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欣急速回头,一闪而过,只看到巷子里的一个人影,那个人几乎是背对着他,难道这个就是传递纸条的人,她的心情有些激动。
就在她上车的时候,在车蓬一个缝隙里,有一张纸条。这个位置车夫很难看到,而坐上车的人很容易就能发觉。
她已经收到了十多张类似的纸条了,这些纸条来的非常奇怪,有时候在她的口袋里,有时候在她包里,有时候在她的鞋里,有时候在她打开的饭盒里,甚至有时候就夹在她的家门上,这次在她坐的黄包车里。
那个人仿佛无时不刻就在她身边。而她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因为,纸条上说过,不要有任何探查他的举动,这对自己和他都很危险。
每次纸条的最后都会留下一个有趣的指示,比如:如果答应,那么明天想看到你穿那件兰花旗袍;如果你认为我说的是正确的话,你明天就涂你那种淡红色的口红;如果你能理解,那就让那支漂亮的嵌珐琅的发卡说话。
他对她似乎很熟悉,几乎记得她曾穿过,戴过的一切。
每次,她都会选择正面的,积极的回答,按照提示去打扮自己。她知道,那个人会在某个地方欣赏他,女为悦己者容。哪怕他是个日本人,但是,她能看的出,能感觉得到,那个人是反日的!
就这样,他们以特殊的方式交流着。
纸条当然会被烧掉,而每次她都要查德文字典,因为纸条上的是德文。
其实,一度她也认为他是日本人,因为,他的德文。
那个人用日语怕她不懂,那个人又不会中文,所以选择了德文交流。其实,那个人几乎对自己无所不知,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会日文的。
安全,肯定是从安全方面着想。
直到有一天,她在自家门口发现了一个小册子,还有他留给她的纸条,证明了她猜测的是真的。
那已经不是纸条了,而是一封很长的信。
看了信之后,她几乎失眠,烧掉了信,将小册子放在一个极不容易发现的地方。那是一个竹筒,小册子就卷起来塞入那个竹筒,又将竹筒和一堆竹筒放在柴火堆上。
因为小册子的第一页就写着:一片树叶只有藏进森林才不会被找到!
小册子最后一页是摩尔斯码的规则和三百位的圆周率,他要求她,把圆周率从213位,倒背至105位。
心里一颤,她觉得她的心融化了,因为二月十三日是她的生日。那么一月五日会是那个人的生日么?
收到那封信的第二天,她没有按照提示打扮自己,她想到了很多,哪怕现在她的心中已经被某种感情塞满。
然而,哪怕她早有预料将要有的后果,可她还是像飞蛾,也躲不开光明的诱惑,明知道那里是深渊,也不惜纵身跳下。如果她是孤儿该多好!她就会义无反顾跟他走!哪怕丢掉性命。
她是躲避战乱从北平回到上海的,他们家没有男孩子,父母只有她。她在三年前选修日文就是有想法的,知道凭她一个弱女子,或许就能凭这项技能,将来能为这个积弱的国家出点力。
同学上街游行,她没去;同学到二十九军去慰问,她没去,不是不想去,而是再等一个机会。
于是,临走的时候,她拿到了一个推荐信,那是她的日文老师信腾素衣给的。
就是那封推荐信,让她顺利地进入了话务课!因为,话务课后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部门——电讯课,一个直接获得情报的部门。
那一天,她没有按照信上说的那样打扮,中午也没去食堂,眼睛红红的,头晕晕涨涨,是孙姐帮她打的饭,值班长又安排她早早下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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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那个人应该没看见她。
回到家里,在大学教书的父亲,因大学毁于战火,闲赋在家,家中虽然有积蓄,还是想谋一份差事。
他已经收到几封来自于内地大学的邀请信,那些流亡的上海复旦大学、上海大夏大学、上海同济大学……教授的缺口严重。
作为一个学校毁于战火的教授,自然痛恨日本人,很想要前往内地。但是路途遥遥,战火不断,一家老小,谈何容易。
因此,刘父在家里一筹莫展,看到女儿回来,脸色也不好看。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刘父的语气显然有些不善。
刘母也是心疼女儿,昨晚,看到女儿房间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或许,女儿大了,有了心事也不准。
白了刘父一眼,拉起女儿的手,柔声道:“小欣,走,到你房间。”
“不,妈,我想跟爸爸说句话!”
刘家爸妈都是一愣。
“爸,你能不能带妈离开上海,不是复旦苏伯伯给您捎过信么,让您去长沙么?”
“怎么?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讲!”
“妈,你别过来,爸,请您跟我来。”
刘母要跟过来,刘父用眼神制止了,他知道这丫头自小就有注意,高中毕业,选择去北平读书而不是留在上海,躲在父母的羽翼下,就让刘父岁这个女儿有些敬佩。可惜,终究是女孩子,若是一个男孩,也是到了报效国家的年龄。
满是狐疑的刘父随女儿来到柴房,看着女儿从那堆木柴上抽出一根竹筒,手拿竹筒向柴堆一磕,一本小册子滑出。
接过小册子,只翻看了两页,刘父就立即将小册子塞回竹筒,放回原处,面沉似水,扭头便出了柴房,回到书房。
留下惶恐不安的刘悦欣在柴房。
直到晚饭时间,娘俩也不敢吱声,坐在饭桌旁,看着那扇紧闭的书房门。
终于,门开了,刘父走了出来,仿佛又苍老了一些,没有看女儿游走躲闪的眼神,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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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默默地吃饭,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吃完饭,刘父走回书房,就在踏入门口的时候,又说了两个字:“过来!”
刘母要站起来,刘悦欣苦着脸摇了摇头,蹑手蹑脚进了书房,将门轻轻地带上。
“什么时候开始的?北平还是上海?”
“一个多月了。”
“共还是国?”
刘悦欣摇摇头。
刘父说:“国,可以,共,不行,能抽身么?”
刘悦欣不置可否。
沉默一会,刘父叹了口气说:“我和你妈不能走!”
刘悦欣有些着急,泪水在眼眶里转:“为什么?”
“我们走了,日本人就会起疑心,再说,这世道,哪里也不安全,即便死,也要一家人死在一起!爸明天就去找份工作。”
“爸!”
“这事不能跟你妈说,相信爸,爸能保护你!你那本小册子爸也看看。内容不多,后天烧掉,你背前半,爸背后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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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刘家恢复了以往的气息,刘父精神大好,第二天便出门,去了申报筹备组,那里的副编一直给他留着。
第二天,刘悦欣就穿上了那件兰花旗袍,她要让他看看。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情侣传递纸条,但是,只有她才能读的懂那背后字里行间隐藏的意思,比如,不要东张西望,善于用眼角观察周围;比如,多跟女伴出去逛逛,不要选择固定的路线,避免盯梢行窃;又比如,女洗手间是看纸条最好的地方。害得她每次在洗手间看纸条的时候都觉得怪怪的。
直到有一天,那纸条突然消失了,就如同突然的来,让刘悦欣措不及防。
种种不详的念头涌上心头,难道是他出事了?然而,她按小册子所教授的,不急不躁,只是暗暗将自己的防备减弱,大大咧咧,大衣口袋开的大大的,穿上了大号的靴子,饭盒故意丢三落四,甚至有一次,将曾经那个人想看的一股脑地穿戴齐全,惹得同事哈哈大笑。
可是她却毫不在意,这是给他看的。
她开始留意电话,开始通过那些南腔北调的话语,以及话筒背后的噪音,细细地勾勒每一部电话背后的画面。
下班,不再按照固定路线和方式回家,经常跟小红出去逛街,小红的注意力在橱窗里的时装、皮鞋。她的注意力,则是放在那些公共电话的位置,那些店铺里守着电话的人、店铺的环境,并与自己的画面一一对照,修改。
只到某一天,她能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这个来自于直觉,这直觉来自于感悟,这感悟来自于对那本小册子的学习。
当时,她的心里感到莫名的慌张,但是手册里所教的立即浮现,那是第二句话:‘在危机来临的时候,冷静是解救自己唯一的办法’。
于是,她开始余光观察橱窗的反光,留意报童关注的方向,还有小商小贩的目光焦点。最后她进入商场,然后迅速穿商场而过,从另一个门出去,出门不足三米,仿佛是忘记了什么,调转身形重新闯进商场,杀了一个回马枪。
她发现了那跟踪她的人,仅仅是一个背影,极速地闪到了一个角落,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再次出门,恰好有轨电车的门子即将关上,她疾跑两步在门子关闭前一秒登上了电车。
回头再望那个商场,那个跟踪者再也没有露面。
这个有轨电车是在她进入商场之前已经看到了,她默算着有轨电车到站的时间,当出商场的时间提早了几秒的时候,她灵机一动,来了一次反跟踪。
反跟踪术的第三条:利用环境,打乱跟踪者的节奏。
她没有任何把柄,家里没有,那些小纸条和小册子早已经成了灰烬,内容都在心中。
所以面对这次被跟踪,她很泰然,泰然的如同做一个游戏。
终于,就在那次跟踪后的第二天上午,那个小纸条又一次出现,这次是密电码。密电码已经难不倒她了,父亲与她已经将那本手册全部背过,有了父亲的指点,她已经可以读写密电。
在洗手间,开始尝试默译密电。密电的载体还是摩尔斯码,她已经乱熟于胸,于是先将密电码译出摩尔斯码,形成一组数字。
再通过密钥,破解那组数字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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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册子上教的密钥基础是圆周率小数点后的213位到105位,一共108个数。
密钥共有三层,圆周率的第213位和105相加产生第一个数字,第212位与106位相减再产生第二个数字,211位与107位相乘,产生第三个数字。周而复始,依次类推。这样产生了54个新数字,这就是第一层密码。
第一组数字与圆周率密钥108个数再做一次加减乘,形成第二组数字,108个。这是第二层密码。
将第二组的数字两两相加,合并成比原来少了一半的数字,形成第三组数字,54个。这是第三层密码。
只要摩尔斯码译出的数字与这几组数字逆向运算,就可以破译的密电。密电规则,就是这三层密码的循环使用。
破译出的密电数字,对应的就是德文的字母表序列。
小册子将德文字母表次序打乱,重新做了编号,一共30个,每两个数字代表一个德文字母。
这就是置换和换位方法编订的双重密电码,再加上三层密钥,是不可能被破解的,还有重要的一条,通常中日之间的破译只限于日文和中文。
当然,这就要求编写密码和翻译密码的人对这套密码的熟练程度,更重要的是心算和记忆能力。
这些日子,刘悦欣与父亲练的就是将这几组数字牢牢背过,而且练习写密电码和破译密电码。
于是,在经过一段时间后,那一些点点划划,就有了实际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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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句简单的德文——‘你很棒,黑发卡!’
她压抑住无比的兴奋,将纸条撕碎,一遍又一遍,如同粉末,冲入马桶。
这是她第一次破译密电,是那个他第一次发给她的密电。
当她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值班长有些同情的看着她,神秘地悄声道:“买根香蕉吃!”
她内心凌乱了,可是还是颇有无奈的点点头,同时送出感激的眼神。
当天下午,她就有些炫耀地戴上了那个的黑色发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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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姐,到了!”车夫的声音将刘悦欣从记忆中唤醒。
“哦,谢谢!”刘悦欣有些不好意思。
“刘小姐,想什么好事呢?”
“对了,安师傅,您拉的最后一位客人是谁啊?”
“今天巧了,一个年轻人,很精神!”
“哦,是么?”
刘悦欣满脸狐疑却又兴奋地回到家中,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这个从黄包车车缝中的纸条,是一串长长的密电码,全是点和划,满篇都是。
她翻出德文字典,开始细读点与划隐藏的意思,她的德文水平已经提高了不少,但是,还是想深挖那些词语深层的意思。
不过,这次让她失望了,那不是一封平常的纸条,而是一次行动指令!
行动时间就在后天,星期三。这不是什么测试,也不是传递纸条和跟踪的游戏,而是一次实实在在的行动,她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行动详细到每个细节,而且完全是站在她的立场,她相信即便有人偷听,也不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突然,她觉得很伤心,很难过,将头蒙在被里,呜呜地哭。
不是因为游戏突然变成战斗,而是,那个人接近她的目的,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她所在的敏感工作位置。
清楚的记得,她唯一的一次涂口红,就是在面试的那一天。难道从那时他就开始注意她,已并开始打她的主意。
一股凉意从后背生出,一旦参与了这次行动,那么她将真正的踏上一条危险的道路,她的身家性命将要托付给一个从未谋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