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网的人静静等待,那仇斗的初始,死亡的开端。一切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而那残酷的过程,却已被人定好,玩弄于股掌而至于实现。可究竟有谁,能真正冲破这暗无天日的阴谋,逃出生天呢?
下山的路,漫长而苦痛。封玉寒与容秋水,不知不觉已行了一日。
封玉寒不时地回头,叹息。他所失去的,已不再能挽回了,也许是他的左手,他的兄弟,也可能是他的力量,他的信念。
容秋水在为他止住伤口的血流后,坚忍的他便恢复了知觉。尽管有几分虚弱,不过封玉寒已能如常施展他那惊世骇俗的刀法了。
当离别天山之后,天空中仍是一片阴沉,寒冷的北风笼罩着阴霾重浊的大地。视线中飞雪飘舞,万分华美,却是充斥着凄凉与肃杀。
封玉寒却低着头,目光闪烁不定。
封玉寒身后,容秋水如影随形,但由于伤悲,他刻意冷落对方,因而他们之间,便只有沉默,只有无言。
咫尺的距离,如隔天渊;受伤的心中,唯存哀怨。
容秋水的关怀,封玉寒却未曾铭记,心中的爱意,也在封玉寒那失落无助,迷离彷徨的目光中化作了伤情。
他们一直走向前方,走向那雪雾迷茫的方向。在那风雪飘摇的地方,是这里惟一一处屹立在寒冷与荒瘠中的客栈——雪山客栈的所在。
此时已是黄昏,加之天空密云如墨,因而一切俱昏暗无比。只有客栈摇曳的灯火才是惟一的光明。
但如此的天气,预示着同样悲凉的事的发生。
直到封玉寒能望见客栈的匾时,他离避寒遮风的住所,已仅百步之遥。
然而就在这一刹,如豹子一般的警觉却告诉他,周围有一股微弱的杀气。而这,足以使他惊悚,因为他未曾看到一个人影,可见对方的暗杀之术,已出神入化了。
四面俱是积雪,一片平旷,仅有几棵雪松伫立,下方是巨岩,离他们不过五步。由于雪过大,周围便白茫茫一片,难以分辨。
不过容秋水也已站住了,狠辣却又心细如发的她感到了一丝微弱的寒光,从树梢上映了下来。
她抬起头时,却看见树梢上兀然立着三个人影,白衣、弯刀,面目中无半点表情。
而后,从雪岩后缓缓起身的又有四人,灰衣,扣一飞刀于右手,瞪视着封玉寒与容秋水,杀气如电激扬。
封玉寒却没有看他们。
他不在意这七人,却盯着前方缓步踱来的一个黑衣蒙面人,缓缓点了点头。
因为,只有他是不带着武器的。
但封玉寒清楚,在一眨眼的时间里,这个敌人就能突地变出万千暗器,将他的全身钉成刺猬一般。
所以他们没有退路了。
因为人生有许多仗,是要杀出一条血路,用生命去拼的。
封玉寒拔刀,刀光若电,容秋水则横过了铁枪,站在他身后。
为了生存,第一场杀戮就此展开,而直到血战之后,这一幕幕绝杀仍划破记忆的裂痕,让人心有余悸,战栗万分。
天山萧索寂寥,阴沉冷郁,弟子们为了逃避将至的大劫已人去楼空。
一个时辰前,无情已亲自布下了毒,杀死天山门众二十一人,并扬言于四天后前来血洗天山,慑于无情的威势,本就濒临灭亡情势的天山更是在死亡阴影下分崩离析。
此时,偌大一个门派,已仅剩萧剑云、上官红月,以及不到四十个弟子,面对无情将至的杀戮。
但无情所希望的,似乎是让他们在身心上饱受折磨,而且在生死已分的时候,却仍要残酷地玩弄一番一般。
这种惊惧,几乎可以使任何人放弃,因为留,就意味着必死无疑。
但总有人等待奇迹。
而且师兄弟们多半感召于萧剑云平日的热情相待,也决定生死相随。
况且萧剑云还希望面对无情,杀了他,为师父报仇。
他心里清楚,封玉寒便是无情,正是由于这一点,大师兄才会死。因为封玉寒是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杀大师兄的。无情才有。
他之所以请求红月的谅解,是因为他没得选择,只有在举世皆浊唯吾清之时杀了封玉寒,以阻止他杀更多的人,辜负红月的信任,毁掉兄弟的情谊。
而这样做,违逆了红月的意思。
为了这一点,他想,他要不择手段地达成目的,无论牺牲的是人格,还是正气。因为为了保护红月与为大师兄复仇,他无憾。
可为什么他会如此偏激呢?也许这不可理解,但我告诉你,萧剑云的判断,有一半却是对的。
他已将大师兄的死公诸天下,并静静等待,那未知的变化。
而红月则在一旁不安地看着他。因为她明白,萧剑云的心,一定变了。
聂天情的死,对于她的打击,甚至大于对萧剑云的。至于原因,无人知道。而如今的她,也想从这生与死、情与仇的渊薮中寻得一线光明。
聂天情的死,封玉寒的杀,萧剑云的变,容秋水的离。
当一切交织在一起时,红月却觉察到了其中微妙的变动。那是一种毁天灭地的大气象在风雨前的最后光明。
在一切水落石出前,她要先一步寻得真相,因为再迟一步,就是所有人的战死,以及天山的覆亡,真正付诸于现实的日子了。
“你是何人?”封玉寒直视那个黑衣人。
这个人并不高大,却有着一种逼人的傲气。同时,他的身上还弥散着一种气息,死气。
戮万千人而凝死者之怨恨精魂的死气。
“雪翼八鹰中的残风,想必你听说过吧?”
封玉寒心中一凛,却不露声色,面色依然冷酷。
“那诸位便是飞豹组的人了?”他阴沉地问。
没有回答,因为一瞬间的攻击已是最好的回答。
四柄飞刀,分直射、折射、绕射、反射四种方式,从四个角度扑到。
三柄弯刀,由上、中、下三路,纵横交错着,将封玉寒的一切退路都封死。
封玉寒的刀却未出,他的刀,是留着杀人的。
在这时,从他背后升起了一层狂厉的枪风,将所有的攻击一卷而没。这一式发自容秋水之手,枪将生命的肃杀演绎到完美的极致。
七式攻击一下幻灭,而后有六个人影回到了原位。还有一人,却止步原地。
因为在他的攻击被化解后,封玉寒的刀,已切开他的喉管,快到无人可以看见。
刀就如清风,却悄无声息地挟走了他的精神与力量,仿佛将死亡的气息从每一根脉络注入一般。
刀抽回,血飞溅,一个人影颓然扑地。
残风却负手而立,仿佛这一场血战,并无他所要做的,而他只需要静观这两个对手缓缓倒下一般。
他就这么有自信么?
当封玉寒停下刀式后,剩余六人突地围了上来。
刀光一阵闪动,转眼间容秋水与封玉寒已被分离开。
直到这时,封玉寒已完全爆发。他手中的刀光翻掣若电芒,然而周身的三张弯刀,却始终笼罩住他全身。而他本可猝然出手的斩击,却由于那三个敌人可怕的压制无法施展。
而容秋水的周身,却总有数柄飞刀似飞鸟般盘绕着。另三个飞豹组杀手,并不近身搏击,只是不断地放出如剪翼幽灵般的暗器分进合击,可起落间更是险象环生。
剧战伊始,封玉寒的体力,已明显不支,因为臂上伤,也因为心中痛。
在几轮刀斩之后,封玉寒猛喝一声,一刀腾起,劈开了一个对手的前胸,原本无多余动作的一击却在他踉跄的步伐中现出了破绽,一个对手猛地倒转刀柄,锤击在了封玉寒的后背上。封玉寒咆哮一声, 以刀拄地,发出了怒狮般沉重的喘息。
容秋水拼力击飞了周身暗器,枪花旋动着迫开三敌,而后直向封玉寒的战团。
关心则乱,在她飞身的刹那,残风急旋而起,掠到了容秋水身后,一支甩手箭破空而出,直刺她后背,劲急却无厉啸,恍若急电,令她毫无知觉。
但封玉寒却看到了。
他猛地将刀掷了出去,刀芒如月弧般擦断了容秋水的几根发丝,在她惊惧的眼神中掠到了她身后,格下了这一击暗算。
残风落地时,容秋水已错身绞开了飞豹组杀手两柄无情的刀,她横拦枪锋,猛地震开了其一,而后急步而起,一枪飞搠而退另一敌人丈余。
封玉寒却已在这一刹身影飘忽,直撞向那个弯刀杀手,在一瞬间用右手反扭住对手的刀,在对手的咽喉上划下了一道致命的伤口,而后猛地一肘,将他的尸身重重击飞,倒在五尺外的雪地上。
然后,他静立着,回想刚才那飞豹组杀手本可轻易斩杀的机会,竟然被轻易浪费的情形,心中一阵落寞。
因为他明白,飞豹组心狠手辣,绝无留情,而且训练有素,从不失手。
那么原因就很简单了,对方想留他的命。
封玉寒想到这里,自嘲似的苦笑了两声,却无思绪。因为刀法几近当世无双的他,却已沦落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地步。这令他无奈,更伤感。
容秋水却没有在意这些。她直立在封玉寒身前,横枪,怒目,眼中泛满了杀意。
残风却在这时向后摆了摆手,示意飞豹组杀手退下。
戏已演完了,无情给予的命令,等同于“杀无赦”。
但为何无情却一再说,他要让天山派灭于内讧,毁于自残呢?
其中的原因,残风并没有想过,而他也不明白,所谓的让他激起杀手莫名的杀意的做法是什么,因为他连莫名都未曾见过。
但于几十里之外的无情,却早已算到,而且在他的自信中,似乎已无人能违逆他所定下的一切,包括一场场血雨腥风,一次次生离死别。
静默,是狂风骤雨的前奏,残风与飞豹组四大杀手,对峙封玉寒与容秋水,一切肃穆可怕。
封玉寒已手中无刀。
刀在四尺之外,紧插于雪地之中,而一丈后,便是四个手执飞刀的杀手,还有一个虽无特别,却身藏百十件暗器的强敌。
没有沉静的犹豫,只有生死的凄厉。
封玉寒骤然动了,就地一滚,直扑向刀。
四个杀手也动了,四柄刀回旋着飞向封玉寒,却一一刺落在封玉寒身后不到两寸的地方,失之毫厘。
他们几人,已无时间出第二招了。
风雪一窒,天芒一暗。
封玉寒拔刀在手,猛地拉开身形,飞身而起,由适才的遁地疾行化为飞起的大鹏般的飘逸身形。
残风的双手十指,突地变了色,在一刹那间绚亮一片。只见每个指缝间都在转瞬卡满了毒针、银珠、飞刀、短钉,以及飞环,光华夺目,声威逼人。
他已如弓满弦,蓄势待发,全部精力都集中于封玉寒身上,全部暗器都准备攻向他,这个正面扑来,伤重而身形诡变却不迅疾的对手。
在封玉寒离他仅三尺时,他明白这是攻击的最佳位置,他有信心,将全部暗器打在封玉寒身上,让他形神俱灭,血肉俱飞。
他脸上的冷笑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这一刹,一切发动,一声急劲的破风厉响中,风雪狂舞,天地一暗。
孰生?孰死?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着实太惊悚,太诡异了。
残风举起双手,一刹那暴涨的光芒如同旭阳般撑开,光耀天地。
但他手上那些致命的暗器,却是纷然地坠向地面,寂灭无声。
因为一柄枪,已贯穿了他的胸膛,让他一脸至死不信的错愕,却已无力变动表情。
这一枪,发自一丈五尺外容秋水的手中,在他万般疏忽时,如同万石之弓飞射而出的惊天一矢,划着破灭亘古的轨迹,施一击绝杀。
而后,封玉寒掠到,刀光一线,血雨横飞。当他收刀落地时,容秋水陡然一飞两丈,横枪静立,将所有的杀手的攻击角度全部拦下。
“这是我为你杀的第一个人。”容秋水静静地说着,一脸的杀意已散,仅存着几分柔和安详的表情。
封玉寒握刀的手微微一颤,原本森冷的目光在挪向容秋水的背影时,突地不再犀利冷漠了。
也许那四个飞豹组杀手犹有拼死一搏的余勇,作为杀手,就该是死士,为达成目的不惜蹈死搏击。
可今朝的他们却不知道,拼了自己能否换得胜利。
雪花飘零,狂风呼啸,本该掩去一切声音的,因为就连残风倒地时也未曾传出过任何声响。
但一声凄厉的嘶嚎,却突地撕裂了风的声音,传入耳际。而后,一个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看着一条极细的血线中渗出无数鲜血,发出绝望的嘶鸣。
这个伤口,是容秋水逼退他时造下的,由于太劲急太猝然,以至于他根本未曾感觉到,直到一切平静下来后,一阵细微的痛楚才让他意识到自己血流不止。
而后,他的身体就由这条血线一分为二,在他的咆哮中碎散着落地。
这一下,原本飞豹组残余的自信与杀意荡然无存,他们立时慌乱地后退,撤向了雪地深处,白衣使他们立时湮没于茫茫雪海之中,不见踪迹。
封玉寒此时才体会到,容秋水的武功已不在他之下,而他更了解到的是,容秋水对他深切的关怀。
但封玉寒只是摇了摇头,挥去了这个念头,而后抬起头,迎着漫天飘散的雪花,念起了离别天山前,红月为他挡剑,并说他信任自己的情景。这才是让他心中一阵温暖的事。
而后,一阵剧痛由左肩传来,他立时收刀,本能地捂了住肩膀,尽管这不足以激起他对萧剑云的恨意,但他明白,聂天情对萧剑云的重要性远胜于他对萧剑云的,所以萧剑云一定布下天罗地网,要将他 擒下,以至诛杀。
失去了左手后,他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前面便是客栈了。”容秋水转过头温情地道,“天色已晚,我们前去住下吧。”
封玉寒点了点头。
他们抬头望向远方,天光正暗,灯火正明。
临天阁内。
萧剑云惆怅地站在那里,红月立于一旁,默不作声。
彼此间仍有隔阂,但萧剑云决意努力地克服它。
“你手上的伤,还好吧。”萧剑云沉吟半晌,关切地问。
“没什么,若你的剑再向前刺一寸,它就废了,但你及时收了手。”红月伸出右手,只见掌心与指中各有一道长长的血印。
“那就好。”萧剑云默道。
“你不会只是想问这个吧。”红月有些机敏地说。
萧剑云一怔,随即道:“是的,红月你果然心细如发。我只是想知道,凭什么你面对大师兄的死,却仍信任封玉寒不是无情?”
红月没有犹豫,坚定地说道:“这是我的直觉。我明白他与无情当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他不会是的。因为如果他真要杀大师兄,杀你我,猝然突袭而得手,俱是易如反掌。”
“可他没有杀大师兄的理由。以他的刀法,收发自如,绝不会将大师兄逼下山崖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有意杀人。”
“但你似乎太执著于大师兄的死了,以致迷失了你的判断能力。”红月静静地说。可她心中实已波澜起伏,因为萧剑云的话,也不无道理,而她的推断,又全然正确。
“我执著于大师兄的死么?可你又是否知道,大师兄对我的重要?”萧剑云反诘道,“其实,大师兄除了授我武艺,传我剑意之外,还与我有一段渊源……”
七前前,幻雪山庄灭门之前夜。
萧剑云的家就坐落于山庄前百丈。每日当年幼的萧剑云目视山庄为飘雪笼罩时,心中总充溢着几分淡淡的向往与崇敬。
那一夜,却是噩梦的伊始。
因为一个火红头发的男子,挥刀血洗了他们的村庄,那个离幻雪山庄不过百丈的小村落。
那人,就是宋离,昔日的天下第一刀,凶残成性,噬杀如魔。他每当要杀一绝世高手前,必先虔诚地祭刀,而后用之染百人之血,方认为刀上汇聚血光与杀气,有资格斩绝世高手之头颅。
为了这么一个可怕而莫名的理由,他信手挥刀,连斩了村口沿街十八户九十七口人,只为次日联手另二人共杀风霆。
而当他提着血刀徘徊长街时,街边惟一一处亮灯的房屋便是萧剑云的家。
宋离挥刀劈门,而后尖啸着踏了进去,恰逢年仅十三岁的萧剑云站在门口,他便举起了刀,带血的魔刀,欲一式斩下。
而当时的萧剑云,则惊恐无语,怔在原地。他身后的父母,也惊愕无言。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突地撞破窗棂,飞入厅中,一掌横击在了宋离握刀的手腕上,巨力传至,宋离手中刀猛地脱手而去,直刺梁上。
而后,萧剑云便看到了一张温文的面孔,和一双柔和的眼睛。
“宋离,想不到你杀了这么多人。”那来人一脸莫测的淡笑,声音却冷若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