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我们所有人都很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因为我们知道他一定在听着,只是没有用我们了解的方式。
这个名字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古代,某个当时尚依赖化石能源的次等文明。我不知道名字的主人存在了多少年,他是否跟宇宙一样不可摧毁,他死过吗?还是一直都保持着测不准的状态?是谁创造了他?又是谁,把他从那个该死的瓶子中释放出来?他曾经行走于多少个文明之中?还有,他为什么还没疯掉?
单调的房间里放着六把古旧的折叠椅,其中属于浮士德的那一把已经空了,但我们知道,他还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他。十天过去了,我们依然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瑟瑟发抖,交换着贫乏的语言,没有人敢走出门去。当初我们究竟是发了什么疯,才会来到这个废弃的空间站里,为一颗将死的恒星招魂?
他一路上都假扮成我们中的一员,他跟我们同吃同住,与我们分享他的食物与见闻,当时他的那些弦外之音,现在我才能完全明白,他也许一直都在努力让我们悬崖勒马,他一直都在用他的方式劝诫我们这些愚蠢至极的自然人离开这个地方。
我们竟然没有听他的,多么让人齿冷的傲慢啊,我仍然记得噩梦降临的那一天,他让我们围坐在一起,然后他开始侃侃而谈我们的一生,哪怕是我们自认最不为人知的罪行,也被无情地暴露出来。
然后他说起了他自己,他的旅途,他的流放,他说他自己无处容身,却又无处不在。他看到了天启的降临,看到了机械天堂的陨落,他看到了无数的辉煌刹那与它们当中间隔的寂寞。
食物已经吃完了,氧气也不足了,但是我跨不出这扇门。几百年后当人们重新发现这座空间站残骸,他们会看到什么呢?五具枯骨安静地躺在折叠椅中,愿他们感受到的恐惧,能到达我们此刻的万分之一。他们必将困惑我们今天的行为,而我们不会为他们留下任何线索。
我们坐在这里,用我们的生命赞颂他,赞颂他,赞颂他……
以上内容摘自叙事诗《量子恶魔浮士德》,由哥特剧作家坡·H创作,手稿被发现于黄昏铁道某一站的黑市中。
奥斯卡·多米尼克还是会梦见那个清晨,军阀的人闯进教堂,践踏了神圣的庇护信条。孩子们放下涂鸦的练习册,迷惑地站在神父身后,大人们噤若寒蝉,向奥斯卡投来求助的目光。
神父鼓起勇气走到军阀面前,向他宣告了庇护信条的不可侵犯性,却只收获了轻蔑的冷笑。当他再次开口,冷笑变成了老拳。军阀当着奥斯卡的面带拉了走十几个寻求庇护人,神父只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发生,所有人都把眼光集中在他身上,他觉得仿佛自己赤身露体。
“要祷告!”鼻青脸肿的神父朝一个个被拉上车的人高喊,“先祖不会抛下我们的!记得祷告!”
没有人回应他,这真讽刺,他不认自己做错了,却依旧无地自容。
军阀走后没有再来过,他跟他的部队很快被另一支军阀剿灭了,也许,没人再知道教堂的位置了吧。
奥斯卡带着余下的人重修了防御体系——过去的他竟然天真到以为一纸庇护信条就可以保他们安全无虞。神父更加积极地组织祷告,听取忏悔,想要把那次噩梦的影响降到最小。但是他失败了,在信徒眼中,星父教团威信不在,教堂里那些纯洁高贵的先祖圣像,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些冰冷苍白的雕塑,更何况留下的人太少,更本无法组织起像样的防御。
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教堂只剩下了神父一个。奥斯卡关上了大门,在先祖前昼夜祈祷,他想要先祖告诉他,他做错了哪里。哪怕他最后能说服自己,自己是一个懦夫,神父也会好受一点,可悲哀的是,他根本找不出自己做错的地方,他保护了大部分人,他阻止了教堂蒙受可怕的血洗,他克制住了野蛮的暴力行径,从那天起后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教民祈祷,所有他能做的他都做到了,可为什么,他还是感到自己做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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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门徐徐打开,正午的阳光像千万支利箭一样射进来,晃得奥斯卡神父睁不开眼睛。一大群人站在门外的院子里,为首的是一个苍白的瘦子,戴着半个金属头盔。他身后站了一个赤裸上身的巨汉,足有四米高,巨汉身后还有十来人,每一个都是全副武装。一队肮脏的平民被军队裹挟在当中,神父看到了司铎那张久违的胖脸。
“他们要找两个外地人。”司铎首先开口,“我们在他们逃跑的路线上看到了被你制服的球兔。”胖子并没有为引狼入室表现出愧疚,事实上,他脸上还留着一抹轻蔑。
“拉斯姆,好久不见了。”神父说,“没想到你真的组织起了一个集市。”
“我说过我能做到。”司铎回答,被十几个法警围在当中,这自夸多少缺了些豪迈之气。
奥斯卡拉了拉右臂的毡子,走出教堂。“我是这儿的神父,你们是谁?”
“神父?你的子民呢?”帕特里克这句话说完,立刻引来哄堂大笑。
正午的阳光下,多米尼克神父开始感到喘不过气。他迎上法官半张苍白的脸:“我是这儿的神父,这是我的教堂,你们闯进来,就该报上名字。”
接下来的话,奥斯卡已经来不及说了,巨人的斧柄敲在他右侧肩膀上,强烈的冲击力让他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
“嘿!别太过分了!”司铎喊道,他摇晃着矮胖的身躯想要冲出去,但是下一秒士兵的枪口让他恢复了理智。
“可怜的神父,你想当英雄?”帕特里克冷笑着走上两步,朝他侧脸踢了一脚,“背弃法律的野蛮人,一文不值,你的先祖在哪儿?我现在就要一个一个处理掉你的教民,你猜猜先祖会赶来吗?”
烈日炙烤在奥斯卡背上,让他感到无法忍受的炎热,砂石地面在骄阳下泛着白晕,神父匍匐于尘埃中,汗如雨下。他不知道这是冷汗还是热汗,但是他很清楚,只这一次打击,就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了。“看在先祖的份上,把他们交出来神父!”奥斯卡听到一个小贩大喊,“他们都是些外地人。”
“他们进教堂了!”他支撑起上半身,努力提高音量,“他们受教堂庇护。”但是他仿佛听到了另一个自己的驳斥:“当初那些人也一样受教堂庇护,你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带走?”
神父与小贩们的对视不会超过一秒,他以为他会从那些羔羊眼中看到什么惊心动魄的预兆,但是他没看见,小贩们眼中只有疲惫,木讷,自私,就像是一群动物。
然后神父又挨了一脚:“思考的时间用完了,我们可以先开个张,在此之前,你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吗?”
神父艰难地站起来,他扫视众人,拉斯姆站在小贩前面,他张着嘴,像是急着要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我这个蠢货,我这才知道,那天我错在哪里。”他心中想,“我竟然还要他们别忘了祈祷,他们根本不需要祈祷,他们需要的是我。”
最后,神父的目光落在帕特里克身上:“我想最后,为他们布一次道”法官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奥斯卡转而面对枪口环绕下不知所措的小贩们。
“一千年来,我们都遵循着先祖的教条生活,我们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先祖,从生到死,都由它们来看护。而我们要做,则是走入教堂荣耀它们。”
教堂外鸦雀无声,即使帕特里克也只是脸上挂着阴笑冷眼旁观,维克多与伯纳德手持短铳躲在钟楼上,屏住呼吸伺机而动。
神父说着缓缓解下右手的毡子,这让法官有些意外,他以为之前侩子手的一击已经让这条孱弱的手臂从肩膀处断掉了。
“先祖在看着我们,在爱着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一点,我曾经怀疑过,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的信念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加坚定。”
奥斯卡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面向法官:“然而我觉得今天这件事,先祖帮不上忙。”
毡子猛地被抽开,里面的液氮动力机械臂一拳砸在了帕特里克的脸上,把剩下那半只鸟盔打到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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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潮号的新任船长跌跌撞撞冲到第二休息区门口,因为克制不住浑身颤抖,他尝试了三次才把门打开。
“法务代表,法务代表在哪儿?”他气急败坏地在休息区里大呼小叫,应该说,直到现在,他都没有适应船长这个职位。
“波隆船长。”一个身材魁梧的棕发男子从休息室沙发上站起身,脸上挂着敷衍到极点的安慰笑容,“别脸红脖子粗的,深呼吸两次,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波隆船长迈开小短腿奔到法务代表钱德勒面前,“阿群找来了!他正满星球找我们呢!”
“冷静点,也许他想找你叙叙旧。”
“你听着钱德勒,混蛋!是你怂恿我发动哗变的!我现在才发现我被你们耍了。你实话告诉我,你跟曼森那个老不死的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啊?”[注:曼森是“曼森与艾伦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也是“门氏”的首席法务顾问,曾经在第十章被提及过,被认为是可以匹敌吞噬将军的不朽者。]
钱德勒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仿佛在说,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他确实怂恿波隆这个废物赶走了“金羊毛”派驻的阿群,然后带着他的人控制住战列舰。一切都是曼森的计划,是律师事务所针对考古学家发起的进攻,他不知道霍姆斯的亲信波隆猜到了多少,反正他是越来越不耐烦应付这个人了。
“我明白了,深呼吸好吗,保持呼吸,天哪,看看你的脸色,你随时会晕过去。听我说,我们分工一下。你继续主持挖掘场事务,我来处理阿群的事,他要顺着铅印找到这儿还有些时候呢。”
“你能处理他?”波隆的小眼睛里一下子冒出光彩来。
“之前我只是嫌麻烦才让你们出手,说实话,阿群真不应该这么钻牛角尖的,他应该知道别惹律师。”
说完,他穿上背心,把大口径老式左轮塞进腋下枪套里。“好好看家。”他拍拍船长肥胖的面颊,在后者将信将疑的目光中走出了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