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昀知道,汴城那一场火海之中,还有他的师傅,司空凌。
“关于这把剑的传说七七八八,多半都是人们意会想象出来的,可噬魂是真,我以为那时候的我,会死,甚至是已经死了,墨嶙噬我魂,便与我共生,剑魂入我体,方重获此生,可惜真正属于我的灵魂,早已残缺不全,好多事情,也不太记得了。”
阿昀在一旁听着她所说的一切,确实有些诧异,但他又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也就是说,师傅你的现在的灵魂,其实只是墨嶙的剑魂?”
司空凌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墨嶙白屿,同炁而生,阴阳两道,墨嶙与白屿不一样,墨嶙噬魂,白屿食念,它会化走剑主所生的恶念,其剑主自然都是一心向善的人,而世人只看得见墨嶙的黑暗、白屿的光明,却从没想过,黑暗与光明,本就是共生体。而这世间所有的对立面,都是并存的,比如生与死,无生,何来死,无死,何为生。”
说时,她拿起身侧的长剑,看了半晌。长剑被封在白麻布里,上头有几道血渍,她就这样看着,便什么都不愿再说了。只望着树叶间隙上的天空,淡然而笑。
罔尘山下有石林迷阵,自古以来,并未有人入山,只远远看着山间层层叠叠阴阴树林,山外微有黑气环绕,此山不高不大,也没人会在乎,近山的村民也只言说,莫进了那条山道,迷了路,遇到吃人的野兽。此言,世世代代相传下来,加之多有入了那山道就再也没回来过的人。村民们也多对它心存敬畏。司空凌从小便和阿爹生活在那里,具体他们是怎么入山的,她不记得了,兴许只有阿爹知道,又或者,罔尘山下的石林迷阵,根本难不倒他,他们住在山脚的一条溪流旁,那儿有夹岸数百步的桃林,每当春天的时候,灼灼桃华,繁花数里,春风吹过,落英缤纷,阿爹总说,那便是靖节先生笔下的,世外桃源。
桃源尽处,经过一方石壁之后,有几间木屋,还有一个山寺,寺庙中供奉着一个石像,具体是哪路神仙,她也不知道,她同阿爹闲来无事的时候,总会去拜拜那个神仙石像,她的阿爹不太喜欢说话,所以她平日觉得无趣,便会蹲在山寺里,同那尊神像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它也从来不嫌她烦。
每天就这般,百无聊赖,日复一日,而她本就是一个容易安于现状的人,罔尘山不大,但也不小,有时候她会沿着溪流一直走,溪流尽,是一方石崖,水流直下数丈悬崖,悬崖之下,就是大海。漫天水波,水天一色,碧波万顷,海风吹来,是那般畅然。
司空凌原以为,她的余生,都将会这样度过,可是有一天,阿爹不见了,她醒来时找不到她的阿爹,阿爹只把墨嶙,那把时时伴在他身侧从未出鞘的长剑,留给了她,她以为阿爹只是在山中迷了路,可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他都没回来过。
那一天,天上下了大雨,把屋外繁繁桃花打得七零八落,司空凌坐在山寺里,看着那尊奇怪的神像发呆,她总是问它,她的阿爹,什么时候会回来,它也从来都不会回应她,想想它就是一尊石像,又怎会回应人呢。
屋外的雨哗哗啦啦下了好久,屋顶青瓦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司空凌靠在那神像前破破烂烂的跪席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听见有人推开了山寺前的门。一时惊醒梦中,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人显然是不知道寺中有人,也很疑惑的看着她。他浑身湿淋淋的,长长的发间和素净的衣衫上耷拉着无数水珠,不间断地拍打在寺中的地上,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本来被雨淋得似个落汤鸡一样,应是很狼狈的,而他,明明素净的衣衫已被溅满了泥渍水渍,整个人却还是给人一种一尘不染的感觉,她问他,“你见过我阿爹吗?”
他很费解的看着司空凌,问她她是何人,她的阿爹又是谁,她告诉他,“我是司空凌,我的阿爹,是司空贺。”他听言笑了笑,估计是想不到谁人回答问题会如此呆板,后来他告诉她,她的阿爹可能是出山去了外面的世界,她从来没有出过罔尘,他说,如果她愿意同他走,他可以带她出去,帮她找到阿爹。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答应了这个陌生人。
后来她知道,他叫苏牧。
苏雨辞云,牧客归至;
萧萧风下,宁海汤汤。
苏牧,确实是个简单好记,又让人难以忘却的名字。
他带着她下山,走出了迷阵,罔尘山下那别人为之头疼不已的迷阵,对他来说似乎只是小菜一碟,他们出了山,行了半日的路,来到了滨州城中。他也同她四处询问路人是否见过或是听过她的阿爹,不巧那天傍晚,城中李府钱庄中起了大火,李家本是当地富豪,遭到了强盗洗劫,强盗掳掠人财,还要放火烧了李府,那天街上挤满了人,各方来人的蜂拥而至,有凑热闹的,有逃避大火保命的,有官府的官兵……他一看此况,定是要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他让她在街口等他,可街上人越来越多,众人推挪之下,他们走散了,司空凌向来不认路,昏昏糊糊绕了几个圈,也不知到哪了。
司空凌向来记性不好,至于后来,也不太记得清楚后面发生的事情了,唯一清晰刻在她脑海中的,依然是一场大火,很大很大的火,火烧满了整个汴城,人们惨烈的哭喊声淹没了所有的听觉,那一天,她救了一个正在屋梁下不知所措哭啼的孩子,她抱着他翻过汴城高高的城墙,想要带着他逃出去,可正当她越过城墙之时,一道刺目白光闪过,一把剑,直直刺穿了她,还有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她抱着他,他正好挡在她的身前,成了她的直接肉盾,一剑下来,被刺了个通透,霎时就决了气息,她强忍着一瞬间充入脑海的疼痛麻痹感,抬头看。
是他,苏牧,他冷冷看着她,一剑抽离,把她,还有那个孩子,重新扔进了火海之中。她只觉得,或许是不可思议,又或许是毋庸置疑,她不知道那时是怎样的复杂情绪,总之后来想起来,还是能无比清晰的记得,当时内心的五味杂陈,还有漠大的绝望。
汴城的大火不知道是烧了几天几夜,不绝于耳的哭喊声,最后,再听不见了,她再醒来的时候,天上乌云密布,下起了雨,真是恨透了这世间,偏偏大火把所有的一切都烧尽了,却下起了雨,雨丝如麻,哗啦啦地拍打着大地,似是无尽的嘲讽,真是可笑至极。
司空凌只觉浑身火辣辣的疼痛,视线模糊不清,却突然发现,自己心里,好像被放空了一些记忆。就如同她这残缺不全的身体一般。
她顺着地面爬了许久。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救了她。医者救世,他或许只是觉得她当时的样子过于惨烈,出于本能救了她,后来,她伤算是好了许多,可这个样子,出去总归是很吓人的。可能是因为她样子太过吓人,人们见她都离得几米远,像看到瘟神一样,有时候还会扔东西打她骂她,她也懒得反抗,任凭他们怎么打怎么骂,反正她只要回头瞪他们一眼,他们就个个吓得不敢出声。他日日蹲在乞丐窝里,混混度日,饿了就去抢别人吃的,困了就席地而眠,昏昏糊糊之中,她仿佛被人带到了一个地方,但是她眼睛被蒙上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有人说,要同她做一笔交易,没待她回答,便有人给她塞来一张纸,还有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那人说,这只是定金,事成之后,付款双倍。说完,他们又把她带回了乞丐窝里。
司空凌稀里糊涂摘下蒙在眼上的黑布,翻开手中那一张纸,他们要她杀人,至今她都想不明白,她流落街头失魂落魄,怎么看都是一个难当大任的人,居然还有人找上她,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意思,他们让她杀的人,是个贪财好色官老爷,甚至还沾有一点点皇室的亲,因此恶霸一方,几日前还强霸一位少女,少女不忍受辱,悬梁自尽了,这样的人,他们让她杀,她也找不出什么不杀的理由。说起来真是好笑,她本想杀他之前戏弄他一番,直接装成女鬼去吓唬他,没想到,这官老爷以为是那少女化成的鬼找他来了,活生生给吓死了。那官老爷死后,过了几天,又有人来找她,她算是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他衣衫华贵,面容粉俊,看样子是个有钱的主,他如约给了她两袋银子,又问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司空凌盯着他,扯着一边嘴角,朝他敷衍地笑了笑,并未回答他。
他见此,也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何人,不过,从现在开始,你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人了,萧宁,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名,也是你作为漓隐一员的代号。若要找我,拂希山洛羽阁齐玚君。”说完,他转身便走了。
司空凌拿着银子,离开了那个乞丐窝,浑浑噩噩,只至今日。
“师傅……”阿昀拍了拍靠在树桩欲要睡着的司空凌,有些小心翼翼的唤道。
司空凌一个激灵,回了神,看着他咧嘴一笑,“罢了,都是些过去的事情。所以你也别瞎操心了为师我了,多操心一下你自己的事情吧。”
“师……”
“师什么师啊,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还该娶个媳妇,老跟我混,没啥前途。”她还说得挺有自知之明的。
阿昀有些忍不住笑了笑。
“笑什么笑?打死你信不信。”
“没有,我只是觉得,师傅像极了一个人。”
司空凌听言,扭头看他,神情平和,似乎是在问他,什么人啊?
“一个故人。”
司空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扭回头去,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说完起身提着剑就走。
是夜,兰亭尊主顾彦正欲卧寝,忽闻屋外有些动静,着衣开门欲出,只见那兰亭弟子浅止一只手呆立半空,做敲门状,他见师尊出来,怔了怔,转而俯礼说道,“师尊,弟子有错,不该这么晚了来打扰你的。”
“无碍,何事?”
“谢舟台前辈来了书信,今日我同一位师兄巡夜,方才信客才将信送达,我便来找师尊了。”浅止说着,奉上一个信封来。
顾彦看了他一眼,接过信来,他也退了下去。正准备合上屋门时,突然听见有人唤道,“师兄。”
“苏牧?”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顾彦疑惑道。
苏牧没有接话,倒是气定神闲地直接走进屋来。顾彦也只无奈笑了笑,“我以为你这次玩失踪又得玩上几个月或者是几年。”
苏牧默然片刻,道,“溪泠一事,师兄不用再查了。”
“缘何?”
“凶手乃漓隐,黑梵夜魅,擅用血蛊之术,南疆人,此事并非萧宁和钟年所为。被害之人为当地几个少爷,读书人,是为科举,其文似有意揭发朝中奸逆,所以被杀,如今时局动荡,牵扯官府朝廷,兰亭不用再过问此事。”
顾彦听言笑了笑,“兰亭自然不想过问官府的事情。”
“是有人故意指引,如今武林各家,恐怕是早已忘了本心,大多都成了趋炎附势之徒。而有人,却想把兰亭也拉进这个漩涡中去。”
“师兄知道,你不用担心。君朝昏庸,内忧外患,民生疾苦,江湖纷争,这都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说时他拍了拍苏牧的肩膀,想了想,又道,“对了,有一样东西。”他回身取了一个盒子来,盒子里装着日前易简送来的那个无响的银铃。
他将银铃递到苏牧手中,“这应是她的东西吧,你一直带在身上。”
他低眸,目中无神,没有说话。
顾彦见他不说话,便说道,“阿牧,天色已晚,你也好好回去休息吧。”
苏牧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出去。
屋外的兰亭,月光照影,随着风而浮动着。
对于苏牧,其实让众弟子为之好奇的是,这南辰先生虽然眼盲,但还是不同于一般的瞎子。他总是一身素冷的衣衫,其衫上无任何绣样,也不是什么上乘的布料,毫无装饰的衣物,在他身上却是那般气绝凡尘。手执竹杖,杖中白屿之剑,每每剑光出时,净如皎月微光。似乎盲了双眼,对他也毫无影响,他依然像正常人一样,依然像能看见这世间万物一样,所有的一切,对他并不能形成任何阻碍。当之不愧是江湖风云,传闻当年苏牧在诸雪武会中一决成名,拔得头筹。若是按往届制度,一众参与武会者,拔得第一的那个人,便是下一个武林盟主,可他却拒绝了,拒绝这在江湖武林中至高无上的荣耀。自武会开办以来,拒绝武林盟主之位的,他却也不是第一人,故往有九峰楼岳嵩。此后,苏牧,便与当年一代枭雄岳嵩并名,号曰南辰北逸。
这二人并号,当真是性格都差不多,同样是江湖闲散,不问世事。一个四方游历,一个隐居山中。现今世人大多也只听其名号传闻。
诸雪武会,每五年开办一次,是武林江湖之中最为盛大亦是最为尊崇的比武大会。可听闻这六年前的武会,是中途草草了结了,正因为当年武会中突然冒出来的司空凌,扰乱了武会,还大闹了一番。而当时的司空凌已是朝廷重犯,不知何故居于清云寺,作为客人,并且还参加了武会,这便也罢。
不说清云寺,就说说这罔尘山司空凌,听闻当时可搅得江湖一阵大乱,不仅滥杀官员,身为朝廷死犯,还大闹诸雪武会,致柏念叛出佛法,后杀鸿法大师,夺其门派秘籍,接着又杀了兰亭上一代尊主陈昱,据说南辰先生眼盲之事与她也脱不了关系。此人简直是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滥杀成性,就连魔教中人都不敢与之匹敌,可谓是一大毒瘤啊。兰亭自然与此人不共戴天,好在,这毒瘤死了。
如果说这江湖起起伏伏是风云变幻,她司空凌就是这场风云变幻之中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