴掌落了下去,接着,无数的拳打脚踢,都落到这个单薄全无反抗之力的女子身上。
“少爷……”地上一人气息奄奄的声音传入程辉耳中,“求你了,放过,我的母亲,你怎么罚我都是。”
那程辉一听,不知道来得哪门子的高兴,竟大笑起来,“行啊,你哪次不是顶撞再三后就这么低三下四的求我,你当本少爷傻啊?”
“求,求你了。”
“你瞧瞧,真是可笑,就那弃妇,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与其日日受着病痛折磨,不如,助她早登极乐。”
“你……”一句话咽在喉咙里,爬在地上的阿昀已经皮开肉绽,身上血肉模糊一片。
最后,一口血腥以无以压制的力量,从口鼻之中,肆意而出,吐出满地黑红污血,眼前所有的一切,被拉成一线,被黑暗吞噬,天翻地覆。
“起来啊,你个孬种,这么不经打?”
“少,少爷……这不会是死了吧?”
“死了?不过一个家奴而已,死了也罢,免得天天在府里脏了本少爷的眼。”
“是,少爷,不过,这……这看起来几乎是不行了,不如把他们扔去后山那死人堆里。”
耳边那些令人厌恶的声音,逐渐变成风声,在脑海中轮番盘旋。
最后,风声也没有了,只有铺天盖地的冰冷刺骨,禁锢着所有知觉。
无边无际的寒冷吞没了整个世界,黑暗的视线中一丝光芒照耀着,一个人,那人逆光站着。
“阿昀……”
光芒下的那个人,伸出一只手,朝他微微笑着。
“姐姐。”
也许是因为那温和的笑容,是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向她伸出了手。可就那一瞬间,所有一切突然扭曲,面前的人,变了。
“父……程桉。”
“程昀!你可知罪。”
“我不姓程!更不知所犯何罪!”
无数次恍惚间的碎尸万段,无数次彻骨的疼痛。半梦似醒,走马观花一般,回想起来此间一生好多事情。
也许,真的是要死了。
“阿昀,进了前方峡谷,你就跟在我后面,有姐姐在,别怕。只要我们听话,达穆肯定会让我们去见阿母的,你放心,阿母虽是达穆的奴室,但达穆对阿母总是好的,只要她过得好,我们苦些也罢。”
“姐……姐姐。”
破烂的衣物遮不住她后脖颈至肩膀之间的一块暗色的疤,那是北凉人给奴隶的刺字,奴隶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包括他自己,只是他看不见自己身上的那个刺字是什么样子的。
砂岩峡谷中风声呼啸,沙雾四起,把谷中前路掩得模糊一片。
正是天色将黑之时,奴隶们挨个绑着脚链,正被一群北凉士兵向峡谷内驱赶着。
身后半边天是西垂残阳光芒笼罩下的血红色,峡谷前,是黑夜将至的黯淡,墨青一片,光影惨淡。
奴隶们挨个走进了峡谷,谷中两侧山石嶙峋,由于塞北风大,山谷上土质松动,常有碎石滚落下来。奴隶们粗铁脚链在沙石地上摩擦响动着,再入谷中几分,风越来越大了,前面只几个人的距离,就已然被掩在了浓厚沙尘和幽幽夜色之中。偶尔能听见前方落石砸下的声音,大风如同刀子一般,一刀刀刮在脸上,身上,单薄破烂的衣裳遮盖不住的寒冷和刺痛,阿昀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颤抖着。
“阿昀。”
前方传来一个声音,一瞬划破这猛烈的风声,阿昀抬头,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一只手被拉住了,而那只手,从来都是那样温暖。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何时何地,每每她回头拉住他的时候,都是这般温暖。
天色越来越黑,阿昀再回头看时,狭窄谷道外的天,也全然黑了下去,不余一丝光亮,深幽的峡谷中除了风声和偶尔碎石滑落的声音,安静得出奇,没有一丝生气,甚至可以说是一片死寂。
人们屏气凝神,缓慢走在峡谷沙石道上,铁拷碰撞和人们细微的呼吸,都全然淹没在气流穿过峡谷的一声声呜咽之下。
呼吸声。
耳边愈发清晰的,一阵阵呼吸声,向外散发着热气的呼吸声,如同猛兽盯着即将入口的猎物一般。
浓烈夜色中,行在后面的士兵点亮了火把,火光扑闪,说不清的呼吸声下,什么东西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扑闪而出的几道黑影,阿昀看见身前拉着自己的阿姐,掏出了她用来随时防身的羊骨刀。
那是羊儿后脊骨磨成的一把骨刀,平常被她用一块皮革包裹着,夜色中一道亮白色划出皮革,她半躬着身,做防备状。
铁链拷下一阵阵令人发寒的颤抖,似乎前方人的恐惧,可以直直通过将他们绑束在一起的脚拷,直击每个人心灵。
就在那一瞬间,前方数人惨叫声下,一股怪力将拷在一起的奴隶全部拖倒。
阿昀往后一跌,借着后方军队的火光,终于在跌下那转瞬即逝之间,看见漠北传说中的狼群,在黑暗之中虎视眈眈的瞧着走进峡谷的人们。
可惜先走进峡谷的这些都只是手无寸铁的奴隶,风从前方吹来,鼻尖一阵猛烈的血腥味,刺得脑袋直发晕。狼群拖着铁链栓住的奴隶们,一股脑往峡谷更深处而去。身后的火光渐渐在视线中暗沉,最后消失不见。
恍惚一瞬,阿姐放开了自己的手。
淡淡月光透过峡谷之上的一线天,阿昀看见,阿姐正翻过身来,奋力想要弄断他们之间绑在一起的铁链枷锁。
无数尖锐的砾石划在他的背上,疼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听见阿姐喉咙里那难以言喻的嘶哑声音,她举起了她的羊骨刀,试图用它砍断铁链。而更前方,是人们几近绝望的惨烈呼喊。
拇指一般粗的铁拷,岂是那一把骨刀能斩断的,无非就是以卵击石,徒劳无功。
狼群将众人拖到了一个地方,终于停下了,弥漫在空气中无尽的血腥味,几欲令人作呕,眼前茫茫夜色,阿昀却清楚的看见,前方几个奴隶已经被恶狼的獠牙撕碎了。
恐惧,让他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只敢屏息凝视着眼前一切,企图狼群不会发现待在最后头的他。
风声呼啸,一匹匹狼正往这边靠近,阿姐握紧了手中的羊骨刀,碎石从峡谷上方落了下来。
正当恶狼扑来,阿姐挥舞着那把羊骨刀,挡在他的身前,恶狼退开几步,又扑了过来,峡谷之上轰隆隆巨响。阿昀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一人用力推了一把,而那股巨大推力因为环环相扣之下的铁链枷锁,并没有退出多远就仿佛又被往回拉了一把。
眼前巨大的阴影投了下来,无数碎石拍打在身上,阿姐一定是使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拖动着前方十几个奴隶,将他奋力推开。
巨石落下,压在她的一只腿上,却挡去了扑过来的狼群。
她的一只脚已经血肉模糊了,整个人都护在他身前,而就差那么几寸距离,巨石就会砸到他。
“姐姐……”
她抬头笑了笑,将羊骨刀递给了他。
他们之间那条脚拷,被落下的巨石砸扁了,生生嵌进了她的肉里。而那条脚拷的更前方,是正被恶狼撕咬着的奴隶们。
脚拷上裂开一道缝隙,她伸手在那被压扁的脚拷上,使出浑身力气,一丝一毫,终于,那丝缝隙在她溃烂的小腿上,变成了一指的宽度,她发力取出链扣。朝他挤出最后一丝苍白无力的笑容。
“阿昀……走吧。”
“姐姐……”
“快走吧,姐姐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狼群已翻过那块巨石,幽幽目光死一般的盯着他们。
“阿昀,如果你死了,谁来为姐姐报仇啊?”
风声盘旋在耳际,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
天快亮了,一路并未遇到北凉的士兵,他们作为奴隶,被抛弃了。
“阿昀,你知道吗?你出生的那一年,父亲可高兴坏了,就你的满月宴,他连请了三天的客,我们离开了那么久,他一定很想你。”
“父亲?”
“是啊。”阿姐说着,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可在他回头看向她的一瞬,她却消失不见了。
大漠天地之间几声狼嚎,伴随着苍茫天空上的风沙,盘旋在耳际。
他知道,阿姐只想让他活着。
可惜他们的父亲。
有了新的家,早已忘记了那曾经走失在漠北的妻儿。
然今落得此间。
不禁引人发笑。
火光扑闪在眼皮之上,白茫茫一片。阿昀努力睁开了眼睛,恍惚间看见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乌黑的头发简简单单梳在脑后,用一根黑色粗麻发带束起的单髻,她似乎是除了皮肤以外,几乎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甚至连眼眸都是乌墨一般的颜色,而她,正是前日给他那袋银子的人——司空凌。
夜晚虫儿鸣叫的声音,不绝于耳。
黑夜之上点点星辰,稀疏的光芒,零零星星闪动着。
阿昀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床前窗户半掩着,有微微清风吹了进来。
一股药味传入鼻中,阿昀这才发觉,自己全身伤处都缠满了绷带。只依稀记得,司空凌在他昏昏糊糊指点着下了后山,至于后来她是怎么找到医馆的,他也想不起来了。
阿昀正心想着,只听外面越来越近的争吵声。
“你讹我是吧。”
“救人一命,值千金,给钱!”
“你!人家大夫救人怎么不收那么多钱,不就让你指个路,你当我傻子,想讹我这么多钱。”
“嘿,你这人怎么还耍赖了呢。得,你不给钱,我们去衙门说去,让官老爷评评理。”
“我……一棍子抡死你信不信!”说这话的人显然气急败坏了。
只听另一人大喊大叫着,“来人啊,打人了!救命啊!”然后门哐啷一响,似乎是一边喊一边冲出门去。
其后有人追了出去,大骂,“你个贼崽子!看我逮着你不把你抽筋扒皮了!”
只可惜这人逮着了,却并没有抽筋扒皮。而是被拎鸡崽儿似的拖拽进这屋里来,阿昀半支起身一看,只见司空凌气势汹汹拎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她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似乎每个毛孔都在生气。那男子比她高出一些,被她这样拽着,不得不说此画面真是极其突兀违和。
那男子瞅了一眼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一副诅咒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的神情,然后又不以为然地把头偏向一侧。
这方,便正正看到了傻愣愣抬头瞧着他们两的阿昀。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阿昀有些迷惑地皱起了眉头。
“得,姑奶奶,你要不给钱就算了,把我揍一顿拖这儿来几个意思啊?”
司空凌二话不说一把将他甩到一边,从包袱里掏出一袋银子扔到他怀里,嘴里愤愤然,“滚。”
别说这司空凌穿得是寒碜,衣服都是寻常粗麻布制,单调无任何绣样,倒是真的有钱,单看她手中那把长剑,就绝非凡品。桃木剑鞘上温润精巧的雕刻,加之桃木那自然的纹路,相得益彰,远看似如淡墨渲染的山水画作,微微树脂漆色黯然,其上刻有两个奇怪的字样,笔画繁琐,并不是现今天下所书之字。上方露出的剑柄,墨黑一般的颜色,边缘几丝磨亮了的铜黄雕花,其间镶嵌入两颗白玉珠,纹路间残留着几分洗不去的暗红血垢,配有剑饰穗子,稍微对古物有些了解的都知道那穗上所系的饰物,是五百年前的古物——墨玉麒麟。民间对这东西也有许多仿制品,不说司空凌这厮的是不是真的,就算是仿制品,那也顶级仿制,难辨真假,这要是拿去卖了,那得换多少金银财宝啊。再说说那把剑,看似也是品级极高的武器,就算是未出鞘,单是这样盯着看一番,都能感受到其间渗透出一股无形的力量,要是拿去哪个武林世家或是剑庄,估计也能卖个大价钱。
“财迷心窍。”司空凌没头没脑地丢来一句话,接着又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想钱是吧?你把他们照顾好了……”她说着,又拽出两袋沉甸甸的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些都将是你的。”
“好说好说。”他见钱眼开地回答道。
“对了,李家钱庄前那个小茶楼怎么走?”
“少侠说的可是沁茗轩?”
“……不记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