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第三个问题。”不知是不是错觉,弗洛伊德感觉老人的眼神忽然犀利了许多,仿佛变成了一把要切入法官防御的刀子,“昨天晚上,为什么你们会突然驶上那条废路,前往韦恩庄园?据我所知,那里可不在任何观光手册上。”
“原本的路线上埋伏着典探,车再往前走会开进口袋里。”
“你怎么知道?”老人问,语气骤然间变得咄咄逼人。
“我……”弗洛伊德吐出这个字后愣了半晌,才慢悠悠接着说,“就是知道。”
“你真的有天眼?”
“我觉得叫它第六感比较合适。”
老人还想再追问下去,但是看到法官的表情,立刻意识到对方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他心怀忌惮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好的,好的,该轮到你了……”
“医疗者是群什么样的人?”
老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避开法官的视线,斟字酌句地回答:“特别老派,特别古板,做事让人很看不惯,还总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即使是接入式通讯技术已经成熟的现在,他们仍然坚持用移动电话交流。”
“移动电话?”
“可别弄错了,他们的移动电话都是阿卡姆世界的尖端设备,只需要几个按钮,就可以找到星球上任何一个人。除此以外,他们每个人都是高超的催眠师,不过……”老人茫然望着地面,即使傻子也能看出来他此刻内心正在交战。
“不过什么?”
“不过听说你也精于此道。”老人慢条斯理地回答。此时迷惘已经从他眼中消失,老人的脸上浮现出虚假的笑意,相比刚见面时,他似乎把自己藏得更深了。灯光映照下,老人的笑脸异常险恶,仿佛正从眼睛里滴下毒液,“下面又该我了……弗洛伊德先生,请你回答我,”不知为何,他用词忽然郑重了许多,“是谁,杀了中央车站的那个男孩?”
“是我。”弗洛伊德淡然回答,“我的卷轴内置了归还协议,协议一旦启动,不仅会向我发送自己的定位信息,还会在警告之后,立即杀死卷轴当下的持有者。这是一种有效却昂贵的防盗手段,然而卷轴对我太重要了,它值得被这样保护。”
老人沉默半晌,才皱眉道:“是不是有点激进了?”
“’镜律’支持对个人正当权利行使无限防卫,小偷下手时,就默认他将为此承担所有的后果,哪怕这后果超越了他的罪行。”弗洛伊德冷冷地说。
老人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什么,然后他耸耸肩,表示他不打算对老法官的言论下评判,此时天已经彻底暗下来,小巷之上那片方寸夜空,被霓虹染得了五光十色,如同一匹变幻的缎子。
“下面又是我提问了?”
老人点点头,他佝偻的身子几乎只剩下一个剪影,闪烁不定的红蓝光芒,犹如两只怪虫交替爬上老人的面颊,让他的笑容异常狰狞可怖。
弗洛伊德忽然犹豫了,他原本想问怎样才能找到那个水银大师,但此刻另一件事似乎让他更感兴趣,也许是因为这个识破自己身份的神秘人,让法官感到了威胁,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对方高高在上的姿态,总之,弗洛伊德就是想把这个问题抛出来。
法官直视黑暗中那双混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韦恩庄园服务器里,那张照片上的女人,究竟是谁?”
弗洛伊德坚信老人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他一定在监视着楼下的神社。但法官还是估错了眼前这个人的反应,老头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冒犯。
“如果是以前,”他嗓音低沉得犹如一把锉刀,红蓝光线在他脸上跳跃,永远有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这个问题足够让我杀了你。你要好好感谢……感谢时间让我变得懒惰。”
弗洛伊德全然不为所动,甚至眉毛都没有挑一下:“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你知道规矩的。”
老人深吸一口气,强行把怒火压了下去:“我能告诉你的只有……那个女人,就是阿卡姆世界诞生的原因!”
“好了,问答游戏结束了!”老人恨恨说着,拨浪鼓向前一捅,把法官顶到旁边,蹒跚着朝小巷出口走去,“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蠢很蠢的错误!弗洛伊德先生,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
“祝你好运老先生。”法官讪讪说。
“还是把好运留给你自己吧!”老人头也不回地恶声应道,接着,他又用一种异常阴毒的口吻加上一句,“你,会需要运气的!”
弗洛伊德目送老人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外面的灯影幢幢中。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法官的意料,原本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老人,最多也就是打乱一下对方的步调,他并不想真的激怒后者,毕竟他也确实需要后者的情报。现在事情变得复杂了,就像在头顶交错纵横的霓虹,虽然气象万千,但却无迹可寻,法官用尽了自己身为外来者的优势,现在,他预感到阿卡姆世界要展现出凶险的一面了。
弗洛伊德快步走出小巷,混进寻欢作乐的人流里。他故意来回倒了好几趟地铁,还在沿途一个公厕里换了伪装,这些措施大大拖慢了法官的行程,当他最后来到中央车站时,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
车站里空荡荡的,巨人般的“报时天平”俯视着夜归的老法官。弗洛伊德孤零零站在候车线外,无精打采地等着最后一班地铁。据说这个地方一过晚高峰就特别不安全,法官衷心祈盼今天别再节外生枝了,他真的很累。
但是没过多久,弗洛伊德就意识到自己的小小希望落了空。有两个上班族打扮的男人不紧不慢朝他走过来,随意地站在了老法官的前后,接着又来了一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性和一个工人模样的粗壮中年人,两人在法官的左右站定。
五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空旷的月台上,一言不发,五双眼睛直直望向月台外黑洞洞的地铁隧道,除了站得有点挤之外,他们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女青年头戴耳机,左脚随音乐打着节拍,荧荧发亮的嘴唇无意识地一张一合,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另一边的工人似乎已经很累了,他始终在小幅度地摇晃,不停左右转换着身体的重心,工人的眼角耷拉着,嘴角也耷拉着,脸上写满了落魄。有趣的是,弗洛伊德发现工人的沮丧很有感染力,多看几眼后,他的心也随之莫名消沉;两个上班族脸上挂着浓浓的倦意,当下正此起彼伏地打着哈欠,他们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哈欠声时急时缓,错落不绝,仿佛一首催眠曲。这四位都没有表现出敌意,就像是在月台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们只是形成一个圈,牢牢围住了弗洛伊德,让他难以脱身。
时刻板跳动了几下,末班车还有三分钟抵达。就在这时,月台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悠扬的口哨声。那是一支很愉快的曲子,但是跟现在静谧的气氛格格不入。法官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看清楚,哨音来自月台角落里躺着的一个流浪汉。
流浪汉好似一只病熊般恹恹而起,踢开原本盖满全身的旧报纸,缓步朝候车线走来。他衣着破烂,腿脚也是踉踉跄跄,但是那口哨声却流畅顺滑,一点都没有磕绊的地方。弗洛伊德仿佛看到一台播放着口哨曲,毫无感情的点唱机正向自己蹒跚而来。
距离末班车入站只剩一分钟了,法官还是没有弄清楚这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脑海中有一幅画面在忽隐忽现,仿佛在对他发出警告,然而不知怎么的,弗洛伊德没法捕捉住画面的全貌,那些朦朦胧胧的轮廓总是在他思维边缘迅速溜过去。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甚至连女人用脚打的拍子都让他心烦意乱。
“晚上好,海因里希?弗洛伊德先生。”一个声音出现在法官头顶,弗洛伊德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发难的会是那个朝自己走来的流浪汉,但是这个不怀好意的问候,却是从地铁广播里传出的。
距离末班车到达还剩最后四十五秒,隧道里已经听得见隆隆声了。法官环顾四周,女青年女性还在默唱着歌曲,上班族跟工人也仿佛没有注意到广播内容,流浪汉依旧在步步逼近,弗洛伊德已经可以看到他帽沿下凶狠的眼睛了。
“欢迎您百忙之中抽空造访,我们这颗小小星球,您的光临,让阿卡姆世界蓬荜生辉。很抱歉,鄙人一直没能登门拜访。”广播中的声音很冷漠,带着一种令人讨厌的官僚气,让法官想到大公司里,那些日常处理解聘事务的HR人员,“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就是阿卡姆的医教科主任,荒川妖时。”
“幸会。”老法官轻咳两声,提高了音量,“这里是巡回法官海因里希?弗洛伊德。根据’镜律’赋予的权力,我来阿卡姆世界进行相关调查,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荒川主任,所有对我的干扰行为,为都将被视为妨碍司法公正。”说到这里,法官冷哼一声,“我有权对此,行使暴力。”
头顶的广播干笑两声:“恐怕你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弗洛伊德先生。我们见识过比你更疯的疯子,也见识过比你更扎手的刺头,你在这里一点都不特殊,这里是阿卡姆世界,这里专门处理像你这样的高度危险分子。我现在代表医疗者明确向你发出警告:不管你在其它地方多么无法无天,医疗者对你是零容忍的。你这次踢到铁板了弗洛伊德先生,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告诉我们洛佩兹小姐的下落,然后搭乘最后一班地铁离开52C,你在这里,不受欢迎。”
脑海中的画面像是被搅乱的咖啡拉花,在弗洛伊德眼前聚散无常,有许多次他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重点,思路却在下一瞬间从指尖滑走。
“真是遗憾啊,我一向不受欢迎。”老法官强压着胸口狂跳的心脏沉声说,“我原本不是为了审判你们而来的,但是,说也奇怪,不管我走到哪里,总有麻烦挡我的路,为此,我练成了一项特殊才艺——把铁板踢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