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枫在安大营有一座二层楼房,是几年前给他娘盖的。玉枫娘不喜欢浙南的宁城,不是那里不好,那里啥都比安大营先进,就是话不行,她听不懂一句,走街上就像个哑巴一样。她就待不下去了,非要回到庄上来。特别是生一场大病后,怎么着也得回老家过活。安玉枫就在安大营的老宅基地上,给娘盖了栋楼房,围一个大院子,两层楼分两个单元开门,楼上楼下共有四套大房子,卫生间、厨房、水塔,样样建得跟城里一样。安玉椿成家后,就住在安玉枫的楼房里,正好照顾老娘。
这会子,安家热闹了,进一屋出一屋的,都是朝安玉枫请教哪里钱好挣。挣大钱,过好日子,庄上人开口闭口说的都是这些话。大家特别喜欢把这个话题拿出来跟安玉枫谈。毕竟,安玉枫是庄上出去挣大钱挣得很多,事业也做得很成功的人,已经是个老板级别的人了,是个有头脑有眼界的人了。没有人去谈庄稼咋样,庄稼在地里听话地生长着,到季节就种了,到季节就熟了,有啥谈头呢?
安玉枫给串门子的人散烟吸,也跟他们谈挣钱谈市场。那些见过世面的乡亲,非要他谈中国哪个地方的钱好挣,然后不等安玉枫回答,就自言自语说出来“钱难挣,屎难吃”的老话。热闹了一阵子后,安玉枫去了村书记安云礼的家。
安云礼当安大营村的村书记有些年头了,是个老好人书记。人稳重,没大言语,遇着事尽量一碗水端平,背地里庄上人都说他是“老好人”书记。但安大营的人就喜欢他这个“老好人”书记,因为他心里公正。安云礼辈分长,处理起庄上的事情来有一套,他的套路也很简单,就是以长辈的身份把你熊一顿,被熊的人浑身的刺儿立刻就收拢了,就好像犯了贱病似的,就差老书记的这一顿熊了。安云礼也不瞎熊人,你没理了他才熊你。刚当书记那会子,庄上爱占小便宜的安守财,总要犁隔壁地的地边子,一年犁一点,犁个三五年,就把人家地边子犁走两三尺宽了。地头都栽有地界子,犁谁的地,谁都能发现。因为地边子的事,安守财跟庄上好几家人都打过架,挨了打的安守财,不但要把多犁的地边子还回去,还要挨安云礼一顿熊。挨熊时安守财一脸的委屈相,好像是他吃多大亏似的。没想到,安守财连他亲侄子丰收的地边子都不放过,照样犁。丰收有点老实头,心眼死,庄上人给他取外号“争一叶肺”。丰收看地头的地界子斜到二叔守财的地里三尺宽了,才去找安云礼说。吭哧了半天,安云礼听明白了,丰收是说他家的地界子,咋就跑到他二叔家的地里了。安云礼一听就笑了。这个守财,真是犁地边子犁上瘾了。就把丰收叫着,把守财也叫着,又叫上庄里几个年纪大有威信的老头,一起去北地看安守财和丰收家的地。一到地头,见斜到守财地里的地界子,大家就明白了,几个老头哄堂大笑。那地界子是带刺的小荆条,常年不落叶,冬天了还雪青着。安云礼说:“守财,你咋不把地界子犁掉呢?连根一起犁了,多省事。”
“那有啥用?”守财嘴里嘟囔了一句,又引起一阵笑。守财又不是没犁掉过地界子,只是地界子太壮实,冬天犁掉了,来年春上又发出芽了。他也连根犁掉过地界子,被犁的人家先把他打一顿,再拿着量地的插子,重新量重新栽地界子。
这回守财不会挨打。就算丰收有种,也不好打他叔,何况丰收压根不是个有种的人,又有点争一叶肺。安云礼叫丰收回家扛犁子,当着众人的面,让丰收把守财多犁的地边子再犁回来。地里刚刚耩上麦,还没有出芽,丰收瞅了他叔一眼,说:“叔,我犁回来了呀。”把犁子拐到他叔的,其实是他自家的地里,把三尺多的地边子犁了回来。那些埋在土里的麦粒,已经冒出了芽尖尖,正准备顶出土呢。看着翻出土的麦芽尖尖,守财心疼得直吸凉气,嘴里叫着:“我哩个乖乖,你看这麦芽芽!”打那以后,丰收也学乖了,只要地头的地界子斜了,他也不去找书记了,就直接扛着犁子再犁回来,还不忘跟他叔招呼一声:“叔啊,我把地边子再犁回来啦。”他叔守财就闷着头不吱声。从这一点来看,丰收一点不像个争一叶肺的人。因为守财爱犁别人地边子这事,在安大营有人要争个高低或论短长时,喜欢这样打比方:“要我相信你,除非守财不再犁别人的地边子。”
只要回安大营,安玉枫必去看望老书记安云礼。在安玉枫的心里,安云礼是庄上灵魂样的人物,或者说是皖北大平原上灵魂样的人物。不仅是自立门户时,他得到过安云礼的帮助,情感上跟别人不一样,他更加钦佩的是安云礼这个人。当了不少年的村书记,一碗水端平地为村民办事,这碗水不好端,安大营行政村有好几个自然村,每一位村民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要求跟书记说,这个书记不好当。特别是“三提五统”的年代,安云礼对上对下都要有交代,上边领导满意,下边村民没意见,有些委屈,就只能他自己扛了。从安云礼的脸上,安玉枫读到太多的内容,因此,他每回去安云礼家说话,心里的负担挺重,到最后,就不敢多见安云礼了,不敢多见的办法,就是少回安大营。
他不敢多见安云礼,是安云礼脸上的表情让他心里难过。安云礼显老,六十不到的年纪,看起来像个古稀老人,头发全掉光了,光头上一层白楂楂,脸上东一条西一道的皱纹,那双眼睛含着笑跟你说话的时候,传递出的却有更多的忧虑。皖北大地上几十年发生的变迁,都一起堆在他心里,写在他脸上,他不想拿出来都做不到。
安玉枫拎着几包瓜子、坚果,进到安云礼的院子里。
安云礼不吸烟、不喝酒、不摸小牌,就喜欢嗑个瓜子吃个炒豆子啥的。家里人不断他的炒豆子,他到哪去都喜欢抓一把炒豆子装兜里,没事摸出一颗丢嘴里嚼,想事情的时候,也喜欢嚼着炒豆子。安玉枫只要回到安大营,就必带坚果之类的给他吃。西瓜子葵花子不稀罕,安玉枫给他带巴达木带美国杏仁带宁国山核桃带东北松子,安云礼就像宝贝似的把这些果子装进大玻璃瓶里,没事摸出几粒嗑牙。
安云礼在客厅沙发上坐着,见安玉枫进屋,朝上欠欠身子:“玉枫回来啦,快坐快坐!”指着对面的沙发让玉枫坐。屋里还有其他人,在跟安云礼说话,见玉枫来了,就客气了几句,叫安书记注意休息,先走了。
原来安云礼的脚被抓钩扎住了。一个老抓钩,多年不用,躲在东屋的柴火堆里,柴火堆里还盖着一只旧牛槽。杨林镇的文化站苗站长,退休没事,要收集农具搞个农博园,就骑着电瓶车到处访,就访到安大营安云礼的家,要看他家的旧牛槽。是个青石老牛槽,有些年头了,祖上传下来的,安云礼的祖上做石匠,家里的屋子,就是他爹从山上开了石头,再一块块切好、凿平垒起来的。安云礼对家里的石墙屋住不够,感到冬暖夏凉、举世无双。他带文化站的苗站长去东屋,掀开柴火让苗站长看牛槽时,不想朝后一退,柴火堆里的老抓钩就趁势抓住他脚后跟扎了一下。安云礼哎哟了一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瞧苗站长,老石槽不愿意离开家,派抓钩来扎我呢。”就没让苗站长拉走老石槽。苗站长眼巴巴地站半天,最后搓着手走了。
“俺爷,恁不要紧吧?”安玉枫掀开盖着安云礼脚的小毯子,去看他的伤。
安云礼忙说:“没啥大碍,就扎个小洞。年纪大了,伤口长得慢。我打过破伤风针了。没事了。”说着,目光温和地看着安玉枫,“在南方咋样?生意好干吗?”
安玉枫最怕跟安云礼的眼珠子相碰。安云礼看似柔和的目光里,却长满了许多无奈,许多担忧。他不用嘴说,只用眼睛讲。
“马马虎虎吧。干时间长了,把老客户维护好,再发展着新客户,单子不断,生意就能做下去。”安玉枫躲过安云礼的眼睛,看着茶几上的旧电视机。
“那个苗站长,退休没事在玩钱呢。他儿子在上海卖石头,有的是钱,说是要把上海的一座老钱庄,清朝的吧,给他爹买回来,当苗站长的博物馆。”安云礼又说起了苗站长,“还听说,他要儿子把以前家里最珍贵的石头,再买回来。”
“有钱人都任性吧。”安玉枫笑笑,“他儿子把杨林的岱山差不多挖走一半卖掉了,能收得回来吗?”
“他家的那块宝贝石头,真叫他儿子给访到了。已经转手卖几家了,现在落在江苏一个当官的手里呢。以前苗站长儿子九万块钱卖掉的,现在涨到一百二十万了。那个当官的不想卖,但住的楼层太高,一时搬不到楼上的家里去,才松口的。说不定,苗站长开馆时,宝贝石头就运回来了。”
“这么说,他儿子的孝顺是下了血本的。”安玉枫想到那个叫苗青松的人,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吧,最初是跟着外地的石头贩子贩石头,听说杨林镇西北角的岱山上有好石头,没事就挖了,用尼龙丝袋子装到上海去卖,五块钱一块,马上就被人抢光了。不断挖岱山的石头朝外地运,价格也涨了,就慢慢发财了。
“这孩子也算孝顺,把他爹的话当圣旨听呢。不过,苗站长办个农博馆,还怪有意思呢。他说,凡是农村以前用过的东西,他都收购了放里面,保护起来,以免绝迹了。”
说了一会儿苗站长,安玉枫就等着安云礼咋说他玉枫。玉椿说是安大营的人要他回来,安云礼见着面了,咋着得说几句吧。瞧他这打着外围来说别人的事,说不定马上就说到他玉枫身上了。
“你猜猜我当书记多少年了?”安云礼先说他自己。
“该有二十年了吧。”安玉枫想了想说。
“整整二十一个年头了。我自己都当得不好意思了。庄上人都说我是个老好人。老好人,不好哟。”安云礼苦笑了一下。
安玉枫离开安大营不少时间了,特别是近十年,他几乎都打拼在浙南的宁城,安大营已经是住他心窝里的故乡了。人总要离开故乡,再开辟另一个生活场,时间长了,那个生活场就是家乡了,至少是下一辈人的家乡了。他不知道这些年,安云礼如何当好这个老好人的,他只能从娘和弟弟口中得知,一到换届时,安大营行政村包括其他几个自然庄的人,都自发去镇政府找领导,说咋样也不能换掉他们的安书记。安书记公正、无私,他当书记,村民安心。就这样一直当下来了。
“现在的时代,跟过去不一样喽。”安云礼身子朝后靠着沙发,微眯了眼睛,“现在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仅仅看他人好不好,还得看他可有本事。你爷我没本事呐。”
“爷咋能这样说自己?”安玉枫抢话说,“爷你当这些年的村书记,啥事不为村里想?啥事不揽在自己头上?你这个书记,当得问心无愧呀。”
“你这孩子,净拣好的说我。其实我是个老无用哪。你看别的村干部,能文能武的,把上面的领导拍得舒舒服服的,把上面的好政策争取过来,让村民服气啊。你爷我不会拍,就是个瞎趴书记呢。”
“爷你这样说自己可不行。”安玉枫说,“这些年你为庄上的事,扛得还少吗?为啥大家都要你当这个书记,那是你得人心。电视上不是说,得人心者得天下嘛。”
“哈哈哈,”安云礼被安玉枫说得笑了起来,“这孩子,净瞎说。那是指帝王的,我一个小百姓,就是凭良心为大家做点事罢了。”
“爷,你当村书记,管理咱安大营这一方天下,你就是得了人心,才把这一方天下管得这样好呢。”
“好,你就这样夸你爷吧。你爷我当二十年的书记,不是工作做得多好,是咱安大营稳。你可知道,我当书记这些年,有两样事,从来没有得过第一当过先进哟。”
“哪两件事?”安玉枫目光灼灼地问。
“一件是计划生育,一件是提留款。现在早不存在提留款那档子事了。以前牵猪牵羊收提留罚超生时,我绝对不牵村里人的猪牛羊,完不成任务就倒数呗。所以,你爷我不是个好书记。”
“可是爷,你得人心的根本是你该担当的时候,能勇于担当。就像屋角家的事……”
“唔,你还记得屋角家的事啊。屋角的一双儿女都在上海打工吧。屋角媳妇的迷瞪病现在好了不少,不乱走了,就坐家里看电视。屋角也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