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悦洲系列
一、听鱼
我是在黄昏时看见那条鱼的。
那时,日光变软了,在江上水草般飘摇着。我像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看着满是皱纹的江面,看着一张荡漾着回忆的老人的脸。我知道有些东西太耀眼,不能直视,比如晌午的日头,只有等它们安静下来才能静静地看去。我的眼里,江水变幻着颜色,表面浑黄,越往深处越暗,那让我迷醉。忽而,一条白色的大鱼跃了出来,她裸着身子游动着,乳房浮出水面,双腿扑打水花。她显然看见我了,向我微笑着,伸出双臂旋转起来,就像在跳舞。我刚想说些什么,她双脚一蹬就游远了。
我知道她是那种叫江豚的鱼,很久以前那种水生动物在我们和悦洲很常见,她们油脂丰厚,曾被制作成灯盏照亮着洲上的夜晚。可据《十万个为什么》说:江豚仅产于长江中下游流域,身体呈纺锤形,全身皮肤裸露无毛,在世界濒临灭绝的动物里排进了前十二位。这话可信,至少有很多年洲上的人没见过她们了。
我兴奋起来,向着洲上老街跑去,边跑边喊:“我看见江豚了!我看见江豚了——”
江滩上,老鱼头正在破渔船的阴影下,收拾船舱里的鱼。他戴着散了边的旧草帽,牙疼似的咧着嘴,用刀刮着鱼鳞,全不顾鱼鼓着满嘴的血泡喊痛。老鱼头是洲上的捕鱼高手,他每天都用尼龙网兜装满活蹦乱跳的鱼,抑或用柳条穿起一串串鱼,从街人面前晃晃悠悠地踱回家。他知道江的深浅和鱼的脾气,经常在酒后吹嘘他的捕鱼经,比如乌鱼生猛、胡鲢子溜滑什么的,洲上人都说他讲得有理。可我不喜欢他,他的身上总有股鱼儿死亡的气息。
我越跑越快,边跑边喊,急着向街人宣布我的发现,可一不小心被老鱼头的鱼篓绊倒了,趴在地上跟被刮去鳞片的鱼瞪起眼来。那些鱼艰难地喘着气,翕动着血红的鱼鳃。
老鱼头生气了:“瞎跑啥?”
我响亮地回答:“我看见江豚了!”
老鱼头龇着黄牙哑笑:“我捕了这么多年鱼,都没见过江豚,你个疯子还能看见了?”
我不想跟他多话,爬起来向街上奔去。
老街上,木楼前的门槛、石阶、石槽上坐着好多老人,身上落满了时间的灰色。我站住,边喘气边喊:“我看见江豚了!”老人们抬头瞥了我一眼,没搭理我。我又尖叫。我的喊声冒犯了老人,他们这才宽容地笑起来:“这个疯子,又说疯话了!”我没有争辩,看着满街楼顶层层叠叠的瓦片,像鲫鱼的鱼鳞一样,心里一慌,朝着我家的老屋奔去。
洲上人都叫我疯子,是因为我常把鱼看成人,把人看成鱼。
我原本是个正常人,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洲人都说我聪明,不久的将来一定能金榜题名。可他们预言错了,那年高考,我在吃早餐时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嗓子,紧急送往医院,耽误了考试,从此就分不清人和鱼,被他们叫作疯子了。我喜欢吃鱼,生下我时母亲不能发奶,就是靠着把鱼汤当作奶汁长大的,那种乳白色的鱼汤总带着熟稔的鱼腥味在我体内萦绕不散,因而,我知道鱼也有能够哺乳的乳房。当我把鱼儿有乳房的秘密向街人公布后,他们先是诧异,然后惋惜地说:“就那么小小的鱼刺,就把一个好好的伢儿给毁了!”他们疑虑地说:“鱼怎么会有奶子呢?莫不是这伢儿得花痴了?”他们痛定思痛地说:“书读多了也不好,能把人读傻的!”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知道历史常常毁于一个细节,一个人被鱼刺毁掉太正常了。虽然我知道和悦洲上花痴不少,可我没有一到油菜花开就追逐江水里花衣的爱好。我知道书没有毒,不可能含有苏丹红、禽流感。我觉得我没有疯,只是看见了洲人不知道的秘密罢了。
譬如,洲人都说渡口的算命先生算命灵验,一双盲眼能洞察命运,看透人的一生祸福。可我听鱼儿说:那个算命先生并不知江水的纹路,他常到江边捞死鱼烂虾回家油炸,必将在未来的日子失足落水。
譬如,洲人都说花家超市老板娘花子不能生养,她的肚子是个水土流失的地儿。可我听鱼儿说:花子的肚子能让鱼籽生根发芽,可她跟男人做那种事时,总戴着鱼泡似的避孕套,不愿为任何一个男人留下根儿。而且,有条青鱼吃多了她丢下江里的避孕套,变得又肥又白,被人轻而易举地捕吃了。
当然还有很多这样的秘密,这个长江里的沙洲曾经是个繁华的商埠,到处弥漫着流言,也隐藏着秘而不宣的隐秘。我从鱼儿嘴里得知那些事后,憋在心里难受,就不厌其烦地告诉洲人,可他们根本不信,反而叫我疯子。我对这个称号并无异议,只是希望我的话能钻进他们的心里。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洲人总是嘲笑我,甚至毫无理由地捏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很敏感,只要他们一捏就火辣辣地疼,就像被火焰的舌头舔了。于是我只能尖叫着跑开,我的尖叫给他们带来了快乐的笑声。可当我转身跑开时,他们又会忧心忡忡起来,不无羡慕地对着我的背影说:“其实,还是做个白痴、疯子快活,整日大呼小叫,啥事不愁!”他们误解了我,其实我很痛苦,我知道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让我针扎般地焦虑,只有把它们大声地说出来,否则寝食难安。我有时真想把自己的耳朵揪下来,那样就不会发疯了。
我发疯后,除了翻看那本《十万个为什么》,什么事也不做。我有个哥哥,靠经营吸沙船发了财,就把父母接到城里住了,雇了个邻居给我烧饭洗衣,让我衣食无忧地继续疯下去。这样挺好,虽然满街的鱼檐让我心慌,但我不想离开和悦洲,不知道自己离开鱼还能怎么活。
我去江边看鱼,并不期望能看到江豚。关于那种珍稀水生动物,洲上有个传说,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女子因偷情被族人一丝不挂地塞进竹笼里沉了江,后来就变成了江豚。因而,想起江豚,我会联想到街上酒店老板何仙姑的大奶子,她就跟数个男人厮混过。洲上有个江豚养护场,场长经常去何仙姑的酒店喝得满脸酡红,然后像醉螃蟹似的横行在街上。他曾压抑不住兴奋低声对我说:“他妈的!何仙姑真是个江豚,身子又白又浪,真过瘾!”我感谢他对我的信任,可他的江豚养护场里只有假造的江豚骨架标本,这就有骗人的嫌疑了。我曾站在那个养护场门前的江豚雕塑下,耐心地奉劝一队举着旗帜前来参观的学生不要上当受骗,可那些学生却用空饮料瓶袭击我,我只有逃开了。
我喜欢在黄昏时走到江边,跟鱼说说话儿。当暮色愈来愈浓时,江上的吸沙船、机驳船的声响小了,一些鱼会成群结队地游来。他们行色匆匆,有些慌张,像被什么驱赶着。偶尔有顽皮的小鱼朝我眨眨眼说:“别看啦,这条江就要老了。”老了?我有些纳闷,难道这条不知流了多少年的江会枯吗?我想问他要去哪,可小鱼尾巴轻轻一划就游走了。当然,有时一些老鱼也会对我唠叨起一些秘密,鱼须闪着银针般的光,就像深夜细小的闪电似的。
真的,那个黄昏,我看见了消失多年的江豚。
没想到江上有江豚出没的消息竟然在洲上流传起来了。洲人爱用絮絮叨叨的话掩盖什么,可这回他们脸上发着绿芽,在街上奔走相告起来:“江里有江豚哦,那可是稀罕物,捕到它就发大财了!”他们在细细的日光下呼喊着,就像被甩在岸上张大嘴巴的鱼。于是就有人修船补网了。
老鱼头马粪纸般的脸绽开了笑,额头上的青筋跳动着,划着船在江上游来游去。他在当年清朝水师饮马的石槽里储满了水,为即将捕到手的江豚备好了临时栖处。他醉醺醺地站在傍晚的街上,拍着瘦棱棱的胸脯说:“谁不知道老子是这洲上水性最好的?老子指定能捕到那只江豚!”
剃头匠侉爷站在理发店前,笑:“那不一定,你是个水鬼,可江豚是活宝,能不能遇到它得凭财运,你个老鱼头怎么看都不是发财的命!”
老鱼头嘴拙,梗着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数个扛着船桨的洲人收工回来,光着脚丫呱唧呱唧地踩着青石板的街面,看着老鱼头的窘态哄笑起来。
剃头匠侉爷又说:“我看这事未必是真的,疯子说的话也能信?”
荷桨的洲人不愿意了:“这事章老板都信,不日就要派船来搜索江豚了,还能有假?”“就是!侉爷,依我看,您要是年轻十岁,比咱们找得还勤呢!”说着淌下水渍散去。
我知道这个消息之所以洲人肯信,跟我哥有关。我哥白手起家,短短三年就从街头青皮变成了拥有两只吸沙船的章老板,谁能不信他呢?在这个洲上,只有我哥相信我,这并不是因为血缘关系,而是因为我的疯癫曾挽救过他的某个器官。
那年,我哥尚未发达,整日像条公狗在街上晃荡,而那时我已经疯了,能够分辨出蜜蜂的公母和鱼的表情了。一天晚上,头上的星星冷冷清清地落入江底,我在江滩上堆着沙塔,堆到第九座塔时,就听到江里两条鱼在窃窃私语:“和悦洲就要出事了,那个章家的大少就要被杀猪匠割掉尾巴了!”“是啊!杀猪匠已经提着刀坐轮渡赶回来了”……我猛然惊醒,在并不料峭的春风里打了好几个寒噤,赶忙向杀猪匠家奔去。我跑到那水边的木楼前,咚咚地敲起门,边敲边喊:“哥,哥!出来!快出来呀!”阁楼的灯光被我唤亮,却没有回声。我急了,攀上院落外的桂花树,向着阁楼望去。阁楼里,我哥正赤条条地趴在杀猪匠老婆的身上。那个女子白皙的腿在昏黄的灯下泛着幽暗的白光,就像甩打的鱼鳍。我大声喊:“哥!哥!快出来啊!要割尾巴了!”我哥扭过脸低喝:“你个疯子,瞎嚷个鸟,滚!”那条仰卧在床上的“白鱼”说话了:“你还是走吧,说不定出啥事了。”我哥这才恋恋不舍地爬起,穿上衣服溜了出来。我滑下桂花树,跟着哥沿着院墙根走,心底为保住了哥的尾巴兴奋着。哥很不高兴,甩了我一巴掌。忽地,嘭的一声响,我看见杀猪匠提着刀踹开了院门,冲进了他自己的家,接着听见他扭曲的喊声传来:“人呢?人呢?要是被老子抓住,就把他给劁了!”我看见哥的身子软了软,显然他没有理由不相信杀猪匠庖丁解牛的手艺。哥颤抖着手摸摸我被巴掌打肿的脸说:“弟呀,谁说你疯了?你聪明着呢!”
就是在那晚,我哥在柳树下嚼碎了三片叶子,离开和悦洲去吸沙船上做了保镖,之后便发达起来。也就是在那夜,我哥开始相信我的疯言疯语了。
这不,没几日,我哥就驾着橡皮艇来寻江豚了,他带着探测仪器和捕鱼工具,还有一名生物学专家,那架势让洲人气馁。他们满意地说:“果然有江豚呢!”他们愤愤地说:“设备再好有鸟用,能不能捕到江豚得看运气!”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找渡口的算命先生打卦,问自己的运程,问江豚究竟在何处。算命先生笑而不答,只是盲眼看天,伸出一根食指来。他们都未得其解,败兴而去,只得划着自己的木船绕着橡皮艇转悠。黄昏的江面被打搅了。
我哥搜捕江豚的行动毫无进展,便又想起了我。
那天晚上,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我哥来找我,他比以前更胖了,胖得让我担心。他从阁楼上找出渔竿,用鹅毛剪了几节鱼浮,说要带我去钓鱼。我知道他在说谎,那个锈迹斑斑的鱼钩出卖了他。我俩一前一后走到江边,找块沙地坐了下来。我哥随手把渔竿甩在水里,那里很浅,只能钓到水草。我蹲坐着,看着他月光下的脸。
哥抽了两支烟,没有动渔竿一下,却盯着我的脸说:“弟呀,你告诉我,江豚在哪?”
我受不了他那烤山芋似的目光,转脸看向江面。
“弟呀,我知道你不疯,你一定知道江豚在哪,是不是?”
我缓缓站起身,向江里走去。我听见哗哗的水响,却听不清那声音在说什么。
哥倏地站起,急急地走了两步:“你在做什么?你不会跳江吧?”
我转过身,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声,示意他别惊动了鱼。江面上吹过一阵小旋风,我弯下腰将脸贴在水面上,这才听见鱼儿清晰的说话声。
那些隐在水底的鱼儿就像患了哮喘病,声音嗡嗡的:“那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呀?这里哪有江豚呀!”“那上游流下来的毒水、对岸轰轰响的吸沙船,都要把这江废了,江豚怎么还能活下呢?”“就怪那个疯子,他瞎传啥谣言呀!”
我听出鱼儿在埋怨我,后悔起来,我真是个无事生非的人。我缓缓转过身难过地说:“哥,鱼儿说了,这条江里根本没有江豚。”
哥一愣:“不是你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看见江豚了吗?你的预感不是很灵验的吗?”
我摇摇头说:“也许我看错了,我们不能盲目相信自己的眼睛。”
哥生气了,一脸嘲讽:“我看你真是疯了!我不信!……这江上一定有江豚!”说着跺跺脚走了。
我知道我哥不信我了,这个洲上没有人肯信我了,心里悲伤起来,站在水中无声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忽地想起那江豚可能是个女子,便向着哥的背影追去。
江边寂寂,沙子在脚下飞快地流失,我的心脏骤然抽紧,狂奔上江堤,边跑边喊:“哥!我看见的江豚是个裸游的女子……那女子就是莲子姐!”
哥身子一震,定住,惶恐地向四周望了望,低斥:“你真是疯了!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我拽住哥的手:“哥,我说的是真的!”
哥猛地将我按住,一只拳头木槌般敲在我的肚子上,就像敲鼓。其实,我哥从小就暴戾,常常跟人打架,并因打断外乡人的腿坐过牢。这不怪他,早年我的祖父就曾领着一帮船工,为争大关口码头与人殴斗不断。我哥的身上流着祖父强悍的血液,那也是一条江在家族的血管里流淌着。我哥也曾在打打杀杀中夺得了吸沙码头地盘,虽然他现在早已收敛起昔日的棱角,变得大腹便便,可拳头还是那么有力。
我感到了疼,神志越来越清醒,那个黄昏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了。我尖声喊:“真的是莲子姐!真的是莲子姐!她的乳房下还有一颗痣!我不会看错的!”我的喊声像在欢叫。
哥终于停住手,蹲下身子,抱着头喘起粗气来。
我知道哥是被我的话螫痛了。我说的莲子姐曾是他的女朋友。听说,莲子姐的奶奶曾是洲上最好看的女子,那个阿婆做过盐商的偏室、裁缝,还有乡间的巫婆,曾用涂满墨汁的黄纸灰治好发癫的洲人,用蜡烛的火烤好过渔民的关节炎,用蓝花碗里的清水为小伢招过魂,喜欢神神道道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莲子姐也是洲上最好看的女子,她长发、腰肢上就像流着水响,让幽深的老街都亮堂了几分。她和我哥好上了,可她奶奶就是不同意。那个平日随和的老人面对孙女的哭泣,只是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不能嫁给他,他一口一口吃着江呢!”那毫无科学根据的说法一时成了洲人的笑谈。可是,莲子姐还是偷偷摸摸为我哥怀了两次孕又都流产了,后来就走入江中再也没回来。洲人对她的溺水有着五花八门的揣测,有人说她是知道自己失去生育能力而跳江的,有人说她是因为我哥跟好多个女人胡搞才羞辱自杀的,有人说她是被我哥害死扔进江里的。至于她真正的死因没人能说清,就连江里的鱼儿都没告诉过我。那时我还没有疯,觉得莲子姐没成为我的嫂子多少有些遗憾。
我看向哥,他在呜呜地哭。我不会安慰人,只是伸出手摸了摸他已经秃顶的头。
哥终于抬起了头:“弟呀,以后别再提……她了。”
我翻翻眼想起什么:“哥,莲子姐去江里之前,对我说过,说她要变成江豚了。”
哥站起身,默默地看着江面:“是啊,她是变成鱼了。”
“哥,那你还捕江豚吗?”
“不捕了,明日一早我就走。”
哥把被江水黏住的目光用力拔开,扶起我向街上走去。我不再吭声,和哥互相搀扶着向家里走去。
哥已经好多年没在家睡过觉了,那晚,他和我睡在阁楼上,在闭上眼睛前认真地盯着我说:“弟呀,你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我觉得“疯”未必不好。
那晚,江水平静多了,可我听见鱼儿在呻吟。
我哥的橡皮艇开走了,可渔船仍在江上盘旋着,那些船正长起青苔发着绿。
洲人耐不住了,被江豚惹急了,开始暗自揣摩或相互切磋起别的捕豚方式。我听见他们的密谋声像蜂针一样四处飞散,刺得月亮流出黑色的血。大关口码头的白果树上,一只鸟忍受不住那种嘤嘤嗡嗡的声音,在马头墙上自己撞碎脑袋,流出被忽略的红来。
络腮胡开始行动了,他把农药掺进山芋撒入江里,江面上便浮起一些半指长的小鱼,可没有江豚,就连稍大的鱼都没浮上来。络腮胡失望了,他把那些小鱼捞上岸丢弃在江滩上,一股腥臭便在洲上大街小巷乱窜起来。洲人捂着鼻子,说络腮胡造孽。络腮胡安慰说,等江汛一到那股味道就会被大水冲走的。这话洲人相信,他们知道每年都要涨大水,会将洲上冲洗得干干净净。难道江里根本就没有江豚?洲人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最后才恍然大悟:从上游化工厂流来的水让鱼变得刁滑了,大鱼对农药习以为常,练就百毒不侵的本领了。洲人不免忧虑起来。
山羊胡窃笑络腮胡的愚蠢,他带着电瓶、导电杆,趁着夜色电鱼了。那夜,一道道闪着蓝光的电流在江水里穿梭,噼噼啪啪的火花闪烁,把江面弄得煞是好看。第二天一早,江面上小鱼又浮了一层,一个个翻着白肚,鱼鳍都被烧焦了。而山羊胡闷坐在滩上,扯着自己的头发。他叽叽咕咕诅咒鱼儿道:“他妈的!鱼都成精了,电都打不死啊!”说着抬起头,一双发红的眼睛炭火般烫伤了洲人。洲人禁不住绝望了。就在这时,老鱼头出场了,他顾盼自雄地瞥着洲人:“哼!就你们那点手段,还想捕到江豚?瞧我的吧!”说着扬长而去。
我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给鱼儿带来这样的灾难。那天正午,我顾不得日头当空照,走向江边想对鱼儿说些什么。那正是鱼类排卵繁殖的时节,可江里除了浮起的小鱼外,没有一尾活鱼。难道她们被毒和电全杀绝了?我把脸埋入江里,任凭水在我嘴边、耳朵、鼻孔里流来流去,却不觉得窒息。我翕动着鱼鳃般的嘴,喃喃地说起话来:“鱼儿啊,是我害了你们啊!鱼儿啊,你们不要再把该死的秘密告诉我了!鱼儿啊,你们快逃,快逃啊——”我知道即便江里没有一条鱼,江水也会把我的话带到遥远的地方,让远方的鱼们听见的。我说着说着,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鱼。
当我把脸从江里抬起来时,日光直射着我挂满水珠的脸,我的眼睛被灼痛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一条小青鱼,她藏在石子下,探出头看着我。我急扑过去,发现小青鱼像被福尔马林浸泡过,很光滑很有弹性,眼睛睁得很大,却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了。我双手合十把她捧出水面,她忽地扑了扑鱼鳃,笑了,笑得像朵枯萎的花,然后就在我手掌里融化成一泓清水。我恐惧起来,拔脚向江堤上跑去,边跑边喊:“不好了!鱼儿笑了!鱼儿笑了!”我的赤腿拍打着青石板,就像垂死挣扎的鱼鳍。我的喊声从老街这头传到那头,撕破了天上的云。我看见洲人的脸飘来飘去,像一张张被压扁了的鱼脸。
当我终于在打滑的青石板上站住脚,看见洲人向我围来。他们在说:“瞧,疯子又在说疯话了!”我悲哀地看着他们:“我说的是真的,鱼真的笑了。”剃头匠侉爷摸摸胡子:“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从没听说过鱼会笑呢。”洲人哄笑:“就是,就是。”我不敢再说,用手紧紧捏住自己的嘴巴,把脸憋得通红,我怕自己说出的话引来更大的灾难。
不知什么时候,莲子姐的奶奶佝偻着身子,拄着楠木拐杖从人群中钻出来。她太老了,瘪嘴豁牙关不住风。她用布满老人斑的手摸摸我的耳朵,惊叹:“这伢儿耳朵真奇了,耳窝里有水纹,能听到鱼儿说话呢。”洲人收住哄笑,愣愣地看着阿婆。阿婆混沌的眼里闪出猫样的光:“鱼笑了,不离奇。猫狗都会笑,只要他们一笑,就有大灾呢。那年发大水,把整个洲都淹了,我坐在木盆里,就看见好多猫在屋顶上笑,整条江都跟着笑呢!”洲人面面相觑,一股恐慌的气息弥漫开来。阿婆不再说话,卟卟拄着拐杖走出了人群。剃头匠侉爷清清嗓子,压住惊恐挤出笑:“这个阿婆,老喽,老糊涂了!”洲人这才醒过神来,如释重负,纷纷应和:“就是就是!她老迷糊了,她的话咋能信呢?”说完三三两两散去。我孤零零地站着,被卷过的风呛住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当晨雾从江面上散去时,老鱼头在他的渔船上炸响一串鞭炮,引来了满滩的洲人,就连不远处和悦小学的学生都从教室里溜来,雀跃地喊:炸鱼喽!炸鱼喽——我心惊肉跳地走上江堤,意外发现我哥也来了,他站在堤上的柳树下,嘴里嚼着叶子,像在反刍。洲上的人都知道老鱼头的炸鱼技术非同一般,据说他当兵时是汽车兵,奔驰在天山脚下的羊群里。可我听鱼说过,他干的是工程兵,就是挖隧道架桥铺路的那种。因而,街人都满怀信心期待着,期待老鱼头一炮炸出江豚来。
在洲人的期待中,老鱼头坐在船上,慢慢做起鱼雷来。他在圆鼓鼓的玻璃罐里填满黄褐色的炸药,将一根筷子粗的雷管插入黄药中间,再剪下一截导火索插入雷管,仿佛在制造一个即将爆裂的日头。片刻,老鱼头站起身来,瘦削的身子在江风中像面灰色的旗帜,他微笑地看向洲人:“行啦!老子要点火了!”说着左手捧起玻璃罐,右手举起塑料打火机,按出一朵火苗来。洲人哗地向着街上躲去,就像逃之夭夭的鸦群。
洲人躲进院落里,沿街的阁楼窗前冒出一双双眼睛,连渡口那条总张牙舞爪的黑狗都趴在门槛上吐起舌头。我没有逃,走向柳树下的我哥。哥很慌张,舔着肥厚的嘴唇,他从小一紧张就会那样。我向哥伸出了手,哥也伸出了手。我俩眺向江面,看着噗噗冒着火的导火索,目光燃烧起来。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江水也凝固了。
终于,一声轰隆的巨响,黄日头碎了。街上木楼嘎嘎摇晃起来,江滩上沙子快速地向江中流去,江面上一朵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整个沙洲都陷入了空旷而尖锐的寂静。
当洲人又潮水般涌回江堤时,大水花已经碎了,可江面上没有一条鱼,没有江豚,连一条小鱼都没有,只是弥漫着黑色的硝烟。我的耳朵在巨响中失去了声音,只看见他们挥着手臂,张大嘴巴,仿佛黑白影片一样奇怪地扭曲着。等我能听见洲人的笑声时,看见老鱼头已躺在渔船上,他的左耳没有了,满脑门都是血。他在愤愤地喊:“妈的!导火索弄短了!”他又捂着脑袋慌慌地喊,“妈呀,我的耳朵呢?我怎么听不见声音了——”
突然,成群结队的鱼儿从江底跃上来,那些鱼就像河流的露珠或者玻璃的碎片,让江水清亮起来,压抑许久的江水也哗哗流响起来。那些鱼簇簇跃起,鱼鳍长成翅膀腾入半空,尾巴拨开江面追逐着浪花,在晨光中起起伏伏。“哦,好多鱼啊!好白的鱼啊!”在一个伢儿的惊呼声中,洲人屏住呼吸,被鱼群吸引住了。就在洲人回过神来时,那些鱼已一条跟着一条排成队伍游走了。这真是个奇异的梦,洲人无声地站在江堤上,就像被晨光照亮的沙子。
我走到江里,用江水洗了洗耳朵,听见江水说话了,那是十万条鱼的嘴唇在说话,他们在低语、在合唱。我听清他们说话了,听见一只江豚低沉而忧郁的声音了。我转过身对着江堤上的洲人喊:“听啊!鱼儿说话了!江豚说话了!他们说这里就要变成河流的废墟了——”
那时,江水真的很清澈,像天空的影子。
二、天光
我眼里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我是个盲人。
我在和悦洲活了一辈子,这个长江里的沙洲上总有些事儿让洲人觉得离奇,可在我看来却很平常,比如那个叫毛头的男伢一夜之间把家里的碗碟全打碎了,是因为他掐过一朵打碗花;比如街上空宅里老式自鸣钟停了若干年后又响了,是因为钟里飞进了一只红头鸟;老鱼头家的渔船沉了,是因为那木船底被蚂蚁钻了一个洞。洲人觉得这些事稀奇,只是他们听不见花语、鸟鸣、蚂蚁欢叫的缘故。于是,每每黄昏,我就坐在大关口码头上望着风向,摆起卦摊,含糊其词地告诉洲人这些秘密,换得些许钱儿度日。
那日,机驳船的嗒嗒声把不远处的江水撕得云块一样飘着。街上理发店的侉子趿着棉布鞋向我走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我的卦摊上,低声问:“您算算……我的孙女还在人世吗?”我拿起一枚光滑的铜钱压在钞票上,侧耳听起江声。江水渐远,可闹腾的海水逆流而来,把一条小小人影淹没了。我晓得侉子的孙女去南方多年没了音讯,也从侉子的咳嗽里听出他不久就要老去,便不忍心让他难过,抬眼看天说:“侉子,你莫急,你孙女在南方坐牢,还有三个月刑期满了,就会回来看你了。”一阵风吹过,侉子用脸皮挤出漏风的笑,哦哦地走了。
我不是天生眼瞎,在六岁之前还是个明眼人。那时,我的眼睛很亮,能看见青鱼鳍似的江水、鱼鳞似的沿街木楼、清一色发亮的青石板,那些东西被六十多年的光阴隔开了,我却仍记得很清,就像刻刀一刀一刀刻在脑子里。那时,大关口码头电线杆上的喇叭雄赳赳地叫着,就像夏日的蝉吵得我总想藏起来。我爱玩躲猫猫的游戏,整日跟玩伴们在长街的院落、阁楼里躲躲藏藏、寻寻找找,把那里面的黑色撞得鸦翅一样纷乱。我能一眼瞧出玩伴的藏身处,可玩伴们总找不着躲藏的我。那个冬日傍晚,风呼呼地吹着,恍惚江面上有头张大嘴巴的兽。我和理发店的小侉子在圣公会旧宅里玩起那个游戏来。我躲进红漆雕花的木柜里,起初听见小侉子的脚步声在木梯上滚来滚去、在阁楼地板上猫样悄悄走动,后来就没了声息。我在木柜里被黑色越裹越紧,像钻进了很深的洞穴,离和悦洲越来越远了。我耐着性子等着,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我应该做了个梦,可究竟梦到啥早就忘记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姆妈的唤归声喊醒,浑身发冷,便从木柜里走出来。我推开圣公会大门时,门外已变成了早晨,一场大雪已悄手悄脚来了。我被满街的雪灼了下眼睛,才看见亮亮的天色里,一群麻雀在青石板上起起落落,就像老学究的废墨。小侉子正在雪地里撒着欢儿掷雪球,把木楼的墙面砸得白斑点点。他看见我惊讶地站住,才想起把我忘在昨日的游戏里了,便一转身跑了。我身子发抖,就像木柜里的黑色钻进我的骨头里了。等我循着姆妈的喊声扑到她的怀里时,身体就僵了。我发烧了,在洲卫生所打了五天吊水,吃了好多黄黄白白的药才好了。后来,我经常发烧,一发烧就吃药。再后来,我的眼睛就看不见了,据说是因为眼里长了白内障的缘故,可我晓得我的眼睛丢在那场大雪里了。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可耳朵和鼻子很灵光。我能听到江底白鳍豚逃亡的声响,听到洲上悦记米铺墙根下埋藏多年的银圆的叫嚣,听到夜半小偷潜入花家超市的动静。我能用左耳认出洲上所有的人,用右耳辨出洲上所有的虫豸,能用鼻子从江风里嗅到沙洲的荣枯,从空气里闻出人心的冷暖。那时的我啥都不说,整日窝在黑色里,听街上一出出活生生的戏儿:比如屠户李挥舞着杀猪刀造反了,他冲进米铺抄家,把景德镇瓷器乒乒乓乓打得粉碎,说是破“四旧”斗资修,其实是眼红那些瓷器;比如小侉子向镇革委会告发,说他父亲是敌特分子,家里总有发报声,其实那只是他家自鸣钟发出的声儿。我晓得他们吵吵嚷嚷为了啥,就是不说。我也没法像小侉子他们那样上学堂念书,然后戴着红花光荣参军抑或上山下乡,只能留在街道纸箱厂糊纸盒子。再后来,大关口码头的喇叭哑了,纸箱厂倒闭了,我就跟人学起算命来。我的师父也是个瞎子,据说他解放前为好多人算过命,上到国军军官,下到引车卖浆的,算过富贵、姻缘、生死,算得极准。可他没算到自己会中风而亡。他说汉代张良、三国诸葛亮、明代刘伯温都是算命先生,说算命术有八字、手相、奇门遁甲、梅花易数啥的。可我算命并不靠那些,只是用耳朵从满江的声响里打捞一些秘密和征兆。
我听到过和悦洲最大的秘密:这个经千百年江水冲击而成的沙洲曾经颇为繁华,盐船商家像浪头一样鼓噪着,可民国之后就萧条了,现在只留下一条条荒草连连的长街短巷了。洲人谈古时说,那是被日本鬼子的炮火、国军焦土抗战给毁了,可我听见对岸古刹那个坐缸成莲的僧人说,这个沙洲形若荷叶,难免会被江水冲瘦的,而且就要被冲走了,而解救的法门就是在洲尾坠个铁锚。我曾费尽口舌把这个秘密告知洲人,可没人肯信。
又一日黄昏,我听着铁皮船的轮渡来来回回,把洲人运来运去,他们的笑声跟青草一样发着绿。我垂下耳朵,把那些潮来潮去的声响收集起来,倦倦地打着瞌睡。
忽而,一男伢的声音传来:“算命爷爷,你帮我算算我妈啥时回来。”
男伢叫毛头,一个爱逃学的伢儿,他爸妈去城里打工了。
我笑着:“哦,天一下雪你妈就会回来的。”
“好啊!”毛头跳起,半晌又静下来,“要是我爸妈不出去打工就好了。”
我笑得更深了:“毛头,只要你能劝动铁匠胡打个铁锚搁在洲尾,你爸妈就不会出外打工了。”
“你骗人!你瞎说!”毛头尖叫,叫声像江滩上的沙子。
我晓得只要小伢儿不信的事儿,就无望了。我的眼里渗进厚厚的风,我想天色应该开始黑了。我喃喃道:“我真的没骗人。”
毛头嬉笑:“算命爷爷,你晓得啵?洲上就要有光明行动了,要让你们这些瞎子重见天光了。”
我听收音机说过这事,那话匣子说政府要免费为家境贫困的患白内障的人做复明手术,难不成这事就要在洲上变成真的了?说实话,我一直觉得收音机里藏着好多学舌的鹦鹉,那些鸟说日头是红的,月亮是白的,可我觉得日头是热的,月亮是凉的。当然,我愿意相信光明行动,也想重新看见多年未见的和悦洲。我有些激动,身子一抖,手里的铜钱滑了下去。
洲上蓦地静了下来,我在风里望了许久,那枚铜钱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我等候着,等候着光明行动到来,让我重返有光的和悦洲。我说过我是用耳朵来算命的,我心里有个阴阳鱼的罗盘,那就是我的耳朵,我不用眼睛就能看到街人脸上的惊忧、愁苦、恐慌、贪婪——那就是他们命运的纹路。可我听不出与自己有干系的事儿,连平日走路都要用拐杖哒哒哒敲着青石板摸索着行走。师父说这叫灯下黑,是我们算命先生因泄露天机受到的天谴。可我没有泄露啥天机,只是说出一些水落石出的真相而已,老天爷应该会把眼睛还给我的。
天气越来越暖,江底的水声越来越急,和悦洲的汛期就要来临了。我坐在黄昏的大关口码头,急切地捕捉着陌生人的脚步声从渡船上走下,给我带来另一场雪。可光明行动的人没有来,我却等来了一个外乡女子。
那个外乡女子在和悦洲开起按摩房是在雨季过后的晴日,那让洲人喋喋不休起来,就像一群鱼吐出水花。他们说按摩房就是卖春的地儿,跟昔日洲上的水上人家差不离儿。在老辈人的说法里,洲头江汊里曾有木船不知羞耻地高挂着红灯笼,招蜂引蝶地招徕着盐商、跑船汉、码头工。他们说,那种令人不齿的灯笼又亮起来了,洲上的男人又要失魂落魄了。从那些话儿里,我听见:屠户李儿野狗一样吼了几嗓子,喘出来的气都变粗了,然后套起大头皮鞋咚咚地踩着青石板奔向按摩房;剃头匠侉子被隔壁按摩房的声响弄得一宿一宿失眠,一声接一声长叹,咳嗽声就像破碎的玻璃尖尖的。说实话,我有些可怜洲人,他们太容易对风吹草动神经过敏了。
其实,在我的耳轮里,外乡女子给和悦洲带来了春天雪融一样的声儿。我打开关闭多年的窗户,把手伸出窗外,听日光在手掌上跳动,让江风从手指缝滑过。外乡女子的到来让我想起了我的姆妈,在我的记忆里,姆妈的音容笑貌很清晰。在我年幼的时候,洲人常私底下议论我姆妈,说得五颜六色,终归于一声叹息。他们说,姆妈出生于大户人家,因家道中落而流落到和悦洲水上人家的红灯笼下,后来做了一个国军军官的外室。每隔段日子,那个国军军官就会坐船从南京而来,姆妈就早早地候在码头上,然后两人坐着黄包车一道回街。可是,那年渡江战役后,国军军官就不知所踪了,有人说去了台湾,有人说战死在江南的苇林里,于是我就成了遗腹子。他们说,姆妈来自上江安庆府,黄梅戏唱得好听,就跟树上的黄鸟叫一样,可我从没听姆妈唱过戏。姆妈落入江里,正是我到街道纸箱厂报到的日子。那日晚上,一面鱼皮小鼓响起,后来成了我师父的瞎子咚咚地敲着鼓,说起革命新书《智取威虎山》。我被他哑哑的破锣嗓迷住了,坐在小马扎上听到深夜,才听到姆妈跳江的讯儿。据目击人说,姆妈是穿着大红旗袍,梳着油光光的巴巴头跳入江水的,当时水面上漂着满江的河灯,就像天上的星星碎在水里一样。可我没法看见那一幕,只觉得眼睛更黑了。我一直觉得水上人家只是戏班并非娼寮,洲人总喜欢猜测、误解。我一生孤寡,没碰过女人,却并不以男欢女爱为耻,即便水上人家和按摩房就是洲人认为的那样,那也只不过是风风雨雨中高挂的红灯笼,让洲人不要迷路。
我终忍不住走向那个叫按摩房的地儿。我戴着墨镜哒哒哒地敲着拐杖,径直走向那儿。身后有人窃笑:“嘻!算命先生那么老了,还想女人呢!”“是哟,老屋子着火喽!”……那笑声聒噪得像青蛙叫。我对那些人的话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们总在说,有时像屋檐下的家雀,有时像江面上的乌鸦,整日溺于浮皮潦草的尘世里。
忽而,一股暖烘烘的气息向我迎来,我鼻翼翕动,贪婪地呼吸着,接着便听见外乡女子的声儿传来:“您老也来按摩?”
我点点头,扭着脖子寻向那暖气的来处:“嗯,你叫啥?”
“我叫小青。”
“哦,名儿好听呢。”
“您老来这儿,不会是想偷学我的手艺,开个盲人按摩房吧?”
“不,不……算命就能养活我了。”
“那行!你躺下来,我给你按摩!”
我被一双手引到硬硬的皮革床上,那双手软软的、热热的,跟洲人冰凉、粗糙的手不一样,就像一团粉红的云。
当那双手摸起我的脸时,我忽地有些羞愧,我晓得我眉骨高突,面颊消瘦,眼窝深陷,鼻翼肥大,有着一张奇怪的脸。可那双手没有犹豫,在我脸上按压揉搓起来,在我肩背敲打揉捏起来。我坦然了,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呻吟、皮肤在欢叫,从没有过的惬意在身上漫开了。除了姆妈,还从来没有人这么抚摸过我的身子,那双手唤醒了我的肉体,让我生锈的骨头松软起来。我把耳朵关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从没那样睡沉过。醒来时,我的后背光溜溜的有些凉,就像落上了水鸟的羽毛。
我想外乡女子小青的手是了解人的骨骼、肌肉、筋脉的,是为了医治洲人因过于卑微、惊扰、劳累而落下的脊椎弯曲、脑瓜落枕、腰背酸肿那些皮囊上的毛病的。
于是,我常去按摩房。我最喜欢做的活计是耳烛。当小青把香棒的一端插进我的耳洞,另一端燃上火时,一股热气就会慢慢送进我的耳道,松动经年的耳垢,让耳朵鲜活起来。
有一回,我忍不住说:“小青姑娘,你晓得这个洲是咋破败的吗?”
小青的手指顿了顿:“为啥?”
我就细声细语地把我听到的和悦洲最大的秘密告知了小青。
小青没有说话,呼吸若有若无的。
我说:“洲人不信,你也不信我?”
小青笑笑:“我信!我真的信!您老耳朵长得奇,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呢。其实,我们明眼人能看到的东西不一定能算数,常常被眼睛骗的。您老虽说眼睛坏了,可心里有第三只眼呢。”
“是吗?”
小青嬉笑:“那怎样的铁锚才能让和悦洲不漂走呀?”
我愣住了,我晓得洲上的铁匠是打不出那种铁锚的,只好喃喃道:“流年,流年哦。”
小青又说:“您老是算命先生,帮我算算命吧。”
我拉回思绪,竖耳听起。我听到江汊木船上的唱戏声,于是慢慢地说:“你前世就是这个洲上的,是水上人家的女子,今生是来偿债的。”
小青“哦”了声:“可是我来这洲上,是不想让熟识的人知晓我干这种事,不让父母伤心,也好将来嫁人的呀……您老,您老再帮我算算我能嫁个啥样人吧。”
我犹豫片刻:“那我得摸摸你的面相才行。”
小青跳起来:“行!就算您给我按摩一回。”说着拉起我的手放在她脸上。
我的手抖了抖,抖抖索索地触摸起来,一路游走过她的额头、鼻梁和面颊。她的脸光滑娇嫩,山高水长,皮肤潜流着隐隐的快乐、孤独、迷茫和伤感。我的心里出现了青花瓷器,那瓷器却在轻微的声响中破碎了。我心疼而哀伤,但嘴上却说:“小青姑娘,你会找到个如意郎君的。”
小青半晌没说话,可我摸到了一脸湿湿的水。我惊问:“小青姑娘,你为啥哭了?”
小青笑,是被雨水打湿的笑:“我没那么好命,您老是在安慰我。我晓得自己找不到一个像铁锚一样的男人,只能一辈子漂来漂去的。”
我支吾:“小青姑娘,你的脸真好看。”
小青用一团云擦擦眼睛:“这个我信……您老的手让我想起了我爷爷,我爷爷的手也是又大又暖和,可他老人家三年前走了,我都没见上他最后一面。”
我伸出手想再摸摸她的脸,可还是停住了。我不敢再碰她的脸,她脸上的泪是红色的,很烫人。
就在那时,我又听见隔壁理发店侉子的咳嗽声,那声儿钻过墙壁,就像钝钝的铁器,又像要断的游丝,让我的手抖了抖。我预感到小青的那双小巧多肉的手会在那黑黑的咳嗽声里漂走,我真想能看见小青的脸和手。
我一直在风里张望,那些风从江面扑来,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一次次听着剃头匠侉子的咳嗽声,那咳嗽声让我想起他鹅一样伸长脖子的样儿。昔日的小侉子已经老了,老成朽木了。他的咳嗽是从他家隔壁开起按摩房时开始的,他咳嗽一阵就吐口痰,那叭叽的声响里有着甜腥腥的味儿,显然夹着血丝,那预兆着一场血光之灾。
果然,侉子用剃须刀杀死屠户李儿了。洲上人对此事有着不少揣测,他们说侉子不能忍受隔壁按摩房里淫男荡女的作贱声,终究疯了,把无辜的李儿杀了,是精神病杀人。他们说侉子老树开花,喜欢上按摩女,一气之下把常去按摩房的李儿杀了,是情杀。他们说李儿在洲上横行霸道,坏事做尽,侉子一时义愤,就在李儿欺负按摩女时一刀把他杀了,是为民除害。他们说侉子家与屠户家早年结下了仇,侉子觉得自己老了,想用老命来换年壮的命,就趁着李儿被按摩女迷得五魂三道时把他杀了,是仇杀。这些说法破绽百出,不相一致,洲人经过争论后得出了一个大伙都表示赞同的结论:红颜祸水!如若没有外乡女子的按摩房,这事就不会发生。他们理所当然地捕风捉影着,闲言碎语就像街上棉花店弹起的棉絮飞来飞去。可我不信那些传言,侉子家的那只黑猫也不信,整日喵喵地叫着,想说出事情的真相。
其实,侉子是在梦里把李儿杀掉的。按摩房开张后,侉子就有些异样了,他每日早早地把理发店门板关上,上床睡觉,做起奇奇怪怪的梦。他的梦话向我泄露了他的秘密:他在梦里寻找着他的孙女,心恨隔壁按摩房的小青在卖春,却又把小青当作了自己的孙女,于是在梦里总心疼地叹息,恨恨地磨牙。
在事发前某个傍晚,我向按摩房走去时,被侉子拦住了。
他恶声恶气地说:“你个瞎子,不要脸!”
我站住,把拐杖抱在怀里,笑:“侉子,我咋就不要脸了?我去按摩,松松老骨头,烛烛耳朵,是啥丑事?”
“哼!啥按摩?不就是接客吗?我就在隔壁,啥动静能瞒得了我?”
我失笑:“侉子,难道你的孙女在外干那种事,你就疑心小青也是干那一行吗?”
“你……”他火了,掴了我一巴掌,就像扑打我脸上的苍蝇,“真是瞎子心毒哦!”
我不是心毒,只是能听到洲人心里令他们羞耻的东西,说出来难免一针见血。我扶扶被打歪的墨镜:“侉子,我晓得你想你孙女……可小青不是你孙女!你总在发梦,做梦会伤神的。你的咳嗽都带血了。”
他闷哼:“我晓得你一辈子都在记恨我,那年冬日躲猫猫,我把你忘在圣公会了,你病了,后来眼睛就瞎了……你为这事一直都在记恨我!”
我摇摇头:“我没记恨你,那是我的命……你也有你的命。”
他不再说啥,嘟嘟囔囔地走回了理发店,走进了黑黑的梦里。
我觉得他就像空木桶掉进了深井里,可没想到他会杀人。
那些日子,我总听见李儿的磨刀声,他在磨他的杀猪刀,那是他的活计,可我担心他会把按摩女杀了。李儿有过老婆,长得应该很标致,要不咋会有好几个男人都有事没事围着她转悠?她给李儿戴了好几顶绿帽子,这事不只是我晓得,满洲的人都说李儿是绿蘑菇头。后来,李儿坐牢了,她就跟漆匠跑了。李儿从大牢里出来后,曾舞着杀猪刀大骂女人的水性杨花。自打按摩房开张后,李儿常去那里,让那儿嗞嗞地游出两条蛇来,那是蛇吐信子的声响。可我没想到他会被侉子杀了。
以前我洞若观火,能听出洲上就要发生的事儿,觉得整个和悦洲就像盛着鱼儿的玻璃缸,能看到每条鱼的活路。可我竟然没觉察到那场血案就要发生,也许我的耳朵被按摩房的小青用烛火烘得不灵光了,也许是洲上的人和事越来越匪夷所思了。但不管咋说,都是我的疏忽。我本想告诉侉子、李儿还有所有的洲人,按摩房的小青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她跟洲上的草木一样,跟洲尾的四月油菜花、洲头的三月桃花一样,有了她们这条江才不会枯的。可我没有说,只任凭老人们站在街面上恨声诅咒,任凭年轻人嬉笑地在按摩房里进进出出,任凭他们的声儿像树叶一样湿湿地飘来飘去。他们说:“真是造孽啊!男盗女娼了!就连老瞎子都去那儿了!”他们说:“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呢!我们得把那个外乡女子赶走!”他们说:“女人嘛,就算嫁个男人也只是把自己批发了,外乡女子只是零售罢了。”他们的话儿汇成了一条暗江,而那场血案或许就像即将来临的江汛,只是那条暗江的决堤而已。
那场梦杀案在我的耳朵里是这样发生的:那天傍晚,侉子坐在理发店里打盹,他生意清淡,又一连好几个晚上都被隔壁传来的动静折磨得没有睡好觉,睡意像潮水一样拍打着他。他边打盹边做着梦,梦见小青或者他的孙女被肥猪挤压着。就在那时,李儿骑着摩托风一样卷来,躺在理发店的转椅上,要修面。侉子梦游似的给李儿修起面来,他把剃须刀在牛皮带上磨了好一会儿,然后举起刀眯着眼细看起刀。那把刀是他父亲传给他的,应该已生锈了,可一道光卟地闪了一下。当侉子把眼神转向李儿时,竟然发现转椅上躺着一头猪。他觉得自己一定还在做梦,就把剃须刀割向猪脖,血便哗地喷了出来,像条彩虹。侉子笑了,畅快地大笑。可小青的惊叫声把他唤醒了,他这才看见李儿躺在转椅上的血泊里,慌忙扔下剃须刀,跑出理发店,急着要跑出自己的梦。
洲人说,那个血案发生的黄昏,天上出现了火烧云。我原本不肯相信他们的话,可叫毛头的男伢说,那时他正在江里捡着从上游漂来的画着骷髅头的小瓶子,忽然看见血在天边烧着了,把江里的野鸭惊得一头扎进红红的水里。我想伢儿应该还没学会说谎,也就信了。而我记得那个傍晚风很大,在江面上、空滩谷、长街里嘶嘶地叫唤着,拼命往人身子里钻。我被风钻得打了好几个寒战,就把家里的窗户严实地关上了,可仍听见一声剃须刀扎入肉里的爆响声。接着,传来小青的惊叫,然后各种声响涌来。我侧耳寻着侉子的响动,听见他被杂乱的叫嚷声、脚步声挡住了去路。他小心地绕开那些声儿跑来跑去,可还是被喧嚣声淹没了。我在心里叫了声:小侉子,别躲了,我看见你了——我的眼前蓦地出现了六岁时的那场大雪,雪光很刺眼,却是黑的。
血案事发三天后,理发店和按摩房都静了,整个和悦洲都静了。外乡女子小青走了,她是在夜晚坐着最后一班渡船走的。那时,天上的星星出来了,洲上的灯火亮起了,映在江面上就像满江的河灯。我听见了星星在小声说话,灯火在窃窃私语,还有江水的回响。
光明行动终于来到洲上,给我做复明手术了。
我在干燥的天气里,躺在洲卫生院里接受一把刀割着我的眼睛。我被麻醉了,做了个梦,先听见咣咣当当的打铁声,然后听见轰轰隆隆的搬运声,最后听见江水冲击铁锚的哗哗声。我梦见一个面目模糊的铁匠打了个铁锚,运到洲尾锚在了江滩上,摇晃的和悦洲一下子稳当下来。我在满眼的炉火里醒来,觉得眼睛热热的。我在火光中等候重见天光。
那天早晨,风有些凉。我脸上的纱布被一圈圈抽去,就像抽出水样的时光似的。我慢慢睁开眼,看见模模糊糊的光晕谜一样腾起,然后渐渐看清了人的脸。我跌跌撞撞跑出卫生院,终于看到了江水,它仍跟我六岁前看到的一模一样,闪着鱼鳞的光。我心里狂喜,小心地走向街面。沿街木楼、青石板路比以前破旧了些,像被泼上了灰墨。我贪婪地看着,恍惚间一个个洲人向我飘来。他们挤眉弄眼、指指点点地看着我,那一张张脸无论年轻还是年老都很陌生,没有一丝我熟稔的痕迹,直到他们跟我打起招呼,我才看出那些秃顶、打皱的老脸竟然是我幼时玩伴的。我晓得他们都在老去,可没想到会老成那种丑陋的模样。我发慌了,就像误入一个陌生的地儿。他们笑着向我围过来,那些笑很古怪,而且脸上的眼屎、疖子、癣斑都清清楚楚,跟我耳朵里的洲人根本不一样。我想我离他们太近了,慌慌地向后退去,想找个合适的距离重新打量那些人和那个洲。
忽而,一个满脸雀斑的男伢拦住了我,向我诡秘一笑。
我紧张起来:“你是谁?”
“我是毛头啊,你咋不认得我了?”
男伢的声音的确是毛头的。我站住:“你咋长了雀蛋儿?”
“嘻嘻!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呀。”
“不……不会吧?你长得太怪了。”
“你长得才怪呢!”男伢不高兴了,递过来一块碎玻璃,“不信,你瞅瞅你自己!”
我看出那块碎玻璃是侉子理发店那面大镜子的碎片,急问:“你咋把侉子的理发镜打碎了?”
“不,我没有!”男伢撸撸鼻子:“是侉爷自己打碎的!他在警察带他走时打的……他说那个镜子总让他做梦。”
我长长地“哦”了声,犹豫地接过玻璃碎片,向里面看去。碎镜片里出现了一个眼窝深陷、脸皮枯皱、胡子杂白的丑脸。那就是我吗?碎镜片割破了我的手,我扔掉碎片,双手捂住眼睛。我不晓得耳朵和眼睛哪个欺骗了我,我宁愿啥也没看见,啥也看不见。我一声连着一声喊叫起来,可耳朵啥都听不见……
三、暗影
我是为了秘密追凶从南方来到和悦洲的。
我喜欢南方,那儿齐整的楼盘、笔直的街道、光滑的幕墙,仿佛是我用刀片削出来的;那儿嘈杂的人群、穿梭的车流、迷宫般的建筑,能让我的身影迅速藏匿起来。虽然那儿潮湿燠热,总有人中暑倒地,可我凭着刀片游刃有余地滑行在那带着腥味的海风里。我从不用国家管制刀具,不是怕违法,而是觉得那些东西过于装腔作势。我只用吉利牌剃须刀片,它薄如蝉翼,隐藏的锋刃细小、安静、迅捷,而且不引人注目,就像猫的爪子,轻轻一划却能割破日光渗出血的暗影。我偶尔会戴上透明的薄手套,用刀片切割别人的身体部位,动作相当熟稔而麻利,一眨眼血口就会自己张开。当然,干这种活儿我得听老板们的,他们需要我帮他们做切割手术。有人把我的职业比作屠夫,显然是一种误解,我更愿意他们叫我城市猎人。
坐着火车从南方的城市辗转向长江里的和悦洲,是在夏日。一路上我莫名觉得气闷,恍惚进入一条长长的甬道,抑或被大地上一道裂开的口子吸了进去。走上和悦洲时,我第一眼就看见一尾似曾相识的鱼气喘着跃出江面,溅起微小的浪花。这是个被江水环绕的沙洲,沿街木楼投下幢幢黑影,青石板的街面显得寂静、空旷而衰败,黄昏的日光就像黑夜的油灯孵化出来的,向我迎面袭来,一碰到我又倏地分开,让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尾在江水中吐着水花的鱼。这个沙洲显然有些年头了,残垣断壁、残破门板、斑驳墙面缓缓流出比黑夜还黑的水,我甚至嗅到了一种锈味正在腐蚀我的身子。洲上的人影飘来飘去,他们眼神呆滞,落在我身上却有种迟钝的痛,仿佛钝刀或蚂蟥。有那么一会儿,我真想转身逃离,可我只能往前走。
从敞开的南方走进逼仄的和悦洲,我是来寻找曾在南方混过的洲人二光头的,他在南方挑断了一个老板的脚筋,我就是奉那个老板之命让他彻底消失的。道理很简单,老板们从不做亏本生意,用脚筋兑换二光头的性命是个不错的买卖。
我是杀手,有人说我的职业非法,但我觉得所谓的职业只是让人活下去的营生。我不鄙视任何从业者,比如妓女和修女,但不愿跟警察打交道。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敬业守信,虽然凭着敏锐的职业感觉已预感到此行或有凶险,但只是用手指把吉利牌刀片夹得更紧而已。我对洲畔的江水毫无办法,却能割断一条血的河流。
毫不讳言,我对使用刀具有着天生的热爱。
我小时候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我有个孪生弟弟,他和我一起住在积雪难融的山村里,就像家门前的两棵树,一棵是枫树,另一棵也是枫树。那个山村,日头出来迟落山早,风大雾多,土坯屋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堆来堆去,黑狗在明明暗暗的毛竹林里钻来钻去,整个灰蒙蒙的。较敞亮的地儿就是红砖砌成的山村小学,我和弟弟都在那里念书,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操场银杏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弟弟读书很用功,每学期都能领到“三好学生”奖状,把家里的土墙贴得红彤彤的。而我一见书就烦,整日用弹弓射鸟、跟伙伴打架。于是,老师常用白粉笔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就不能向你弟弟学学?”父亲常把农药喷雾器的喷嘴对着我的嘴说:“你就不能向你弟弟学学?”我和弟弟长得很像,外村人不辨雌雄,常指着我的背影说:“瞧见没?就那伢儿书念得好呢!”那些碎言碎语让我有些恨弟弟。
可弟弟在小学四年级那个夏天就死了。那日,我在山上追逐松鸡,不知不觉日头就落岭了,黑色成群结队地飞来。忽而,我心里一声闷响,像被木棍猛敲了一下,爆裂般的痛,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打了个寒战,觉得一定是弟弟出事了,便慌忙穿过荆棘的灌木丛向山下冲去,边跑边喊:“弟弟死了!弟弟死了——”当我狂奔到山下水库时,弟弟已躺在堤上,喝饱了水,像只大青蛙。他的身边飘着几张疲惫的脸。我跌跌撞撞地跪到弟弟身边,伸出手想摸摸他。可他太白了,白得像假的似的,他太鼓了,似乎一碰就能溢出水来。我不敢碰他,转身跑到远处的瓜棚里,摸着被树刺划破的小腿呜呜地哭了,哭声转眼被夜晚的山风淹没了。
几日后,村里在小学校举行大会,授予弟弟“英雄少年”的称号。校长面对着好多学生和村人,说弟弟从小就是热爱学习、尊敬师长、团结同学的好学生,说他为救落水儿童献出了生命,是见义勇为的少年英雄,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从城里来的记者把照相机对准校长、老师,还有我的父母,让他们说说我弟弟是怎样被教育成才的。最后,照相机对准了我,要我说说怎样向弟弟学习。镁光灯一闪,我被那灯光吓得哆嗦了一下,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我不要少年英雄,我只要弟弟!只要弟弟——”那天晚上,我发烧了,打起了摆子,觉得满屋子苍白的镁光灯闪个不停。我愤怒地撕去土墙上的奖状,我恨那些红彤彤的纸片,是它们把弟弟害死了。母亲木木地看着我,忽地抱住我号啕起来。她把我抱得太紧,勒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晚,我烧得大汗淋淋,可身子一直在发冷。我总在做梦,梦见自己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弟弟,是自己时就用弹弓射着村主任的嘴和闪光的照相机,是弟弟时就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吐出水来,把小学校的操场都淹没了。第二日,村主任兴冲冲地把一张报纸送到我家,报纸上有弟弟的事迹,还有一张说是弟弟的照片。我发现那照片上的人不是弟弟而是我,虽然我和弟弟长得像,可我比他多了一颗腮下痣。父亲显然发现了这个错误,他脸上的肉扭成一团,把报纸撕得粉碎,对着门外大山喊:“滚犊子!滚——”
弟弟走后,我有时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觉得他还和我在一起。我对弟弟说:弟啊,不要做啥三好学生做啥英雄少年,你活过来啊!可那影子太薄太乱,没有回应过一声。此后,我对弹弓失去了兴趣,弄了把薄薄的小刀练起飞刀来。我用它划破小学校的光荣榜,掷向枫树、楝树,射向村里的鸡鸭,让山村鸡飞狗跳起来。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对着学校操场上的银杏树练起飞刀,小刀飞出手后,却被银杏树反弹回来,发出嗡嗡的声响,像只蜜蜂飞进了我的左眼,我的左眼珠就此就变成了玻璃球。可独眼的我更爱玩刀了,飞刀掷得更准了。我总觉得山村的空气是板结的,就像淹死弟弟的水,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总想用刀把它们划出一条裂缝,让自己逃出去。我能在轻微的撕裂声里感到战栗的快意。
真正让我感受到刀的力量,是在长大成人后。那时,我初中毕业,整日在村里晃荡着、愤怒着。刚巧那会儿村委会说要在九子岩开个石子厂,这个消息让村人麻雀般兴奋起来,可我父亲不同意,我弟弟的小小坟墓就荒在那儿。村主任劝我父亲说,九子岩的石子可以做水泥厂的原料,可以修桥铺路盖房子,只要把石子厂办起来,全村就能脱贫致富。村主任说,只要我父亲点头,村里就出钱把我弟弟的坟墓迁到面阳的坡上,就让我去镇上的水泥厂上班。可我父亲铁青着脸不吭声。村主任急了,趁夜带着村人荷锄提锹赶往九子岩,准备挖弟弟的坟。我闻讯赶去,站在弟弟的坟前,斜眼冷看着那些村人。村主任走过来,蛮横地喊:“你小子让开!让开!”我抱着肩懒得搭理他。村主任掏出一张纸片扬了扬:“这是村委会的文件,盖过印章的!你小子想违法吗?”村人乱乱地晃着手电筒,嚷嚷:“是啊!是啊!你小子再不让开,就让公安抓你去坐号子!”我笑了,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攥刀横在村主任的脖子上,右手夺过那张纸片。那刀虽小,但在夜色里闪出瘆人的寒光。村主任吓了一跳,仍然摆出威严的架势,挥舞着手臂吼叫:“你小子想干啥?吃了豹子胆不成?”我被夜色越裹越紧,似乎要窒息了,便长长地喘了口气,将刀片一转。村主任痛叫一声,手臂就缩回了怀里,那手臂上一线鲜血像蚯蚓一样爬了出来。村主任不叫了,村人呆住了,他们被吓住了。我扬扬那张盖着村委会大印的纸片,慢慢地撕得粉碎。我说:“你们谁要敢动我弟弟的坟,我就割断他的喉咙!”此后,我就从山村消失了。
我去了南方,在做成第一单生意后,就去美容院把腮下的黑痣去掉了,那让我看上去更像弟弟。我去掉那颗痣,是因为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不能留有明显的外貌特征,那样会有被人记住的危险。可我对左眼的玻璃球束手无策,那也许会成为对我的致命一击。
说实话,一走进和悦洲,我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我老家的山村跟沙洲迥然不同。和悦洲也是灰蒙蒙的,每每黄昏,木楼的墙根下就坐着三三两两的洲人,他们在破旧的楼影里闲聊着,脸上的倦色跟着天光淡去,那种波澜不惊的时光像蒙上了一层霉气。我没有急着做掉二光头,只在青石板的街面上闲逛着,显得无所事事。我在南方常常被警车、救护车的笛哨惊醒,可这个沙洲太静了,没有呜里哇啦的尖叫声,我有些浑浑噩噩,甚至怀疑自己是在一个长长的梦里。
那日黄昏,我在一间长着荒草的门洞前,听见年老的阿婆在吓唬孙子:“莫哭了!再哭公安就要把你抓去坐牢哦!”那小孩居然立马停住哭,惊惧地四下张望起来,让我想起了小白鼠。就在这时,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从门洞里跳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条黑狗。
男孩一见我,倏地站住,歪着头仰起脸看向我:“你是谁?你来洲上做甚?”
“我……我是来洲上治眼睛的。”我有些意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玻璃球眼珠。
“唔?那你得多吃些咱们洲的鱼眼珠儿。我奶奶说吃啥补啥。”
“是吗?”我笑了笑,笑得有些僵硬,“小朋友,你叫什么呀?”
“我叫毛头。”
我走过去,摸摸男孩的头,低下声:“那你知道洲上有谁去过南方打工吗?”
男孩睁大眼睛:“去城里打工的人太多了!我爸妈就打工去了!”
这话我信,我知道乡村也喂不饱人的胃了。我环顾四周无人,拿出一张照片:“毛头,你认识这个人吗?”
照片上的人就是我的行动目标,他的身体特征是:光头,小眼。
男孩朝照片瞅了一眼:“他不就是老秤店的二光头嘛。他出外打工好几年,又回来了。你找他?”
“不!”我摇摇头,“我逗你玩呢。你没看出这是我自己的照片?”
男孩认真地看看照片,再看看我:“嗯,是有点儿像你。你咋跟二光头长得那么像呀?”
我刚想说什么,一辆摩托从身边驶过,一束白光袭来。男孩欢叫一声,跟着摩托跑去。黑狗警惕地瞥了我一眼,四脚一扑一扑地追去。
我走上何仙姑酒楼二楼吃起鱼眼来。我虽然明知自己的左眼不能复明,但还是一连吃了八个圆滚滚的鱼眼。我边喝酒边看着楼下街面,渐渐有些醉意。我每灌一口酒,就能听见嗓子里传出遥远单调的回声,觉得洲上的夜色就要把我裹成琥珀了。终于,二光头从对面的老秤店走出,拖着尾巴般的影子踱来。来和悦洲之前我就知道他跟我长得相像,可见到真人时还是心跳了跳,如若说暮色是面镜子,那他简直就是我的倒影。我突然冲动得想喊他一起喝杯酒。我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莫名忧伤起来。我知道自己想起那个孪生弟弟了。
作为杀手,我深知快刀斩乱麻的职业准则,深知多一分犹豫就多一分危险。我已摸清二光头的生活习性:他一个人住在老秤店里,白天睡觉,晚上去生生庵打麻将,日复一日。我设想过好几种方案,比如趁着他打麻将归家的凌晨,在生生庵前的小树林里将他一刀毙命;比如在正午时分敲开他家的门,用刀割断他的脖子。可我迟迟没有下手,我当然知道二光头跟我弟弟没有丝毫干系,却一误再误,把刀片捂出了汗也没能让它重现荣光。我明知这种犹豫不决很危险,可自打走进这个沙洲,我就像插在烂泥里的秧苗,有些难以自拔了。
在一个日光被风吹得四散的黄昏,我制造了一场与二光头的相遇。当他拖着布鞋呱唧呱唧走在青石板上时,我从巷角突然钻出,站在了他面前。他一见我眼神就像断了电的灯泡猝然亮起,怔怔地看着我。我浅浅地笑,手指缝里的刀片藏得很深。
他呆望了好一会儿,疑惑地问:“你是谁?”
我扯扯脸皮:“你是谁?”
他又问:“你咋跟我长得这么像?”
我也说:“你咋跟我长得这么像?”
我的声音就像他问话的回音,仿佛长街就是个空空的山谷。
他撑不住了,转身向老秤店匆匆走去,钻进老屋没了声息。
我知道自己已打草惊蛇,他应该在老屋里做负隅顽抗或出逃的准备了。
我站着一动不动,忽地听见那个雀斑男孩的喊声:“抓人喽!抓人喽——”我迅速回头,看见三个穿警服的人向街尾扑去,他们提着崭新的手铐,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戒备着,目光落在他们身体的薄弱处。他们向我笑了笑,擦肩而过,我攥紧刀片的手却没有松开。雀斑男孩正是毛头,他歪着头对我说:“他们去生生庵抓赌,你不去看热闹吗?”话一说完就踢了黑狗一脚,一人一狗就跟赛跑似的朝着警察的背影追去。我返身走上何仙姑酒楼二楼,心平气和地眺望起沙洲。不远处江水缓缓流着,水腥气、水响声在我身边荡起旋涡。江滩上,几只野狗前蹶后翘地刨着食。长街上,一个老头追着一头白猪,试图抓住猪尾巴。看着看着,黑色漫进我的独眼,我想今晚必须采取行动了。
我习惯于深居简出,这不仅是职业的要求,也是我个性的使然。
我热爱杀手这个职业,乐意把别人的器官像零件一样拆下来。我曾听老辈人说过,在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以及更远的年代,我出生的那个山村曾发生过人吃人的事儿,而现在的南方常有人意外失踪,显然也是被人吃掉了。我虽是杀手,但没有吃人的好胃口,只是像个喜欢拆卸玩具的孩子。我也不对沉默的羔羊下手,从不接以女人、老人、孩子为行动目标的业务,却热衷于对有钱有权有势的人下手,他们的讨饶、惨叫和残缺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我赤条条无牵无挂,没有朋友,没有结婚,没有不良嗜好,整日无所事事,只是偶尔想想孪生弟弟。弟弟小时候画啥像啥,为了不让自家的小鸡被村人偷食,就用彩笔把鸡们涂得五颜六色,使得它们成为全村最漂亮的鸡,于是被人偷吃得更厉害了。他太天真,因而没能长大,留给我可供回忆的事儿也少。为了避免做梦,我读起《圣经》之类的书来,那让我染上了书卷气,就像弟弟在我身上复活了。我也常常蜗在出租屋里看碟片打发时光,有些电影颇有趣,比如《环形使者》说的是一群杀手干满三十年,就会被时光机器传送到过去,被过去的自己亲手干掉。我是个亡命之徒,从不管那些,哪怕世界洪水滔天。可自打遇见二光头,我就有种环形使者提前见到自己的感觉。
多年前,我刚到南方,在工厂做保安,一直循规蹈矩着,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用刀片划破一些轿车的车身、商店的橱窗,在那种嗞嗞的声响中愉悦一下自己。我觉得这很正常,我曾经的同事马仔就常做怀抱冲锋枪状,嘴里嘟嘟嘟模仿枪声,向着街人扫射。他说,他真想开辆碾土机,把街上奔跑的轿车全部压成饼干。我也曾遇到过一个拾破烂的小男孩,瘦棱棱的胸脯上写着大大的“杀”字。他说,他父亲因为卖血患上艾滋病死了,他长大后要杀掉那个抽他父亲血的人——他们都是我的同类,可我还没想过要干杀手这个行当。
离开家乡后,我第一次用刀片划破的对象是警察。那时,我在给夜总会老板看场子做保镖,认识了一些女子,她们一到晚上就涂脂抹粉坐在幽暗的走廊里,等待有人认领。她们喝酒抽烟说粗话,是我可爱的姐妹。那天晚上,一队警察闯进夜总会,把姐妹们从包厢里赶出来,勒令她们双手抱头蹲下,就像一群受惊的鸡群。我自惭对她们保护不力,却又无可奈何。就在那时,我看见领队的警官狠狠地朝着某屁股踹了一脚,踹得一姐妹狗吃屎般扑倒在地。我火了,冲上去,发现那警官竟然是跟我们老板称兄道弟的家伙,而且他也是夜总会的常客,不同的是他换了身警服。我刚想跟他攀谈几句,镁光灯忽地闪起,一群手握长枪短炮的记者拥来,就像下起大雪。我大叫一声慌忙跑开,找到老板禀报了此事,老板笑说没事儿,这事他早跟那个警官商量好了,让警官抓些小姐进局子长长脸儿,风过后夜总会生意照旧。没想到那些姐妹被老板与警官合谋出卖了,这在南方很正常,可让我生气的是那个警官竟然用脚踹我姐妹的屁股!第二天,南方电视台播出了一条新闻,说警方突击检查了某夜总会,抓获二十多名涉嫌色情的女子。电视上,姐妹们身影一扫而过后,那个警官出现了,他对着话筒侃侃而谈,说警方将继续对涉黄、涉毒、涉赌保持高压态势,扫除城市污垢……我很气愤,把电视声音调到静音状态,看着警官的嘴像沙漏一样开开合合。我摩挲着刀片,以受委屈的姐妹屁股发誓,一定要划破那个警官的嘴。
我是个有言必行的人,经过漫长的谋算后,终于在夜晚把那个警官捆绑住,扔在巷角的暗影里。我腾出手来,给一个姐妹打起电话,聊了一下南方的天气。我说:“他妈的,这南方真热啊!”姐妹科学地说:“是啊!这是温室效应呢。”我担心地问:“那西玛拉雅山的冰山会不会融化呀?”姐妹也拿不准,她说:“也许吧,这得听天气预报。”我很想就这个话题深入讨论下去,可姐妹比较忙,匆匆挂断了电话。我听到耳边一群蜜蜂飞过,才掏出吉利牌刀片,在警官的嘴上雕刻起来。我在那张嘴上划了个米字,把那个玩意儿弄成了兔唇。那张嘴喝多了酒,叫声并不响亮,可那微弱的呻吟还是让我兴奋不已。我恍惚看见校长的嘴、村主任的嘴、记者的嘴,还有一些陌生的嘴喋喋不休着,在循循善诱、义正词严地说着谎,像鹦鹉在学舌、乌鸦在高叫、机器在轰鸣,让我烦透了。我一刀一刀地划着,把那些嘴全都关上了。可多日后,电视上又出现了那个警官,记者说那个警官是正义守护神,在打黑行动中受到歹徒的报复而导致嘴部受伤,但仍矢志不移。那个警官也说话了,他说他将继续临危不惧,扫除黑势力,还社会以净土。看着电视上的警官,我后悔了,我没想到他的嘴会被医治得完好无损。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不应该划破他的嘴,而应该割掉他的舌头。
从此,我就走上了职业杀手之路,准确地说开始给某些人做阉割手术了。我干的活儿跟善恶没啥干系,也不完全为了酬金,只是觉得南方好多人长了毒瘤,比如公款包养女子却不准女子怀孕的某官员的大肚子、拖欠工人工资的某老板的高鼻子,这让我下手时都能找到改造他们身体的理由。我挣了些钱,不仅能让山村的父母衣食无忧地过完一辈子,而且还匿名捐资把山村的小学校推倒重建了。我想,如果我能侥幸在三十年内不被警察抓住,不会像环形使者那样自己杀掉自己,就回到山村,把那山下淹死我弟弟的水库承包下来,养些不会离开水、不会说话的鱼儿。可是,我看过《圣经》上有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莫使基督血白流。
天麻麻亮时,白雾从不远处的江面飘来,几乎遮住了整个和悦洲,只在天边撕开一条灰蓝的缝,就像是我不小心用刀片划开的。长街上,数盏灯火惺忪亮起,仿佛要挣破晨雾似的。我蹲守在二光头家的院墙下,听见对面荒草萋萋的门洞里老阿婆和孩子的对话声传来:
“伢儿,你在看啥呢?”
“奶奶,天要下雨了。”
“你这傻伢儿,今个是晴天呢。”
我看不到孩子的脸,却知道那一定是毛头。我听了他一宿的咬牙声和梦话,他总算醒来了。
我想我应该在未被毛头发现之前行动了,于是翻上院墙,跳入老秤店。老屋里竟然亮着灯,我小心地攀上阁楼,看见二光头正坐在穿衣镜前,漫不经心地梳理着头发,虽然他和我一样是光头,但我们都爱做些纯属多余的事儿。
我的脚步很轻,就像猫爪一样吸附在散发着腐殖味的地板上。
二光头还是听到了动静,他没有回头,却说:“你终究来了。”
我向穿衣镜里看去,恍惚自己在照镜子,那镜中的脸掩饰不住慌张。
我找好最佳位置站住,手指夹紧刀片,笑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当然晓得喽。你不就是从南方来找我报仇的嘛!”
“你就不怀疑我是警察?”
“警察?”二光头在镜子里一笑,“警察咋能找到我?咋会从南方追到和悦洲来?”
也是,警察们很忙。二光头对警察的看法竟然和我一致,我心里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那你为什么要挑断那个老板的脚筋呢?”
“为了钱,你不也是这样吗?”
我笑了,真想上前友好地拍拍二光头的肩,觉得他不像以前的行动目标,他也是一个跟我一样有血有肉的人,我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二光头终于转过脸,直直地看着我:“你信不?我就干过这一次。”
我点点头:“看得出你挑脚筋的手法并不专业,是新手。”
你说我们这么做是不是犯下了罪孽?二光头睁大眼睛,眼里游动着蝌蚪般的血丝:“回到洲上后我总睡不好觉,每天都要靠安眠药才能睡一会儿。你也是这样吗?”
“不!”我生气了,大声地说,“我们这行跟罪恶毫不相干!你说说,那些功成名就的老板、政客,那些老师、记者,干的事儿跟强盗、诈骗有什么两样?我们跟他们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不说谎、不伪善,我们真实,一刀见血!”
二光头微闭眼睛:“那……啥事才是罪孽啊?”
我站直身子,就像牧师:“说谎,欺骗,才是罪孽!”
“也许吧。”二光头半信半疑,“咱们和悦洲上就有好多人爱嚼舌头根,隔壁的二妞就是被洲上人污骂在外面做鸡,跳了江的。”
“对!他们用舌头杀了她!”我不合时宜地激动起来。
“那你就不害怕?”二光头一脸天真。
“怕什么?我只担心自己会发胖!”我放慢语速,控制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反问,“你既然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逃?”
“逃?这儿就是我的家,我还能往哪儿逃?我早就走投无路了。你……你能放过我吗?”
“这恐怕不行……我把你放了,就等于给自己一刀。”我语气软下来,好像请求他理解,又像是宽慰他,“假若你是我,你能放行动目标一马吗?……不过,我会出席你的葬礼的。”
二光头眼神黯淡下去,低下头,用手掌捂住眼睛,身子被黑色挤得发起抖来,不一会儿指缝里流出水。他泣不成声:“我才二十三岁呀!二十三岁呀——”
我紧捏吉利牌刀片,快速寻找起二光头该死的理由,可没有找到。我想起了电影《环形使者》,叹口气对自己说:“他跟我长得像,就算我提前自己杀死自己吧。”我亮出刀片向二光头扑去。
穿衣镜嘭地碎了,一大片黑色漫开。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得手,只是迷迷糊糊听见警笛声由远及近而来。我睁不开眼,觉得自己的身子飘了起来,离和悦洲越来越远。我听见一声爆炸后江水声哗哗涌来,那个叫毛头的雀斑男孩的欢呼声尖尖划开天空:“哦!警察抓人喽!警察抓人喽——”
(原发《安徽文学》2015年第6期,获《安徽文学》2015年度文学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