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凯云和他的朋友们很熟吗?”连证没话找话。
“可真没有。偏偏我爸喜欢跟他们一起玩。”她本来蹙着眉,旋又莞尔,语调也渐渐温柔:“我爸爸就是这样。都当父亲的人了,也不晓得稳重一点。”
连证低头看到周蕖头发上的发旋,突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眼界还没有走出家庭之外,因为不能独占父亲而和王凯云在怄气,却又因为父亲的嘱咐不得不咬牙切齿地来和王凯云碰面。她不是梦里的模样,不会那样旖旎地笑。
真实是破除妄念的良药,连证松了一口气。这种女孩拥有一副好皮相,但的确没有长大,不该闯进自己的梦里来。好好的少年人,应当好好读书、天天向上,脑子里不要整天想一些有的没的。他伸出手掌轻轻的压在左心口,那里平静了许多,仿佛海阔天空。
能掌控自己心跳的人,比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还将更强大,他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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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蕖、连证和王凯云,三人并肩走到距离王、连二人住的机关大院家属院还有两三百米的时候,周蕖突然停住脚步:“王凯云,你爸回来了,你妈不在家。牛肉干,我下次再拿。你可千万不要跟你爸吵架。”
连证疑惑的皱眉,周蕖她到底是有镭射眼还是顺风耳,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怎么知道王建国回来了?王凯云倒是毫不在意地嘟囔:“他回来就回来,能把我怎么样?”
周蕖不耐烦的抿嘴,“你别这样,我会写信告诉我爸爸,让他回来劝你。”
“别……”王凯云瞬间认怂,语气甚至有点可怜巴巴地讨好,“你千万别和他说我和我爸的事情。他一个人在外面,别让他担心。”
周蕖点点头,露出一个“你知道就好”的神情,然后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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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其实王凯云和他的父亲真的关系恶化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就算今天不吵,明天也会吵;就算当时不吵,以后也会吵。大概又过了半个月,连证本来正在认真地做作业,听见对面楼王凯云和他爸又吵起来了,而且互呛和对打非常激烈。都是机关家属院,就算王凯云不要脸面,王凯云的爸爸也不能不要脸面吧,他们两父子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到连脸面都不要的地步了吗。
父子缘分,是爱是孽?
连证戴上耳机,想要隔绝这烦人的声响,一心只读自己的圣贤书。但对面激烈的呼喊声即使透过耳机也清晰可闻,连证觉得还是应该去劝劝。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上了初中之后固然跟王凯云变得生疏,但是他还是希望王凯云能够好好的,有健康的家庭关系。
当他走到王凯云家楼下,他家的争吵声已经消失了。
而后,他在一楼楼梯间的角落看到了满脸泪痕,一脸狼狈的王凯云。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微凉,但他身上却只穿着一条短裤,也没有穿鞋。
“你怎么这样子?”连证惊讶的问。
“那个人”,他轻轻抽泣,甚至不愿意说出爸爸这两个字,“他叫我滚,而且我的衣服鞋子都是他买的,滚的时候他买的东西也要还给他。”晚春尚未入夏,天气还有点微冷,王凯云穿的那么少可以说铁定会感冒,连证觉得王建国这个父亲这样做实在有些过分。
“不如你先到我家里来,穿我的衣服吧。”虽然有些迟疑,但连证还是这样提议。
“不用了,你借我2元钱,我打个电话。”王凯云说。
他光着身子躲在大院的公共电话亭里,一边发抖一边跟谁打着电话。连证没有问,他只是站在电话亭外陪着。约二十分钟后,一辆五菱宏光急吼吼的冲进机关大院,一个漂移倒车停正,车没停稳门就打开了,下车的居然是周建新。
他大约是出海回来了,皮肤晒黑了不少,但精气神挺好。
然后后面的车门拉开,周蕖慢吞吞地下车,脸上并没有多少心甘情愿的表情。看到王凯云只穿着短裤的样子,反而似乎在努力压抑幸灾乐祸的笑容。
看到周建新,王凯云委屈的嚎啕大哭起来,像只无家可归的幼犬一样王周建新怀里直钻,周建新忙不迭的拿一条大毛毯拢住他,一边柔声安慰。听说王建国叫王凯云光着身子滚蛋的前因后果,周建新脸上慢慢浮现了怒气。
“哪有这样当爹的!”周建新咬牙切齿的咒骂。
“建新哥,如果你是我爸就好了。”王凯云涕泪横流,真心渴望,身体又往周建新怀**的更紧。周蕖看到、听到,居然毫不留情的翻了个白眼,但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嘴巴撅的老高、眉毛也皱的很紧。
“周蕖,你在这里陪着凯云,我上去一下。”王凯云摸摸周蕖的脑袋,语气慈爱。
周蕖轻轻的点头,目光追随周建新一路上楼去。她看她父亲的眼神,充满了温暖和担心。连证心想,这世间真是什么事都有,亲生父子势同水火,半路父女心心相映。
连证陪着他们在楼下等待。周蕖站在车外,王凯云坐在车内。他似乎激动的情绪已经缓和了,停止了抽泣的声音。
“你和你爸关系不好,为什么要让我爸爸担心。”周蕖站在车外轻声说,倒也没有什么质问的语气。“我爸没什么钱,养两个小孩就是逞强。”
王凯云沉默了许久,尔后沙哑的说:“我只去你家躲七天。”
“那你要记得只是躲七天哦。”语气还是柔柔的,但情谊却是冷冰冰的。连证看看周蕖,又看看车里的王凯云,意识到这两个人根本不对盘,甚至存在微妙的、犯不着的竞争关系,两人正在为了同一个人强行相处。
过了一会,周建新咚咚咚跑下楼,脸上余怒未消,恨恨地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养孩子的!王凯云你先到我家去住吧,大不了就当我再养一个儿子了。”
周蕖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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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王凯云没有回来。
其实非常长的一段时间,连证都没有在机关宿舍大院见到王凯云。
听大院里的阿姨们八卦说,王凯云的妈妈别雨芬回来之后,得知这件事与王建国大吵了一架。但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王建国是她娘家给她选的乘龙快婿,可是现在她娘家出了一点事,家里好几个人都在纪委说问题呢。她师范出身,一路走的顺遂,本来就管不住赤手空拳从农村打拼起来的丈夫,更何况她现在自顾无暇,最终居然就放任儿子住在周建新家里了。
但这段时间王凯云的精神状态倒是很好,每天脸上都挂着快乐的笑容,学习成绩也在稳步的提升。周建新挺负责的,每天都开着他的破五菱宏光在中学门口等王凯云放学。
“你还住周蕖家里吗?”一日课间,连证忍不住问王凯云。
“再住几天,等我妈那边忙好了就回去。”王凯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挣钱不容易,生活也辛苦。总不能真的让他养两个小孩。”
“周蕖不容你吗?”
“没有,小蕖儿对我很好,还把床铺、房间都让给我睡。”
但是周蕖那天的态度,明明就是拒绝……连证揣度着开口,“再好也不是你的亲生爸爸。人家也有自己的女儿的。不管你和你爸有什么仇什么怨,毕竟是血缘关系无法割舍的亲人。周蕖的爸爸,你可以当他是忘年交,当他是长腿叔叔,但最好还是不要奢望他是父亲。”
连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一段话,啰啰嗦嗦、婆婆妈妈、老生常谈、多管闲事。但是他想到了那晚周蕖垂下的眼睑,他体会到了女孩自私的愿望,不知不觉地回去被蛊惑了想要做她欲念的帮凶——虽然那欲念也并没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