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大象来了
那个男人走进和悦洲时,被一阵小旋风卷住了。他站在渡口的石阶上张望了许久,才拖起行李箱向长街走去,闪亮的滑轮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的响声,就像锯齿锯着静寂,纷飞出黑色的鸦翅。
街人都目睹了那男人拖曳着行李箱的样子,可对他到来的时辰众说纷纭。
“他是向晚时分来的!他一来天就黑了!”剃头匠侉爷从幽暗的理发店里伸出头来,“当时我在给老鱼头刮胡子,差点一失手把他脸皮刮破喽,不信你们问老鱼头!”
“扯淡!他是早上来的,那会儿江上有雾,我刚捕了条大鱼,就看见他从头渡上下来了!”蹲在街面上卖鱼的老鱼头歪着头说。
毛头背着书包跳过来:“你们都记错了!他是晌午来的,我放学时看见他的。”
侉爷愤然,街人总不信他的话,就因为他是从江北来的侉子,可他在洲上一住就是六十多年了,跟本地人还有啥差别呢?侉爷一急就结巴,抖着嘴唇:“你……你们……”
围成一堆的街人看着侉爷快活地笑起来。
侉爷生气了,把剃刀在门上晃荡的皮带上磨了磨,一刀劈下,像是要斩断街人的嘲笑声,话儿硬硬地蹦了出来:“你个小屁伢,就会逃学,晓得啥?”可笑声还是江水般漫了过来。
这是长江里的沙洲,曾是长江南岸水陆码头,沿街银庄、当铺、米店、洋行、娼家林立,天主教堂的钟声唱晚,胶皮轮的黄包车呼啸穿梭,从武汉来的班船鸣响汽笛,颇为繁华。可时下洲上已破败了,就像颠簸在水上的大船空虚而苍老。这是清明时节,淅淅沥沥下了好久的雨,恍惚从遥远的日子一直下到现在。而那男人来之前,天已放晴了,日光将湿漉漉的水气驱赶着,洲尾油菜花黄黄地开起,成群结队的蜜蜂在街上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了。
毛头仰起脸,声音很尖:“就是晌午来的!他就像……就像大象!”
大象?街人见过江里拱着头的江豚,见过湖塘上空的老鸹,见过油菜地里土色花纹蛇,却从没见过大象,于是又哄笑起来。
毛头没笑,眼睛发亮:“那个大象来咱和悦洲做甚呢?”
街人被问住了,面面相觑,脸色模糊起来。
侉爷坐不住了,目光抚摸过理发店的角角落落,终于停在墙角的蚂蚁上。这沿街的两层木楼太老了,墙板被雨水浸泡得长出了数朵蘑菇,弥散着经久不散的腐木气息。可侉爷却能闻到新鲜的松木香。当年父亲领着一家人从江北逃难而来,用一把剃刀挣下这间店铺,那时的木楼光线是那么亮堂,松木是那么清香,可它跟自己一起老了。听城里上班的儿子说,有大老板看中和悦老街,要买下它搞旅游开发了。儿子说这话时嗞着酒,一副捡到金元宝的模样。若不是儿子不常回家,侉爷真想抽他一记耳光。这可是祖屋啊,几多钱都不能卖!侉爷懒得跟儿子争嘴,在心里对自己说。可那个传言越来越近了,理发店是街人谈天说地的地儿,侉爷足不出户就能感觉到传言就跟长江汛期来临一样,一波一波涨起,那让他心烦。这会儿,那个男人来了,整天在街上画来画去,莫不是那个想买下和悦老街的大老板派来的探子?那男人留着长头发,扎起的小辫直晃眼,侉爷真想把它割了。
侉爷很想跟着那男人,看看他到底在干啥,可患了关节炎的老腿实在走不动,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咔地响了。
当毛头从理发店外探进头来,侉爷有了主意,笑得皱纹更深了:“毛头,你为啥说那男人像个大象啊?”
毛头甩着书包,嬉笑:“他的腿那么粗,小辫子就像小尾巴……不就是大象吗?”
“哦?那你见过大象吗?”
“我们马上就要春游,去城里看大象了!”毛头有些丧气,“我们语文书上有,还是头战象呢!”
“还是毛头有见识……那你跟着大象,看他在咱们洲上做些啥,告诉我,我给你买油炸麻花吃!”
“真的?”毛头瞪大眼儿,“你说话得算话,骗人是小狗!”
侉爷点点头,毛头一扭身就不见了,跟泥鳅似的。
侉爷走到门边,向街面上望去,青石板路上长出了黄黄白白的野花。侉爷心里乱糟糟的:这阳春三月的,街上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侉爷叹了口气,缩回屋里,坐在转椅上,怔怔地看着墙上的大镜子。时下,街上开了好几家美容美发店,理发店的生意寡淡了,他的剃刀没锈,人却要锈了。侉爷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看着,忽而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镜子里走了出来。她像从江里走来的,绾着裤脚,露出白嫩嫩的小腿,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上,胸前抱着一条大白鱼。侉爷记得她是水上人家的女儿,她家就在一条渔船上。她在笑,笑得很浅。她径直把大白鱼扔进理发店的石槽里,据说那石槽是当年清朝水师提督彭铁头用来饮马的。大白鱼在石槽里甩打着尾鳍,把玻璃镜的反光搅乱了。侉爷有些眼花,再细看女子转眼变成了妇人,头上的发髻被一把桃木梳别着,蓝布对襟衫旗帜般挂在她瘦削的身上。侉爷眼神柔和下来,却看见她的左腿上钻着一条蚂蟥,便赶忙上前蹲下身,用掏耳朵的镊子夹住蚂蟥往外拉。蚂蟥越拉越长,跟抽不完的蚕丝似的。侉爷烦躁了,头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猛地一用劲,眼前一黑,妇人就不见了。侉爷扑向镜子寻去,对着镜里张着嘴想喊什么,可嘴巴却总张不开。侉爷一急就醒了,发现自己坐在转椅上睡着了,嘴角流出的涎水弄湿了前胸。侉爷迷迷糊糊地看向屋角的石槽,那里早就没有鱼没有水了,落着厚厚一层的头发。侉爷想起老婆就是被蚂蟥咬过患上血吸虫病走的,走的时候两只大腿就像水桶一样,好像江水流进她的血管里了。
侉爷摇摇晃晃走到门边,被门外的日头晃了眼,便看见那个男人笑眯眯地向自己走来。
侉爷喃喃:“蚂蟥。”
那男人愣了愣:“老爷子,你说什么?”
侉爷又喃喃:“大象!”
和悦洲很少见陌生人的面孔,那个男人的出现让花家超市老板花子莫名兴奋,恍若梅雨日久天乍晴一样。在此之前,花子懒洋洋地坐在超市里,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熟悉的脸,一些相似的场景在不断地重复出现,那让她心生厌倦,觉得自己身子都发霉了。
于是,当那男人走进超市时,在寂静中潜伏的花子起身迎了上来:“你想买点啥?”
“我……”那男人被幽暗的超市黑了一下眼,没看清花子,“来包烟。”
“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吧?”花子不急着卖烟,把脸斜支在玻璃柜台上,发出一连串的问话,“你是从哪儿来的?是干啥的?来咱们洲上做甚?”
那男人像被流弹打中了,甩甩后脑勺的辫子:“我来旅游的。”
花子对那男人的回答不满意,还想说些什么,就见毛头领着两个小伢把店里的光线撞开了。毛头挺挺胸,从兜里拿出三个钢镚排在柜台上。花子心领神会,拿出一包早就打开的香烟,抽出三支递过去。毛头接过烟,分给同伴,随手拿起货架上的打火机燃出一朵火苗,老练地吐出烟圈。
花子伸手拍向毛头的头:“你这伢儿,怎么就不学好?等你爸妈回来,我就告诉他们,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要是平日,毛头会嘻嘻一笑,很享用她的肥白的手掌,可这回却摆头躲开,瞥了那男人一眼,挺起瘦棱棱的胸脯:“哼!他们窝在城里不回家,凭啥管我?我没爸妈!”
“你没爸妈,是个野伢儿啊?”
“我……我是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着?”毛头倔强地梗梗头。
那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清清嗓子。
花子这才转过脸:“你要啥烟?”
那男人指指黑松,掏出钱,把烟塞进口袋,转身看看街面,裹裹风衣走出去。
花子有些茫然若失,她看见那男人的背影消失时,一群孩子手举桃花,粉粉艳艳地跑来。花子低头看着柜台玻璃里的自己,叹了口气:“唔?桃花开了哦。”她知道未生育的自己身段仍然像个小姑娘,却不知丈夫去哪儿了。丈夫被医院查出不能生育后,就跑到外面打工,已经三年没着家了。街人暗地里说,丈夫嫌弃花子不能生养孩子,在城里跟别的女人混在一起了。花子听过这些风言风语,可从不信。
花子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开满了乱哄哄的桃花,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当她回过神来,看见毛头眼睛亮亮地盯着自己,便笑:“毛头,你咋还不走?”
“嘻嘻!你晓得大象是啥人,来咱们这儿做甚?”毛头仰着脸。
“哪个大象?”
“就是刚才买烟的那个男人呀!”
“他?我怎么晓得?”
“他是个逃犯!”毛头压低嗓子,“他在城里干了坏事,逃到咱们这儿的!”
花子一惊:“你这伢儿,别乱说!”
毛头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递过来:“我没乱说,你看……像不像他?”
花子接过纸,那是张通缉令,上面有个男人的照片,虽然是个光头,却真有几分像那男人。花子兴奋起来,心里飞进一群麻雀。她想这条老街是该发生点事了,即便沿街的木楼不发生火灾,来个强奸犯也好啊!花子想着,就笑了。
毛头眼珠磁石般吸在花子的脸上:“你笑啥?”
花子收住笑,瞥瞥街面:“毛头,他真是逃犯,你盯着他,有事告诉我,我给你一根香烟!”
毛头笑:“就这么说定了!”说着一挥手,领着伙伴跑去。
花子觉得街上的日光新鲜起来,就像油菜花头摇曳在风里。她想自己是该买台电脑上上网了,听说那上面能搜到好多地方的通缉令和寻人启事。
那天晚上,花子没把超市的木板门关得严丝合缝,一晚上都能听见大象的粗壮的脚步声踏着青石板走来,震得街面嘭嘭闷响。
毛头的那张通缉令是查老师给的。
当夜色包围住沙洲时,和悦小学教语文的查老师坐在宿舍的灯下,翻看着一本叫《和悦散记》的书。那本书是一个本地作家送给他的,书里弥漫着历史云烟,还原着曾经的和悦洲——一个江流宛转、商贾云集、鸥飞豚跃的纸上沙洲,可那些早已烟消云散了。查老师越读越对窗外的和悦洲失望,这个沙洲真的老了,老得没有年轻女子了,一些女子只要长成花骨朵的模样,就去城里开花,她们留在洲上的只是些青萝卜头的孩子。查老师不想在洲上当老师,一见学生发绿的脸就忍不住涌上连绵的睡意,他觉得自己的上课声就像年久失修的屋顶上漏下的雨水,落进木桶里发出的单调声响。但他知道自己注定要在这儿把老师当下去。
那天,天开始回暖了。查老师对学生说,春游时要带他们去城里动物园。学生们很兴奋,那个经常旷课的毛头跳了起来,嚷着要去看大象。查老师刚想训斥他,忽地透过教室的窗户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拎着行李箱走下轮渡。那男人高大白胖,后脑勺蓄着小辫子,看上去像个搞画画的。查老师莫名有些生气,就像看见学生作业本中的错别字,很想用红笔把它勾掉。下课后,查老师在学校唯一的电脑上上网,偶然看见一张通缉令,上面的照片跟那男人有几分相似,心里一动就顺手打印出来,给了毛头。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毛头接过后看了看,什么也没问,露出了同谋的表情。查老师觉得自己在做一个离奇的梦。
其实,查老师并不认为那男人有逃犯的嫌疑,而觉得应该是个来洲上淘古董的人。在查老师的想象中,那男人一走下渡口就遇见了毛头。那男人目光闪烁,问:“小朋友,你们这儿有铜做的物件吗?”毛头翻翻白眼:“没有!”说着手里飞出石子,砸得树林里荡起一片鸟鸣。查老师觉得毛头的回答是对的,这个沙洲只有江水和木头在纠缠不休,水总是在环绕,而沿街的木楼以及屋内的木质家具却在氤氲的水汽中速朽。水上的居所必然面临焚毁和重建,就像那本《和悦散记》一样,那个本地作家试图进入历史,将一些断裂的碎片榫合起来,在纸上完成对和悦洲的修缮,可那些文字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江底的沉沙的。查老师觉得陌生男人的到来是一次冒昧的打扰,让人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应该和那个男人有番对话,于是,在想象中,查老师在行将颓圮的院墙下拦住了那个男人,那时那个男人对院门上的铜辅首凝视了很久。
查老师说:“所有东西都会烂掉的。”
那男人抬起头:“不!剥落的只是油漆,铜器的本质是不会变的。您好,您是外地人吧?”
“不,我就是在这个洲上长大的,我父亲是艄公,可他的船早就翻了。”
“哦?那您知道这儿有祖上传下来的青铜器吗?”
查老师摇摇头。
“您是不知道,还是这洲上没有?”那男人有些遗憾。
查老师没有回答,却问:“那些东西很值钱吗?”
“也许吧,不过我是个画家。”那男人说完转身走了。
院子里木柴的青烟漫了出来,查老师怔怔地看着那男人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和自己长得很像,难道他是自己的孪生兄弟?难道他是梦游的自己?
查老师慌了起来,赶忙从自己的想象中钻出来,回到现实的宿舍里。灯光在寂静的学校里飞出黑色的蝴蝶,那本叫《和悦散记》的书被窗外吹来的风胡乱地翻阅着。查老师走到窗前,看着街上灯火黄黄的星点着,就像灰暗的眼珠凹陷在天空上。查老师回身看向镜中的自己说:一定要赶走那个男人,哪怕他是另一个自己。
二光头从南方回到和悦洲已经三个月了,晚上去生生庵打麻将,白天在家里睡大觉,打发着无聊的时光。他有时也去街上转转,在花家超市的竹藤椅上坐下,看花子扑打飞来飞去的绿头苍蝇,看花子的屁股在裙子里好看地晃来晃去,偶尔打个长途电话,说话时紧紧捂着话筒,嘴里含糊问答着,就像个地下工作者。他不想待在洲上,可必须忍受着,直到时间把那件事淡忘。
二光头的少年时光是欢乐的,那时,他在江边追逐拍打水花的野鸭,在树林里练习拳击,在桂花树上偷窥花子洗澡,就像尖利的口哨呼啸在洲上。后来,他一展当年血战码头的祖父遗风,砸坏了另一个少年的头入狱了。他一出狱就去了南方,一去八年,直到数月前把一个南方老板的左腿拆下,才提着一皮箱的钞票归来了。二光头并不担心再次被公安抓住,因为他在南方一直用的是假身份证,他只担心有人从南方追来。当那个高大白胖的男人拎着行李箱从渡口走下时,他倏地一惊,莫名觉得那男人是那个丢了腿的老板派来的。那男人满嘴南方口音,让二光头想起南方的燠热,甚至觉得那个行李箱就是用来装自己的右腿的。二光头偷偷跟踪过那男人,发现他并没有挨家挨户问东问西,只是支着画架画着什么。他觉得自己多疑了,可那男人不离开和悦洲,他的心又放不下来。
二光头决定与那男人面对面敲敲鼓了。
那天黄昏,街面上一家店铺正在装修,油漆味刺鼻地散开。二光头一手缩在裤袋里紧握着军用匕首,一手夹着香烟,慢慢走近那男人。他发现那男人的睫毛很长,心里一动,但还是笑了笑:“朋友,喝一杯去?”他说的是南方方言。
那男人愣了愣,眼里跳出惊喜:“哦?你也是南方来的?”
二光头点点头。
那男人高兴起来:“他乡遇故知!是该喝一杯!”
二光头和那男人走进临街的酒店时,发现那男人脚步很重,踩得木楼梯吱吱作响,直到两人坐下他还忍不住为楼梯担心。
二光头递上一支烟,盯着那男人:“你从南方来这儿,是来找人吧?”这次他说的是和悦洲方言。
那男人有些错愕,眼神变得狐疑起来:“你……到底是哪儿人?”
“你是不是要找人?”二光头握紧裤袋里的匕首,执拗地问,“说出来,我或许可以帮帮你。”
那男人摇摇头:“不,我不找人,我只是来旅游的。”
二光头不善言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转过脸,看见酒店老板娘正在窗口凑着幽暗的光线缝补什么。那个阿婆是铁匠丁的老婆,她的手指修长,中指戴着一枚铜质的顶针,一根针在飞针引线。二光头被那白白的针刺了一下,赶忙把目光移向那男人。
那男人汲口茶,脸色暧昧起来,兀自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我是个背包客,到处游玩,走着走着就来这儿了。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曾经来过,那天主教堂的钟楼、沿街的木楼都那么熟悉,我可能前世或在梦里来过这儿!”
二光头笑笑,他拿不准那男人是否在说谎,只觉得裤袋里的匕首已被捂得发热了。
那男人将头凑近,一脸神秘:“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条老街有些奇怪,好像总有人在跟踪我。我只要一转身,那双盯着我的眼睛就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我的睡眠不好,出现幻觉了?”
“你也有这种感觉?”二光头脱口而出,又觉得这话不妥,接着说,“那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想走就走呗。”
二光头心情更坏了。
那男人又说:“你的面相有特点,腮下的那颗痣让人一见就忘不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二光头牙齿痒起来,他听见裤袋里匕首在沉默地叫嚣。
一条条消息很快从理发店里传开了。多个目击者言词凿凿又自相矛盾,说法不一。最后街人统一口径,都说那个长得像大象的男人是个逃犯,他的行李箱里藏着一把自制的钢珠手枪。随即有人将此事向镇公安派出所报告了,可公安同志没有在意,他们正在忙着调查一头大牯牛被盗的案件。
几日后,街人忽然想起没见着大象,想来他应该离开和悦洲了。
又几日,有人在洲尾油菜地里发现了大象的尸体,他仰卧着,肥胖的身躯压倒了一大片油菜花。他鼻孔瘀血,脖子上环绕着一条结痂的血线,就像暗红色的细项圈似的,蜜蜂围着他飞来飞去。他的行李箱已被打开,里面空空荡荡。公安这才重视起来。他们经过仔细勘查,认定那条血线是剃刀所为,而他的胃部表明有中毒的迹象。于是,公安把侉爷、二光头抓了起来,可花家超市的女老板却主动投案说大象是她杀的。更为蹊跷的是,和悦小学的查老师竟然在此之前自杀未遂过。公安同志对他们进行了盘查讯问,可他们的回答就像一堆缠来绕去的线团。
——查老师手腕上的疤痕历历在目,他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我只要杀死自己,大象就会死的。”
——侉爷很激动,苍老的声音在吼:“你们总不相信我!我是从江北来的,可在这儿住了六十年了,你们为啥还不肯信我?我杀鱼都不敢,怎么会杀人?我老了,记不清事了,那把剃刀早就丢了,难不成剃刀是我的,我就是杀人犯?唉,真是可惜那把剃刀了,那是我家祖传的啊!”公安同志威严地打断他的话:“听说你一直想把受害人的辫子割掉,为什么?”侉爷这才颓然坐下:“我是想割掉他的辫子……他是城里大老板派来打前哨的,他们要把咱们老街买去搞开发,他们会毁了和悦洲的!那可是我父亲添置的老屋啊!没了老屋我咋活?……我一见他头上的小尾巴就心烦!”公安同志追问:“那你就想杀了他?”侉爷怪笑两声就卡住了,半晌才说:“是啊,我想杀了他……那天我做了个梦,大象到我店里来了,我把他按在椅子上,一剪子就剪掉了他的尾巴,他的脑袋瓜真大,就像个熟西瓜,我把剪子扎进去了,卟卟直冒西瓜瓤!嘿嘿!我杀了他,做梦杀了他呢!”
——二光头坐在椅子上,屁股就像长了痤疮:“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公安同志一拍桌子:“老实点!说!你和受害人什么关系?”二光头摇摇头:“我跟他没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他!”“那你怎么跟受害人一起喝过酒?”“我……我跟他投缘,吃顿饭总不犯法吧?”公安同志把大灯泡打开,照向二光头的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不是你在酒菜中给受害人下了毒?”二光头被强光照得眩晕,叫了起来:“我没有下毒!我没有!”说着捂着眼睛呜呜哭了,很委屈的样子。
——花子来到镇派出所,径直走到公安同志面前,乖乖地伸出两只手。公安同志以为她是来讨要所里差欠花家超市的烟酒费的,就看着她鼓荡的胸部微笑。可她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红皮鞋尖说:“是我,是我杀了大象!”公安同志坐直身子:“什么?你说什么?花老板,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哦。”花子低声:“我晓得我在说啥,我又不傻。”公安同志疑惑地看着她:“哦,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杀害他的。”花子这才仰起头,眨巴眼睛,像是在回忆:“那天晚上夜深了,我在超市里盘货,大象悄没声地进来了。我吓了一跳,问他要买啥。他转身关上门,把我逼到货架前,我晓得他要干啥了。他把我推倒在货架上,捊起我的衣服……”公安同志有些不悦:“你的超市就在咱们派出所隔壁,他逼迫你,你就没呼救?”花子对这个细节的失误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红:“我当时吓蒙了,就……就任凭他摆布了……他力气真大,差点把货架都摇倒了。”公安同志皱起眉头:“那后来呢?”花子愣了愣:“后来?后来他干完那事,就抄起我货架上的可乐一口气喝完走了。第二天晚上,我就泡了杯毒茶,等着他来。他真的又来了,干完那事后我就把毒茶递给了他,他把毒茶喝完又摇摇摆摆走了。”公安同志觉得她说得合情合理,就把她铐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那你下的是什么毒?”花子想了想:“河豚籽。”说着端详起手铐,就像观赏新婚戒指。
公安同志又经多番查证,不得不将他们放了。查老师属自杀未遂,与本案无关。侉爷一直恹恹地待在理发店里,总不能凭梦中杀人判他的罪吧?二光头和大象喝过酒后,就一直在生生庵打麻将,而大象还在街上招摇了三天。有牌友证明二光头没有作案的时间。花家超市女老板患有花疯病,一到油菜花开就会发作,她投案自首后就又犯病了。而且,大象中的毒是氰化钾,花子所说的河豚籽早已在洲上失传了。公安同志知道前些日子的连绵雨水让街人的记忆发霉,那个男人之死又是一个悬案了。
当油菜花的金黄被收割后,花子又坐在当街的超市里做生意了,看上去比以前更白更胖了。侉爷仍佝偻着身子,给老人们细细地刮着胡子。二光头又去了南方,就像没有回来过一样。老街又平静了。只是每每黄昏,一个男孩会背着书包钻进花家超市或理发店,神神秘秘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那个大象是……”街人不听他说完,就把他轰了出去,都笑那伢儿头脑坏了。
那个男孩就是毛头,他手里扬着张身份证,表明曾经的大象是本地人氏。
NO.2 洲上的阿莲
一个燠热的黄昏,梅子坐着突突叫的渡船去往和悦洲,一脉江水在她脚下缓缓流淌,一股江风在她裙下呼呼盘旋,让一身绿衣的她恍若水中的莲花。她远远地向对岸眺去,那个沙洲被水啄出弧形的边际线,沙滩上稀疏着柳林,透过淡淡绿烟,可见沿堤排列的破旧木楼,如同老城墙蜿蜒着。这些对梅子来说是陌生的,却又仿佛一个飘来的熟稔的梦境。梅子是以准媳妇的身份第一次来和悦洲寻访男友家的,她在南方城市和出生在这个洲上的男人好上了,一不小心怀孕了,只好到洲上男友家等待孩子的出生。她是按照男友画的路线图辗转而来的,不知自己对这个沙洲来说是异乡人还是归来者,只在微凉的江风中晕眩着,也许那是孕妇常见的症候。
梅子走下船站在和悦洲渡口时,被一棵柳树的阴影罩住了。她看着同船人推着板车挑着竹筐陆续散去,眼里空蒙起来,渐渐盈起从江面弥漫来的蜃气。这时,她看见一个鼙目的算命先生,那个苍老的男人戴着鸭舌帽,坐在石阶上,面前摆着一张画着阴阳鱼的纸。梅子并没在意,提着行李箱向街上走去。
算命先生突然抬起头,翻出一片眼白:“阿莲姑娘,回来了。”
梅子环顾身旁,没发现另一个女子,忍不住搭话:“您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人。姑娘,不管你现在叫啥,都是洲上的阿莲!”
梅子抖动细长的睫毛,想说什么,却从鼙目上看到诡谲的光,便赶紧向前走去。
梅子走得很快,她听见身后算命先生水鸟般的笑声。
洲上的老街很空旷,木楼的阴影和落日的余晖涂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就像釉上一层斑驳的油漆。一条黑狗蹦蹦跳跳地迎上来,朝着梅子亲热地吠了几声,就转身摆着尾巴向前踱去。梅子没有问路,跟着黑狗往前走,转过两条巷子,便看见一间老屋贴着“和悦二街8号”的铭牌,她知道那就是男友的家了。梅子早就在男友的叙说中想象过和悦洲的样子,温习过习习江风、柔柔江涛,甚至闻到过街墙上“和悦染坊”“人民公社食堂”“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之类的油墨气息。来之前,梅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走进和悦洲,就像走入小时候在童话书里见到的城堡,她跟所有做梦者一样具有了神秘的能力,长起翅膀飞进了城堡,然后在九街十三巷里寻找起“和悦二街8号”,在沿街排列的木楼中游走,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奔突,却怎么也找不着,急得醒了过来。可现实比梦境容易多了,梅子一下就找到了,她的新生活就要在这江南的沙洲上开始了。
梅子的到来让男友的父母欣喜,那对年老的船工早已为她准备好了温暖的巢。
第二天,梅子在嘈嘈切切的声响中醒来,那是从不远处的棉花店里传来的。她透过朽蚀的窗棂,看见日头从江面上跳出来,比昨日黄昏的那颗新鲜多了。梅子认真打量起这个沙洲,就像从望远镜里眺望另一个世界。晨风混杂着青草的气息,在她身边酝酿。窗外,机驳船划着水痕驶过,黑色的水鸟惊得飞上天空。梅子忽然对此行有些怀疑,怀疑自己真的入梦了。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想走出去把洲上老街转个遍。这时,黑狗从门外蹿进来,朝她温顺地摆起尾巴。婆婆跟着走了进来,笑眯眯地看着梅子,一脸满意的表情。忽而,婆婆的目光被梅子的长发吸住了,她皱起眉头:“你的头发长啊,去理发店剪短些哦。”梅子很喜爱自己的长发,它是那么柔顺光滑,就像瀑布似的。她喜欢在早晨或黄昏洗头发,让水顺着黑发流下,让洗发水的香味将自己淹没。可她知道自己是这家人的儿媳,这是婆婆第一回向自己提出要求,是不好拒绝的,于是笑着点了点头。她的表现让婆婆的脸上绽开一朵荷花。
梅子吃过早饭,在黑狗的陪伴下向街上的理发店走去。昨夜下了一场雨,青石板街面被骤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也在凹宕处留下一泓泓水渍。梅子跳着脚走着,遇见街人轻轻一笑。街人先是犹豫地笑笑,然后站住看着她的背影。梅子渐行渐远,听见身后窃窃私语声传来:“这不是阿莲吗?”“是啊!好像头发长了些,阿莲是齐耳短发哦”。……那就像小小的水流在欢快地翻着漩涡。梅子觉得街人的目光就像一片片黏稠的叶子。
梅子走进一家理发店时,被灰暗的光线暗了暗,才看见剃头匠侉爷。那个理发师傅太老了,梅子本想转身离开,可侉爷脸上荡起了笑意。梅子不忍心拒绝老人的笑,只好在转椅上坐了下来。侉爷没说话,给她罩上白大褂,温温的手掌落在她的长发上。梅子不愿多看面前镜中那张树皮般的老人的脸,便闭上眼。侉爷的动作很柔很慢,梅子不经意睡着了,做了个短暂的梦,梦见理发店里结满了蜘蛛网,把自己网住了。等她打了个盹醒来,发现自己的长发不见了,变成了齐耳短发的蘑菇头,颇像早年的女学生,让她颇不适应。
梅子有些不悦:“阿公,你怎么给我理了这么个发型?”
侉爷盯着梅子的脸,嘴角浮出一丝笑:“阿莲哎,你以前不就一直理这个发型的吗?”
梅子觉得侉爷的笑很暖和,不好再说什么,付了钱走出理发店。
梅子沿着长街走,东张西望着。她看见擦肩而过的街人向她投来相熟的笑,打着久别重逢的招呼:“哦,回来了,回来就好。”梅子也笑,不明来由地应和着。她觉得老街很长,一模一样的二层木楼错落、凌乱、回旋着,很容易让人迷路。渐渐地,日光增加了热度,那种慵懒的暖意让梅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看见街上女子都是蘑菇头,原本觉得自己的齐耳短发不顺眼,慢慢觉得好看起来了。她走得很慢,就像移动的云朵。
拐过街角,梅子遇见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儿熠熠发亮,就像被江水洗过。
梅子笑:“你叫啥名字呀?”
“毛头。”男孩说,“你是从城里来的?”
“是啊。”
“那你在城里见过我爸妈吗?”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捕捉着她脸上的蝴蝶。
“谁是你妈?……我不认识她啊。”
“你是咱们洲上的,怎么会不认识我妈?”男孩有些生气。
“我不是洲上人,我是第一回来这儿。”
“你骗人!你就是洲上长大的!”男孩气得脸红起来,雀斑格外地黑,“街人都认识你,他们都说你是洲上的阿莲!”
阿莲?梅子被这两个字灼了灼,忽然想起自己一到洲上,算命先生、理发店老人,还有匆匆而过的街人都提到这个名字,难道自己跟那个叫阿莲的女子长得相像?那个洲上的阿莲是个怎样的女子呢?梅子一阵迷惑,又禁不住好奇起来。她对着天空喃喃“阿莲阿莲”,就像回味小时候吃过的牛皮糖,甜丝丝的。
梅子总是在黄昏时分走进花家超市,仿佛赴一个约会。
梅子第一次走向花家超市时,看见老板娘花子倚在门边嗑着瓜子。那个本地女子面相看上去四十来岁,可身材苗条得像个少女,显得有几分怪气。梅子看见她对自己笑了一下,那种笑似乎在暗示什么,便有些犹豫,脚步缓了下来。“你是来买洗面奶吧?”花子熟络地说,“我店里有呢。”梅子不知她是怎么知晓自己心思的,就走进超市果真买了瓶洗面奶。梅子觉得那个叫花子的女人是个好谈得拢的人,之后便常常来超市闲聊。花子说话总爱岔开话题,有时莫名陷入沉默,这让她俩的对话就像黄梅时节断断续续的雨。
“花姐,你认识洲上的那个叫阿莲的女子吗?”梅子忍不住问道。
花子闻声盯着梅子,忽地心领神会地笑起来,一脸同谋的表情:“认识啊!阿莲是咱们洲上最好看的女子。你是晓得的,咱们老街人舌头根子不饶人,可没人不说阿莲好的!……她黄梅戏唱得好听着呢!”
梅子有些兴奋,仿佛花子说的那人是梅子自己。
“阿莲小时候就好懂事……她只有娘,她帮她娘做棉花糖卖……”花子眼神缥缈起来,“她书念得好,考上了卫校,又回到洲上卫生所当医生了……”
“那她现在在洲上吗?”
“不在了……那年冬天,她娘在街上青石板上滑了一跤就去世了。她娘入土为安后,她就走了……听说去了南边。”
梅子觉得有些遗憾,她真想见见那个叫阿莲的人。
时间流沙一样漏着,梅子执拗地问着阿莲的往事,花子艰难地回着话,恍若在隔世的回忆里捕捞什么。偶尔来往的街人也会插上几句,零零碎碎地说起有关阿莲的事儿,说时微笑地注视着梅子,热烈地赞叹着。于是,一个女子在梅子的想象中出现了:那个女子小时候清秀、乖巧、讨人喜。她在洲上小学校的操场上,涂红着小脸,跷起兰花指唱起黄梅戏: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新鲜哪。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谁知纱帽罩呀啊罩婵娟哪——那风情万种的小模样儿引得街人拍掌叫好。那个女子当医生时,留着俏丽的短发,穿着白大褂,坐在白色的房间里。她打针很柔很轻,让人不觉得疼,就连三岁的伢儿都不会哭出声来——那人就叫阿莲。她在街人的话语中,就是善良的小鹿、漂亮的孔雀,虽然街人谁也没见过鹿和孔雀。梅子知道街人对阿莲的叙说多少有些添油加醋,但她还是听得心荡神摇,有时会偷偷掏出坤包里的镜子,看看镜中的人会不会是阿莲。她能感觉到街人对自己有着莫名的赞美和期待,似乎她与阿莲有着神秘的关系。
没事时,梅子总回想着街人所说的阿莲的事儿,想着想着,忽地觉得哪儿不对劲。她细细地把自己到和悦洲后的所见所闻捋了一遍,发现街人模棱两可的话里,似乎有着把自己当作阿莲的可疑,就连婆婆都失口叫过自己阿莲。梅子有些恍惚了。
坐在花家超市里,梅子看着扭着屁股转来转去的花子,忍不住又问:“花姐,那你认识我吗?”
花子似乎觉得这话问得奇怪,盯着梅子的脸,片刻咯咯笑了:“我当然认识你,你小时候总爱屁颠颠跟着我呢!”
“不,我不是洲上长大的……”梅子辩解。
花子收住笑,有些不耐烦:“好啦好啦!怪不得街人都说你变了,患上失忆病了!”
梅子一愣。
花子自觉失口,慌忙转过话头:“那个谁,你这肚子怀上几个月了?”
“四个月。”梅子心里疑惑,嘴上老老实实答着。
“唉,我要是能生养个伢儿,多好啊!”花子叹了口气,看着梅子的肚子,眼里长出了钩子。
梅子赶忙扶扶肚子,打个招呼急急地走出超市。她记得婆婆叮嘱过,说花子没有生养过,患过花疯病,看来花子的话未必能当真。梅子知道这个洲上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一个石槽、一块门板就能引出往日的故事,一条小巷、一个人名就能牵出谜一样的传说,那让老街弥漫着氤氲水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天黄昏,梅子从花家超市走出后,在二道街的墙角看见一个老人。老人坐在墙根下,在渐凉的日光下打盹。梅子拖着鞋吧唧吧唧走过去,老人突然睁开眼说:“你怀的是女伢!”梅子疑惑地站住,看着日光从老人凸起的颧骨上跌下,刚想问什么,老人却垂着眼佝偻着身子走回了屋里。梅子觉得自己在梦游。
天终于亮了,梅子长长舒了一口气,从遥远的梦里醒来,一点一点地回到和悦洲,柔和的晨光被清新的水汽摇曳着,栽在床前的小窗上。也许是怀孕的缘故,梅子觉得洲上的日子过得昏昏沉沉的,就像在做梦。而在这个长梦里她又做着梦,梦见自己的过往还有姐姐,恍若走在长长的甬道,总想跑到尽头。
在梦中,姐姐总站在淡淡的雾气里,那雾霭是从不远处的山谷里流来的,把山村染得淡墨似的,把姐姐浸得像模糊的照片。梅子出生在大山里,那里有稠密的竹林、盛夏的蝉鸣,还有斑鸠的咕咕叫声。她有个姐姐,村里人都说姊妹俩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梅子觉得姐姐比自己好看,而且妈妈对姐姐比对自己好。姐姐有个竹子做成的小衣柜,里面挂着她的新裙子、白衬衫和花花绿绿的发夹。而梅子只能捡姐姐的旧衣物穿用,虽然那些东西并不破旧,却总有姐姐的体温和气味。梅子常常趁家中无人,偷偷打开竹衣柜,穿上姐姐的衣服扭来扭去,那长袖宽腰的感觉就跟穿上戏服似的。她学着姐姐的样子,甩甩长发,踢踏皮鞋,捂嘴轻笑,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就是姐姐,应该能引得妈妈和村里小男孩另眼相看了。
十二岁那年,妈妈给姐姐买了件碎花裙子。梅子在一个鸡蛋黄一样的黄昏又偷偷拿出碎花裙穿了起来,可一不小心被裙带绊倒,膝盖跌得隐隐地疼,就像有条蛇在腿里游动。梅子生气了,委屈了,头被火气烘乱了,突然拿出剪刀咔嚓咔嚓把碎花裙剪成了一朵朵花。她心里害怕,却又有着快意,像被蚂蚁啮咬着。
家人回来后,一声惊叫终于响了,姐姐从竹衣柜里捧出大把大把的碎花,哭着喊:“我的裙子!我的裙子——”
梅子早有预料,一直在惴惴不安等待那惊叫声,可听见姐姐的哭声还是战栗了一下。
妈妈手忙脚乱地从厨房里跑来,看见一地碎花布,脸就像石榴爆开了,嘴唇哆嗦:“这……这是谁干的呀?”
梅子向门外缩去,可还是被妈妈和姐姐的眼神抓住了。她彻底被自己出卖了,眼里满是畏惧。
姐姐哭喊:“梅子,是你!”
妈妈怒骂:“梅子,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梅子惊恐地向后退去,却发现自己离妈妈和姐姐的脸越来越近。她也哭了,边哭边喊:“我为啥不能有新衣?我为啥不能有新衣——”她觉得自己的哭声就像一根细丝飘在山风中,转眼被村头的狗叫声吞没了。
之后,梅子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一顿。姐姐脸上还挂着泪,却喊:“妈,别打梅子了!我不要花裙子了!”妈妈没停手,气咻咻地说:“好端端的新衣服被她糟蹋了!不让她长点记性,长大了还了得?!”妈妈骂一句,抽一竹梢,咧一下嘴,就像是在抽打她自己。
那次竹梢之疼被梅子记住了,记得很深,就像铁铧犁过一样。她终于明白自己只能活在姐姐的旧衣服里。
长大后,梅子跟姐姐都去南方城市打工了。梅子能挣钱了,开始拒绝穿姐姐的衣服,甚至买了和姐姐同一款式的衣服都会扔掉,虽然那时她穿姐姐的衣服很合体了。梅子打电话回家时,常被耳背的妈妈当作姐姐,她就模仿姐姐的口吻跟妈妈开玩笑,直到妈妈听出破绽才收住恶作剧。姐姐也说妈妈总把她的电话当作梅子打的。这怨不得妈妈,她姐妹俩的声音太像了。
后来,姐姐在南方城市不知怎么就没了音信,就像一粒盐融化了、蒸发了。梅子预感到姐姐已不在人世,有段日子,她莫名其妙地浑身疼痛,发热,呕吐,在出租房里躺了三天,就像死过一回似的。她觉得一定是姐姐出事了,她和姐姐从小就有心灵感应,只要姐姐一牙疼,她的脸就会肿起来,也许姐姐的身上有另一个梅子。可梅子不愿相信那是事实,她盼着姐姐能在某个冬天归来。她不敢把那种感觉跟任何人说,那会让家人绝望的。梅子只是回家更勤了,有时觉得是替姐姐回家。妈妈看见梅子回来就高兴得手忙脚乱,总笑眯眯地看着梅子没完没了,看着看着,眼神就会悲凉起来,梅子知道那是妈妈从自己的身上看到姐姐了。梅子想:姐姐要是能回来,自己愿意一辈子都穿她的旧衣服。
和悦洲的夜晚,梅子梦见姐姐时,总看见姐姐身上沾满露水远远地站着,可走近时就没了影子。有时,她看着姐姐,看着看着,姐姐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就像照镜子似的。有时,她热切地喊“姐姐姐姐”,可姐姐回头一笑,却说她叫阿莲。梅子当然知道姐姐的名字不叫阿莲。
梅子走在街上,寻找起洲上阿莲曾经住过的老房子。她好奇,情不自禁,觉得那里面藏着个谜,甚至藏着自己的姐姐。
据花家超市老板娘花子说,阿莲以前就住在江边的老屋里。那个老屋已经空了,门前长着蓬蒿,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梅子在那老屋门前的青石板上站了许久,才上前试着推了推门。铁锁啪地落在地上,门就开了。梅子悄手悄脚地走了进去。屋里跟婆婆家没有多少差别,只是家具上的红漆剥蚀得更厉害些。梅子觉得屋里有种诡异的气氛,有些害怕,却又被什么吸引住了。她走上阁楼,那儿的摆设跟她想象的一样,绿窗布,小衣柜,还有个老式的梳妆台,就像曾在梦里来过一样。可是阁楼里没有女子用品,空荡荡的。梅子有些失望,就在她转身欲走时,看见木板墙上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女子侧着身子站在晨光中,面容模糊难辨,她梳着齐耳短发,穿着大红旗袍。在风中飘摇着。梅子拿下照片走去,她听见木楼梯咯咯吱吱响,似乎是那个叫阿莲的女子的脚步声。梅子越走越快,慌慌地逃了出来。
梅子抱着照片回到婆婆家,坐了许久才让怦怦乱跳的心安静下来,才把一丝不安驱走了。她用手绢擦去照片上的灰尘,仔细地端详起来。照片上的女子仍然像朦胧的晕月辨不清面目,那身大红旗袍却格外抢眼。
梅子看着看着,恍惚间女子从照片中走了下来,旗袍随着苗条的身子起伏着。
“我认识你,你叫阿莲。”梅子说。
女子轻轻一笑:“我也认识你,你也是阿莲。”
“不,我叫梅子。我有个姐姐不见了。”
“不,你姐姐就在你身体里,我也在你身体里。”
“那我呢?我在哪儿?”
“你就是我啊!”
梅子一急,睁开眼,发现自己在跟照片说话。她转过脸眺向窗外,看着街人来来往往的身影,忽地脑子里冒出个念头:她要按着照片上的女子,给自己做一件大红旗袍。那样的话,街人看见自己就会惊喜不已,认为阿莲又回来了。梅子激动起来,她看见屋角有台老式缝纫机,便决定买块红绸做旗袍了。
在连绵的雨天里,和悦二街8号那间老屋里,缝纫机声夹着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响了起来。梅子在山村的家里学过刺绣,在南方城市打工时做过服装厂女工,但做旗袍还是第一次。她用木尺比画着,用剪刀剪切着,一针一线缝织着,边做边想着自己穿上旗袍的样子,有种即将穿上新嫁衣般的兴奋。渐渐地,梅子把绸布变成照片上的旗袍了,就连胸前的那朵荷花都绣得一模一样。她觉得那种针线活让她洲上的沉闷的生活生动起来。她边做边忍不住哼唱起大山里老家的歌谣:一绣红牡丹/针儿亮闪闪/穿一根丝线线/把我的郎心拴/二绣出水莲/红线配绿线/莲心苦来藕节甜/莲丝拉不远——有时,梅子也跟照片上的女子说说话,她恍惚觉得自己和照片上的人被细密的针脚缝在一起了。
旗袍做好了,可雨还在下,斜斜的雨幕笼罩着水中的和悦洲。梅子等着天晴,等着天晴时穿上亲手做的旗袍走入街人的目光,那个小小的阴谋让她心情急切。可漫长的雨季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婆婆总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水缸里的苔藓与老天爷,梅子忽略着雨水腐霉的气味,尽量想象着自己以阿莲的面目出现在街上的情景,可总觉得哪里隐隐有些不妥。那天,黄梅歌从街上湿湿地传来,梅子突然醒悟过来,那不妥之处就是黄梅戏:自己不仅要穿上大红旗袍,还应该像阿莲一样能唱黄梅调儿,那样才能像洲上的阿莲。梅子找出婆婆家的老式录音机,翻出一盒黄梅戏磁带,反反复复听起来,边听边学唱着。那盒磁带叫《女驸马》,封面上有个女扮男装的女子,身穿红袍,帽插宫花,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梅子哼唱着黄梅调儿,觉得嘴里含了颗樱桃,慢慢地沁出一丝滑溜溜的甜味儿。她越唱越顺口,越唱越觉得那就是从自己心里流出来的,甚至在与婆婆说话时也忍不住用上了那戏里的念白。有时,她恍惚觉得山村、姐姐只是自己的前世,而自己的今生就是在这个戏润流年的洲上长大的。梅子唱戏时,婆婆总侧耳听着,抿嘴轻笑,似乎被水浇灌着,间或很理解梅子似的,察看着门外的天色说:“莫急呵,雨天就要过去了!天就要放晴了!”梅子就笑,她没有发现窗外洲上的树木和花草在雨季里变了颜色。
雨果然停了。当晴朗的日光从雨季的缝隙里透出来时,街人纷纷走出家门,走上老街,似乎在奔走相告着喜讯。梅子兴奋起来,她看见窗外的屋顶上,一只鸽子在久违的日光下啄食着自己的羽毛,恍惚觉得自己就是红色的鸽子。她精心地穿上大红旗袍,领着婆婆家的黑狗,走进街上的人流,仿佛去赴一场蓄谋已久的演出。她走得很轻快,摇着秀颀的身段,在青石板上滑行着。花家超市前聚集着街人,他们在说着天气,在购买油盐,在传递着被雨季封锁已久的消息。最先看到梅子的是花子,她倚在门边嗑着瓜子,一见梅子就惊呼起来:“阿莲来了!”街人闻声把目光聚向梅子,疑惑着期待着欣喜着,目光热热烈烈地飞舞起来,交头接耳声像浪花涌起:“哦?果真是阿莲!”“看她的大红旗袍哟!”“她的失忆病好了啊!”……梅子心里欢叫,觉得自己被街人的目光撕裂了,又缝合出一个新的人,那个新的人是阿莲还是姐姐,她一时没来得及细想。忽地,一街人喊声传出:“阿莲,你以前黄梅戏唱得可好了!来一段哦!”梅子脱口而出,一腔黄梅调从嗓子里被唤了出来,飘在老街的上空: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新鲜哪。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谁知纱帽罩呀啊罩婵娟哪——梅子在晕眩中听见不远处的江水拍起掌来。
三天后,梅子仍穿着大红旗袍招摇在老街上,她在渡口又看见了那个算命先生。那个鼙目男子面前的石板上,无声地转动着一块铜钱,铜钱的光芒让梅子忆起了什么,却又想不清楚,就直直地愣在那儿。
算命先生抬起头:“你要算一卦吗?是婚姻还是财运?”
“我要算算我是谁。”梅子觉得脑子里黏住了,摇晃起头来。
算命先生一笑:“你莫要欺负我是个瞎子!你不就是阿莲吗?”
梅子点点头:“是啊,我就是阿莲。”说着喃喃着“阿莲阿莲”,向长街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那个叫毛头的男孩一阵风似的跑来,拦住了梅子。
毛头仰起脸盯着梅子:“你不叫阿莲!”
梅子一愣:“小伢儿别胡说!我就是阿莲!”
毛头诡谲一笑:“我到派出所查过了,咱们洲上从来没有叫阿莲的人!”
那张照片、大红旗袍,还有黄梅调,足以证明自己就是洲上的阿莲,那孩子是不是有病?梅子不屑地摇摇头,径直向前走去。
一朵红旗袍就这样在和悦洲上飘来飘去了。
NO.3 寻找毛头
和悦小学查老师走进教室,是在红色的日头跳在江面上的早晨,江风在他的身上凝起微小的盐粒就吹走了,但他知道到了黄昏,那些风还会回来的。
这是九月的早晨,查老师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到和悦洲上任教,他是洲上长大的,去城里读了四年师范,就从一个皮肤黝黑的乡村少年变成白皙斯文的老师了。他熟悉这个长江里的沙洲,可并不熟悉孩子,因而点名是第一节课必须要做的。查老师昨晚就翻看了学生花名册,用《康熙字典》把几个生僻字查找了一下,以免点名时读错字。那些学生的名字大多像洲上的植物一样常见,可他拿不准那个叫“毛乐”的学生是“毛lè”还是“毛yuè”,多音字多义字真是个麻烦。不过,他自信能巧妙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在这个寂静的早晨,查老师开始信心十足地点名了。他在点名时重新温习了这所学校曾经有过的鸟叫。“王小波”“到!”“马原”“到!”“余苗苗”“到!”……查老师看见学生们此起彼伏,就像不远处的浪花。
该到“毛乐”了,查老师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在黑板上写下“乐”字:“同学们,这是个多音字,可以读成快乐的‘乐’,也可以读作音乐的‘乐’。我们班那位同学叫毛le还是yue呀?”
一女孩举起小手:“报告老师,他是快乐的‘乐’!我们都叫他毛头。”
毛头?查老师愣了愣,记起街上毛婆婆的孙子叫毛头,看来那是他的学名了。查老师目光快速地搜索一遍,没有发现那个长着雀斑的男孩:“嗯?毛乐同学呢?”
“老师,毛头前天就不见了。”
“唔?他怎么不见了?”
“听街人说,他钻进余家大院就没出来,他奶奶都急哭了。”
查老师疑惑起来,他知道余家大院是当年洲上首富的旧宅,那里有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重门叠户,曲径回廊,是个容易迷路的地儿,可毛头会在那里失踪还是多少有些蹊跷的。查老师看向窗外,洲上老街正散乱着渐热的日光。他忽然觉得街上鳞次栉比的木楼遥远起来,宛若一节沉静的树木随着江水漂动起来。
查老师想:等到放学,自己去把那个叫毛乐的学生找回来。
黄昏时分,查老师被放学的孩子簇拥着向余家大院走去,就像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落入夕阳编织的网里。余家大院早已人去楼空,被文管部门列为重点保护单位,由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看管着。街人都叫老人所长,他就吃睡在古宅门前的小房子里,跟岗哨似的。查老师知道要想进入那个庞大的空宅,必须要经过所长同意,这是必要的手续。查老师熟悉一些叫“所”的机构的办事程序,对那些机构怀有敬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麻烦他们。幸好,所长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有几分像师范学校教古代汉语的教授,他胡须杂白,宽边眼镜后露出睿智的光芒,只是年龄有些可疑。查老师走向所长时,所长正患着严重的关节炎,只好坐在门前的竹躺椅上接待他。
“你是查老师吧?”所长想起身表示礼貌的欢迎,可终究没有站起来,抱歉地指指自己的膝盖,“你来找我有事吗?”
“所长,您好!我想进余家大院。”查老师躬着身。
“哦?为啥?”所长眼镜片后闪过警觉的光。
“我要进去找个学生。”查老师笑笑,“还盼您能许可。”
“那你写个申请吧。”
查老师赶忙将早就写好的申请书递了过去。
查老师的早有所备出乎所长的意料,所长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点生气,瞥瞥申请书:“你这申请理由不充分,这个古老的建筑物不是捉迷藏的地儿,怎么能随随便便进去找人呢?”
“可是我的学生毛乐就在里面呀,他已经两天没出来了。”查老师有些急躁了。
“不可能!没有人能不经我的允许乱闯进去的!你这是对我工作的怀疑!”所长果然生气了。
查老师赶忙赔笑:“所长,我怎么能怀疑您的工作能力呢?我读过您的著作《和悦洲史》,您的著述严谨和对和悦洲历史负责的精神,一直让我敬佩不已。”
所长严肃着脸想了想:“那好吧。我同意你进去,但只许你一个人进去,那些伢儿不行!”
“可是……人多才好把毛乐快点找出来呀。”
“我说不行就不行!这里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怎么能让那些小伢儿到里面胡闹呢?里面的一砖一瓦都是宝贵的文化遗产,毛手毛脚的伢儿碰坏了啥,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查老师知道不应该对所长使用否定的语气,只好点点头,接过所长盖上图章的申请书,回头向学生们挥挥手,朝着余家大院铜环叮当的木门走去。他恍惚听见所长的冷哼声“你注定一无所获”,惊回头,看见所长的身后一排栅栏被风刷出绿漆来,脚下犹豫了一下,但仍向前走去。
查老师还是迟钝的乡村少年时,曾走进过余家大院。那年夏天,洲上中学举行防空预警训练,一到夜半时分就有模拟的空袭警报呜啦啦地鸣响。洲上中学生都要去余家大院值勤,任务是来回巡视并在警报拉响时把院子里的灯全熄掉,以免被假想的敌机轰炸。这个演习的起因是,曾经繁华的和悦洲在某个岁月被日兵的飞机狂炸过。
于是,那个夏夜,少年查和同桌抱着被单、军用水壶、手电筒和连环画,兴奋地走向余家大院。他俩没有钥匙,就站在门前高喊:“钥匙!”半晌,门前菜地里钻出个老人,不耐烦地看着他俩:“小伢儿,吵啥吵?”同桌挺挺胸脯:“我们是和悦洲少年防空大队的!快开门让我们进去值勤!”老人慢腾腾地打开门,少年查和同桌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雄赳赳地走了进去。
余家大院里橘黄的灯光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闪烁着,就像落入海里的星群。少年查有些紧张,悄声说:“我俩真的要在警报响时,把那么多屋里的灯泡一个一个关掉吗?”“当然喽。只要有一点光亮,就会招来敌机轰炸的。”同桌说。“可是……屋子那么多那么黑……”少年查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同桌笑笑:“我有办法让那些灯一下子全灭掉!”“啥法儿?”少年查连声问,可同桌就是不说。少年查无奈,只好拿起连环画,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翻看起来,看着看着就入了神,不知同桌跑到哪儿去了。突然,一阵警报声尖厉地传来,少年查心脏狂跳,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接着,啪的一声,院落里的灯不约而同地全熄灭了,瞬间变成了黑黢黢的洞穴。少年查又怕又慌,喊起同桌的名字。同桌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先是怪谲的笑声,然后是得意的低语:“怎么样?整个院子里的灯全灭掉了吧!”少年查摸索过去,一把抓住同桌:“你是咋干的?”“很简单哦,我把大院的总开关切断了!”少年查这才恍然大悟。他紧紧抓住同桌的手,空空荡荡的院落里飘来飘去的黑风,让他的皮肤打起皱来。同桌并不害怕,吹着口哨,与警报声遥相呼应着。少年查闭上眼,等待着警报消除,忽地觉得手热起来,睁开眼看见一朵火苗从手中的连环画上蹿出来舔着自己的手,便慌忙扔掉。同桌微笑着,扬扬手里一根烧焦的火柴,显然是他把书点着的。少年查刚想骂人,却看见那团火在木窗上烧了起来,失声惊呼:“火!火!”同桌一愣,抓起什么向庭院跑去,片刻跌跌撞撞跑回,将一瓢水泼向雕花的窗牖,把那朵火扑灭了。同桌扔下木瓢,喘着气:“妈呀!幸好庭院里有八个水缸!”少年查蒙蒙地说不出话来。警报声终于停了,少年查和同桌打开手电筒对照着,面面相觑着,之后一直坐在前厅里,一夜没睡着。
这是少年查的一次冒险经历,现在想起来他已记不清余家大院是什么样子了。
这回,查老师又摇着手电筒,向那个庞大的建筑物走去了。一进院子,一股黑色像蝙蝠般扑了过来。查老师在大理石的照壁前站了许久,才适应了院里的光线。这是个大庭院,青石板铺着平整的地面,左右对称地摆放着八口水缸,里面的水已经发绿,漂着荷叶和浮萍。前面,一座座小楼鱼檐层层叠叠,一条条门道曲径通幽,一扇扇厚笃的门板已经旧黑。查老师看了看,走进厅堂,穹形的藻井盖了下来,那是由雕花的板榫拼成的,被红漆圆柱顶着,就像灰色的天幕。查老师小心地打开从洲上图书馆抄来的余家大院结构图,细细地看了起来。他知道这个院子入口虽小,但内里幽深,藏着曲折、回旋、重叠的建筑体,由厅堂、藏书楼、后罩楼、西式洋楼和近百间卧室组成,若不画出个路线图,可能会迷路的。他环顾四周,咬着笔尖想了想,用红笔在结构图上画出一条扭来扭去的线来,就像一条红蛇游过黄昏,游过余家大院。
于是,天就黑了,查老师开始寻找毛头了。
查老师走上藏书楼,在朦胧月色中看见一排排木架上书籍早已荡然无存,空白处落了一层灰尘。楼里空空荡荡,显然藏不住一个孩子。查老师仔细地把角角落落搜索了一遍,转身欲走,忽地看见八仙桌上还残留着一册线装书,从窗外飘来的几滴雨水濡湿着那薄薄的宣纸。查老师忍不住好奇,走到桌边,伸出食指翻了翻。那是一册类似于家谱的影印本,上面记载着余氏族人开枝散叶的事儿:
余庚生,开中泰商行,生子四人。大子余正伦,碍于行走,潜心书画;次子余正纲,承续祖业,光耀门庭;三子余正邦,投笔从戎,兵镇一方;四子余正家,潜隐乡野,不知所踪……
查老师正看得入迷,忽见人影飘来,骇然站起,发现不知何时所长已提着灯笼站在了自己身后。
所长径直坐下,在灯光下更显老态。他手指鸡啄米似的点了点:“查老师也对历史感兴趣?”
“不,不……”查老师局促地坐下,“我只是随便看看。”
所长宽容地笑笑:“据我考证,你要找的那个叫毛乐的伢儿,是当年余家四少爷余正家的嫡亲重孙。”
“哦?是吗?”查老师捧起那册书,“可这书上不是说余正家不知所踪了吗?怎可料定毛头是他的重孙呢?”
所长把目光投向窗外,宛若江中的水草:“你是知道的,余家老太爷余庚生做过清朝官员,后弃官经商,贩运盐业而创下家业。他曾从景德镇买来瓷器若干,打碎后铺了老街半条街,为洲上首富。他的大儿子幼年因火伤足,腿瘸了,因而深居简出,书崇北海,画仿其昌,一生无成,只留下这座藏书楼。二儿子承继祖业,为反动劣绅,在1958年被政府枪决了。三子上过黄埔军校,当过国军师长,后流亡台湾。至于第四个儿子,因参加新四军游击队,被逐出族门,因而这本书上只能含糊其词地说他潜隐乡野了。”
“那余正家后来怎样了?”
“新中国成立后,他当上了皖南某县县长。他的革命事迹在史料上多有记载,不过,他更名改姓叫毛正家了。”
“是这样啊!”
“毛正家老来得子,他的儿子食量太大,在三年困难时期,因偷吃人民公社食堂的馒头被关了起来,后来饿死了,遗下一子,就是毛乐的父亲,后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
查老师顺着所长的目光看去,隐约可见院墙上风中摇摆的马齿草,倏地觉得历史就像盘根错节的树。
所长眼镜一闪,像是看透了查老师的心思:“查老师,历史不是树,应该像个鸡蛋,光滑细密,无懈可击。可是,我研究和悦洲历史已有五十余年,却还是发现疑窦重重,让人迷惑不解……就像我的关节炎。”说着颓然摇着白发。
“哦,是吗?”
“是啊!比如坊间传闻,那老四余正家原本就不是余老太爷的亲生儿子,老二余正纲乐善好施德望乡里……”所长说得太快,气喘不均咳嗽起来,既而感叹,“历史哪能如此分岔纠缠啊!”
“那您相信那些说法吗?”查老师发现灯下所长头颅的影子显得硕大无朋。
“我知道历史研究要有科学精神,不能相信那些说法,可又不得不信。”所长显得很苦恼,“你是知道的,我已年近八旬……就在我九岁那年,也就是公元1941年,那年春天,在倒春寒的天气里,我在江边的芦苇林里,亲眼看见渡江战役打响前,二少爷余正纲在江边点起了篝火,后来,信号弹就飞上半空,一只只木船从江北驶来了。再后来,我看见四少爷毛正家领着游击队从芦苇林里走了出来,俩兄弟没有称兄道弟,却互称同志,抱在一起笑起来。我不会认错他俩的,老二胖胖的身子裹在黑马褂里,老四穿着对襟衫瘦得像苇秆……显然余正纲并不反动,而是共产党地下人员……”
“这也有可能,人们有时会遗忘一些细节的,历史也是。”查老师觉得历史是个碎裂的瓷瓶,很难严丝合缝重新拼合的。
“就算别人会忘记,可是毛正家能忘了那事吗?”所长激动起来,皱脸上濡上红晕,“就是他……在大关口码头亲自下令把余正纲枪决的!那也是我亲眼所见的,当时余正纲跪在青石板上,一声枪响后太阳穴就爆开了!”
查老师身子一震,耳中穿过一声尖厉的呼啸声。
所长说了太多的话,有些疲倦了,声音缓下来:“我老了,脑子坏了,那些记忆或许并不可靠了。”说完提起灯笼,跛着腿向楼外走去。
查老师如坠梦中。
所长忽地转身:“你知道为啥这藏书楼里没有书吗?那些古书都被我一把火烧掉了!”说着诡秘一笑,身影消失而去。
查老师惊愕片刻,又翻看起那册影印本。在那本书的最后,他发现了“毛乐”的名字,那名字无根无源,突如其来,就像块坚硬的石子。查老师恍惚起来:难道毛头会藏在那薄薄的卷页里?
查老师在余家大院的过道、走廊里梭巡了很久,也没看见毛头的影子。他越找越急,踩着零乱的手电筒光,向着后罩楼走去。他知道后罩楼是旧时女子居住的地儿,乡间叫它绣楼。查老师踏着粉尘纷落的楼梯走进后罩楼二楼时,看见一树烛光幽幽地亮着,照着一对瓷花瓶和落地镜,那瓷光镜影直晃眼。
查老师刚抬脚而入,就听女子的唤声传来:“查老师,快来看哦。”
查老师闻声看去,看出那女子是学校教音乐的余老师,难道她也是经过所长许可,进来找毛头的?
查老师犹豫了一下:“余老师,你找到了?”
余老师扬扬手里的纸片:“我找到一张照片呢。”
查老师有些失望,这才细看起余老师。余老师是个好看的女子,她喜欢站在香樟树下弹手风琴,那风琴的琴键黑黑白白,就像时光的牙齿。此时,她正扭着腰肢,在烛光下摇曳生姿着,让查老师恍若进入了《聊斋》传说。
查老师笑笑:“余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有钥匙啊!”
“唔,你怎么会有钥匙?所长是不会把钥匙给任何人的呀!”
余老师眼里闪动着秘密,故意压低嗓子:“这里原本就是我家的老宅,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那时我就把这个钥匙悄悄留下了。”说着神秘地举起一把钥匙晃了晃。那是一把铜钥匙,磨得发亮,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查老师记起,以前是有个梳羊角辫的小女伢常从这座大院里探出头来,后来那个女伢搬到外地去了,想来余老师就是她了。
“真可笑!这座老宅子原来住着人,到处是欲望、算计、阴谋、背叛……现在却成文物了!”余老师一脸嘲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它不被一把火、一场大水毁掉!难道我的先人在建造它时,真的把防火防水功能修得那么完善?”
窗外,一阵风吹来,吹得看不见的尘埃纷飞。查老师怔怔地看着余老师,恍若隔世。他口吃起来:“你……你也是来找毛头的吗?”
“毛头?你说的是那个脸上长着雀斑的男伢吧?你知道他为什么躲进这个大宅子吗?”余老师的脸色在烛光下有些怪异,“他是被我们吓坏了,吓得躲进来的!”
“不会吧?你们吓唬他干什么?”
“我们不是故意的。”余老师垂下眼睫,“那天,我和一个男人……在做爱,被毛头看见了,他怪叫一声就跑了,跑到这儿来了。”
“什么?”查老师讶然,脸红了起来。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余老师嘴唇闪出挑衅的红色,“你还没做过爱吧?”
一阵淡淡的桂花香飘来,查老师盯着余老师,他看见了两条长腿的裸白、一对乳房的起伏,还有一张大胆而轻佻的脸,心朴朴乱跳起来。
余老师像猫一样笑着:“你好像有些羞涩,来,让我教教你。”说着抓起查老师的手放在她胸前,“你掂掂,像不像小香瓜?”
查老师抓住“香瓜”,身子战栗了一下。他想起街人的传言,说余老师是洲上最有教养的女人,说她与在小城钢铁厂当工人的丈夫离婚后,一直住在洲上。查老师没谈过恋爱,但不妨碍他把手伸得更深入。他在柔软中积蓄起血液和勇气,手掌波澜起伏地游动起来。
余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身子温软下来。
查老师知道自己体内有条河流,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直在寻找出口,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后罩楼在激烈地摇晃之后,慢慢恢复了平静。查老师疲倦而空虚地睡着了,他闭上眼时看见余老师手中的照片像枯叶般落下,那个照片中穿旗袍的女子跟余老师像极了。查老师躺在松干的木地板上,忘了找毛头的事儿,连自己都不知身在哪儿了。
手电筒光被余家大院里蒸腾的黑色一口一口吞没了,但查老师仍小心翼翼地沿着手电筒光寻找着毛头。他屏住呼吸,在天井、楼梯、走廊里穿行着,却没找到一条人影,甚至觉得自己都融化在黑色里了。忽地,他听到笑声从假山后传来,寻声望去,只见一座西式洋楼竟然灯火通明着。查老师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他想既然已进入离奇的梦境,就得把这个梦完整地做完,于是好奇地向洋楼走去。那是座三层小楼,由洋红砖瓦砌成,矩形的建筑上顶着半圆形的拱顶,窗户上镶嵌着法式的蓝晶玻璃,在灯光下发出蓝幽幽的光。查老师越走越近,忽地看见毛头趴在窗台上向楼里窥视着,头发蓬乱得像长着苔藓的石碡。查老师禁不住上前,顺着毛头的目光看去。
在查老师狭窄的视野里,洋楼里被屏风隔成了左右两间,左边是个古色古香的戏台,台柱上挑着灯笼,一对穿着戏服的男女在咿咿呀呀唱着黄梅戏。女戏子手跷兰花,眉眼生春。男戏子甩袖拂手,恍若温文尔雅的书生。在氤氲的黄梅声里,查老师听着看着,觉得那男戏子有些面熟,细细辨之,发现那油彩的背后竟然是另一个查老师。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出一手的油彩来。查老师赶忙向右边看去,那是个西式的舞厅,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冷清的光,与蓝晶玻璃交相辉映。一对对男女穿着民国服装,戴着面具,在光影下相拥而舞,舞影中还游动着一个男孩。一旁,老式留声机上指针在旋转着,就像古时的日晷。忽而,那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摘下面具,向窗外诡秘一笑。查老师在心里“哦”了声,看出那男孩竟然是毛头。
小楼里舞影绰绰,查老师分不清楼里楼外哪个人更真实,心急起来,即使在梦里,他也不习惯自己同时变成两个或更多的人。查老师想了想,欲走进楼去,可他的手被毛头紧紧抓住了。
查老师低斥:“毛头,放开我!”
毛头嬉笑:“查老师,你干啥去?”
“我要看看里里外外哪个是真实的你和我。”
毛头在黑暗中忽然变成所长,不紧不慢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可以是落魄的商人、神秘的江湖艺人、逃避兵燹的军人……只不过是在戏里戏外、前世今生不同而已。”
查老师觉得自己溺水般喘不过气来,发现时间错乱了。
那张脸一会儿变成毛头,一会儿变成所长,盯着查老师,又说:“时间不会乱,不过是在循环而已。”
查老师茫然了,他真想从这个梦里醒来,便狠狠地掐起自己的手,试图通过疼痛让自己的神志清晰回到现实,可没有成功。他觉得自己被不同的河流撕成了碎片,难以完整地收回合成一个人了。
查老师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张脸定格成毛头,他笑道:“查老师,我知道这个秘密,来,我告诉你哦。”说着身影向假山飘去。
“毛头,别跑!”查老师追去,脚下很软,像踩在厚厚的腐烂的树叶上。他看着毛头像云朵飘动,听见毛头的嬉笑如雨水般明亮地落下,伸手捉去,可毛头从他手里一滑就不见了。查老师慌了,喊:“毛头,你去哪儿了?回来!回来!”
院落里没了毛头的声息。
查老师站住,看见庭院里八口水缸落下八个月亮,晃动着墨绿的月影。他迷乱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向天上的那颗月亮,扬起手抽打起自己的脸颊,真想把自己抽醒,好从梦里逃出来。
啪啪,啪啪,啪啪……
“查老师,查老师,查老师……”
查老师慢慢睁开眼,先看见一缕手电筒光,然后毛头的脸俯冲过来,便惊呼声“毛头”就醒了。
毛头笑:“你真是新来的查老师?你怎么来老宅里了?”
“找你啊!我总算找着你了!”查老师一把抓住毛头。
“那你怎么睡在这里呀?”
“是吗?”查老师睡眼惺忪,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石凳上,便抬起眼,“毛头,你不是要告诉我秘密吗?说呀!”
“啥秘密?”毛头一脸迷惑,“查老师,你做梦了吧?”
查老师迟疑起来:“你……难道没去小洋楼看人跳舞?”
“小洋楼那儿黑洞洞的,鬼才会去跳舞呢!”
“那你有没有去过后罩楼,就是绣楼……看到过余老师?”
“我一直在绣楼里藏着,没见到人啊。余老师去绣楼干啥?她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你有没有看见所长进来过?”
“没。那个所长爷爷有关节炎,胆子又小,虽说看管这里,却从不敢进来。他看见我进来时吓坏了,又不敢进来追我,嘻嘻!”
查老师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我是真的做梦了。我现在不会还在做梦吧?”
“不,查老师,你已经被我叫醒了。”毛头咧开真实的大嘴一笑。
“那我们出去吧。”查老师拉着毛头的手,举着手电筒,沿着记忆中的红色路线图往回走。毛头东张西望,羊羔一样跟着。查老师边走边看,走过小洋楼时看见了老式留声机,走过后罩楼时看见了一张旗袍女子的照片,走过藏书楼时看见了那册薄如蝉翼的线装书,那让他心慌。查老师心有余悸:“毛头,你真是太调皮了!”
一对人影终于从院落里晃荡出来。
当查老师迈出余家大院的大门时,发现街上竟然还跳着夕阳。他急忙看向自己的电子表,发现时间比他走进大门时还提前了五分钟,便纳闷起来:是时间倒流还是电子表坏了?正确的答案应该是后一项,因为现在的电子产品水货太多,有时不怎么靠谱。
毛头一走出大门,所长就上前威严地瞪着他:“你这伢儿,为啥要跑进院子里?”
毛头仰起小脸,看向天空:“我去里面找那只白色的鸟了。”
“找鸟?找鸟干啥?”
“那只鸟看见我了!”
“哦?看见你啥了?”
毛头瞥了瞥所长,边喊着“那只鸟看见我了”,边蹦跳跑远。
查老师真的看见不远处的江面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
(原发《青年文学》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