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的,是风霆的布袍,而风霆的身形却已可怕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在极精纯的闪避中,每刀都被他在最后一刻让了开来。
只有攻击的那个青年知道,他的每一刀,总是如被一股罡气硬生生托住一般,在最后一刹那,劈不下去了。
但他已失手,一击不中,便要退。
可风霆已在空气中布下了他的罡气,如巨网般笼罩四面八方。一瞬间,天地再广大,那个青年却纵不出去了。
在他要努力冲破这层巨力之时,风霆的内力突地暴涨,仿佛天地风雪般,顷刻将那个青年吞没。随之而来的,是比雷鸣更响的刀风声。
巨大的气流倾逼之下,那个青年刹那如寒秋的枯叶般,无依无傍,随风盘旋而起。
直到风霆刀劈中他时,他突如粘附在刀身一般,借刀的力道,挣开了这层天地风雪网,直落向雪地,踉跄几步,喘息不止,却已战意尽失。
仅剩下那个中年人未出手了。
风霆止住了刀,目视他。直到现在,那个中年人都一动未动。雪花落满了他一身,却并没有被他用内力蒸融,就仿佛他已被定格在原地般。
但风霆却隐隐觉得,这个对手,远比前两人可怕。
他挥动着刀,一步飞纵,横截向了中年人的腰际。
就在这时,那中年人突地动了。全身的积雪炸溅了开来,在同一刻,他已离开了原地,倏地消失在雪原中。
仅有风霆知道,这是因为对手太快了,才会如蒸发了一般。
而后,他看到了一生中最让他惊讶和恐惧的事。
因为,那个中年人已在眨眼间到了他的身前,两人几乎面对面,不到半寸。
这是风霆的最后一个意识了,因为随后,他们便撞在了一起。那个中年人的肩猛击在了他的胸前。一股飙魔般的巨力轰击在他的心房之上,让他立时被扑飞了五步,口中喷出的鲜血如飞花般飘动在半空 ,凄苦而惨烈。
在风霆倒下前,他目视了房顶上的风玉寒最后一眼,而后晃了半圈,顿住。
随即的一记重掌,发自那中年之手,将他的全身精神都击散了。掌力透背而出,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恍如被火焚一般,飞出一丈,倒地。
此时,风玉寒几乎惊恐叫出声来,但哀伤让他呜咽了。
雪落在风霆的身上,片片消融,直到他沉静地阖上双目后,狂厉的西风才卷起雪花,将他渐渐掩埋。
对于年幼的风玉寒来讲,这一幕是深切而久远的创伤。当时的他坚强地咬住牙,没有流泪,而是让心中的痛化作了恨。
在那三人走入屋内后,风玉寒仍僵硬在房顶之上,麻木着没有挪动半分。
但他永远记住了,这三个恶魔的脸。
而后,他听到了他母亲中刀时的惨呼,他年幼的弟弟被一掌震杀前的哭吼,看到了冲到父亲身前倒下,哀哭不止的哥哥,在最后身中蒙面人一刀时那静止却永不瞑目的眼神。
还有那满天满地铺洒飞溅的血与肉……
没有一样是一个少年所能承受的打击。直到那三人杀尽了幻雪山庄上下七十五口人,随后如幽灵般退走后,他才艰难地从房顶上爬了下来,面对着如同炼狱的山庄,那殷红的血,那凄厉的雪,以及他亲 人的尸身,发出了极可怕的吼叫。
而后,他无力地拾起了父亲的刀,疯狂地挥舞了几下,才突地倒下去,贴在他亲人的身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逃离杀戮的他,之后已身如行尸走肉,恍惚着度过了一个月的光阴。
直到发现了父亲的刀诀后,他才又重新振作。
不只振作,还恢复了力量,见到了复仇的曙光。
因为,那份刀诀,便是冠绝武林的悲魔刀,“刀非刀,魔刀杀”,天下无双。
他已想好了一个寻常少年根本不可能有的可怕计划,终极目标便是——复仇。
而活泼的他、爱笑的他、恋雪的他,也在那一年湮灭无踪,而且永不复存。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冷酷到残忍、凶狠到决绝、深沉到极处的刀客,或可说是杀手。
而后,时间一晃数年,在此其间,他为了复仇,易姓为封,将他父亲的刀法融会贯通,并用自己最独特的仇恨去诠释,因而杀气无匹,森冷万分。
在第六个年头,他遇到了第一个仇人,宋离。那时,十八岁的他即便苦练了五年悲魔刀,可秘籍毕竟也不可能让人在一朝一夕间飞跃。
所以,他根本无挑战习刀三十年、已成“天下第一刀”的仇人的希望。
但他却借由对方无端的大意,将无穷的杀意凝为一刀,并且由家仇所激励,发挥到了极致,因而在第一招,便将武功高他数倍的对手击溃。在封玉寒的刀斩下对手头颅的刹那,宋离的刀才出鞘。他仍以 为自己的刀更快,因而他的面孔死时仍然带着万分惊愕,喷溅着一溜血雨飞出了三丈。
封玉寒收刀时,并无喜色,因为,他还有两个更可怕的仇人。
复仇的路,漫漫无尽,而到终结的瞬间,仍遥遥无期。
或许是为了习成更强的武功,他入了天山。
但还有什么原因吗?无人知道。
而后,他与萧剑云成了挚友,二人纵论天地,几乎无话不谈,同时并肩作战,同生共死。长长三年中,他们已比兄弟还亲。
而封玉寒与萧剑云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酒。
他们时常到太白楼对饮,畅饮之后,狂醉的封玉寒流露出了几分哀伤。此时,平日不曾流泪的他常常叹息着,凝望皓月,两行清泪无声地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直到酒醒后,他仍是那个封玉寒,寂寞的杀手,孤独的刀客。
酒让人现出惆怅与哀伤,心动却可以让人显出温柔与安逸。
在封玉寒第一次遇见红月的时候,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他一下子明白了,他面对的将会是他一生中最挂念的人。
而在那一刻之前,他正为了发泄极度的仇恨,在雪地中用那柄宽刀一次次劈斩一棵巨大的雪松。在木屑与雪片纷飞的景象与沉闷的撞击声中,他突地听到了一丝天籁之音。那是红月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的一瞬间,刀便凝住了,仇恨亦如轻风,消逝无踪。
红月说,她知道封玉寒的仇恨。
封玉寒则痴痴地说,他不会放下这仇恨。
但红月却很柔和地问他,为了她,他能否暂时抛弃这份久远的仇恨,用阳光的、和善的一面去面对她。
封玉寒没有犹豫地说,他会的。
红月此时的笑,舒心得如天边的云霞,让封玉寒感到无尽的温暖。笑靥和煦如阳光,融化了积雪,也融化了这颗冰冷的心。
封玉寒随后说:“为了你,我可以抛弃一切。因为你就是我的世界……”
这是封玉寒全部的回忆。为仇恨充斥的他,内心却也有如此温馨的情。
但贯穿他一生的,注定是悲恸。因为他心里也明白,当他选择了红月时,他将放弃很多、很多,包括一生的理想,永世的决心……
萧剑云此时所想的,却不只是过去,更是将来。
因为他的过去,仅仅是依稀记得父亲的严苛、母亲的关爱,还有那雪地冰天里荒寂的家园。而后,便是他离家闯荡江湖时,他父母那份欣慰的关照,不舍的眼神。
他出自百姓之家,却是个孤独而阴冷的人。由于这种心境,他早已淡漠了过去,忘却了往昔。的确,那已没有什么值得当时的他留恋的了。时间冲刷了一切。
而后,他大江南北,从春日花开花谢,夏日潮起潮落,秋日叶荣叶枯,冬日雪飞雪止的万物之意中凝炼出一招剑法。
只一招。
但他用这一招,杀十几个黑道上响当当的人物。没有人知道这一招是怎样发出的,但当时的他,内力、轻功、掌法均只是武林二流,却可以以此一剑,将一流高手杀死。
可见他这一招的可怕。
但拥有的,只是剑法,对于内心的空虚,他无能为力。
直到封玉寒救了他后,他才发现世上仍存友情。直到红月面对他时,他才觉得自己竟有心动。但他的开朗,他的笑,却只是为了红月才出现的。因而,孤孑一人时,他仍保持着那份淡悒的空虚、深沉的 忧伤。
不过他更希望看到将来。因为眼前的一场空前的浩劫,让他不知所措。
刚才,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灵感,但却又稍纵即逝,这个过程,让他由诡秘的笑意转为深冷的迷茫。
在时光飞逝中,这对好友对视着,心中充溢着无限感动,却没有向对方透露一丝一毫。
而后,萧剑云终于收起了剑,一言不发地离开,而封玉寒突地冲动起来,似乎要拦住他,告诉他些什么。
但他的言语却塞在了喉咙中。
因为这份想法,太可怕,太匪夷所思了。
而且,这还与萧剑云所敬重的大师兄有关……
终于,他也离开了这里,怀着惊异与迷离孑然行去。
直到这一刻,一个红影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幻异莫名的雪云窟中。
是红月,似已暗中等待了许久的红月。
她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轻轻拾起了地上的匕首,用一块绢布包住,而后像是作了一个很大的决定般,静静地垂下了头,暗自许下了诺言……
这一刻,千年万年的仇恨突如北风卷过上空,红月那凄楚的眼神,也伴着窟内的光影,渐渐趋于柔和,趋于安详。
天山顶,日出。雪地灿耀,风现云开。
但是在这里,却断不是快乐与舒畅的所在。尽管身前的天池波光粼粼,浮金跃影,却仿若凄惨的梦,散落在湖中影影绰绰。
在一块凸起的雪岩上,上官红月静坐着,面对山,面对湖,面对东升旭日,面对长烟离云。
她的身前架着一张琴,正在她的手指幻妙而孤冷地弹拨中传出忧伤的鸣声。声如流水行云,彻遏长空,使那些山岭都仿佛被伤感所沁染,发出了同样悲哀的回声。
有两个人静静地站在她身后,闭目不语,为这傲世而伤悲的琴声所动,凝立恍若雕塑。
而他们,正是聂天情与容秋水。
直到一声“”的响动,七韵离音,一条断弦崩地从红月颤动的指尖飞折向两边,琴声才戛然而止。
“你心仍乱。”聂天情有些低沉而沙哑地说,“琴可彰心境,你控制不住哀伤,故将琴弦击断。”
“我依然承受不住痛苦。”红月长叹一口气,道,“丧亲之痛,绝天之悲,试问世人有谁能不为之流泪?”
容秋水微微地一震,而后缓步走了上去,静静地说:“也许,死是另一种解脱。师父他即便在悲伤与痛楚中离世,也决不愿看到你这样为他难过。他一定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你看见那轮红日了吗?也 许你父亲就在那个方向,含笑注视着你,每一缕阳光都是一份安慰,一份祝福。当他在天国的另一个方向想念你的时候,看到你振作,他才会安心。你也一定要昂起头,仰望天空,用你已消逝了的笑容 去面对他。听我的,忘掉悲伤,好吗?”
红月的双眸渐渐明亮了起来。容秋水却回过了头,目光黯然,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入了雪地之中。
聂天情知道,容秋水抑制不住的是自己的悲伤,但在劝说红月之时,她却又被自己再一次触动了,悲痛莫名。
他走上前,来到红月的身后,红月也已站起身来,望住他。
聂天情知道,在红月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如果他倾吐出了爱慕,或许就会让红月对他心存依恋。
但他却不这样做。
不单单是因为他是个君子,更重要的是,他有隐衷。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的关怀,“没有你的快乐,我、二师弟、三师弟、四师妹,都不会高兴起来,而无情仍在天山外的阴暗角落虎视眈眈,没有了乐观与斗志的我们根本不能与他 抗衡。所以为了我们,你也该摒弃这仇恨。
“我会的。”红月说,“秋水是对的,你也是对的,不能因为我的哀伤,牵扯动了你们,从而让父亲生前的心血毁于一旦。”
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中仍充溢着几丝的泪水,聂天情也直视着她,心中一阵绞痛。
就在这时,从他背后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大师兄,我想与你谈一谈。”
聂天情猛地回过头,只见封玉寒面冷若凝霜,执刀鞘于胸前,目光若寒电般射向他。
“好啊,二师弟。”聂天情一脸温存的笑容。
封玉寒目视了他半晌,而后看了看红月,却见红月用一种温和的眼光凝望着他自己。封玉寒微微地颤了颤,而后道:“大师兄,你我去后山,我们到断情崖一叙。”
聂天情无半点惊讶,平静地道:“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我们走吧。”
红月此时目光瞬动,注视他们二人。
封玉寒望着她,长叹一口气,心中默道:“为了你的期盼,我会保留温柔的一面的。记住,不论我做下什么,都是源于爱你。”
聂天情则缓缓地转过头,一言不发。
一个时辰后,断情崖上。
聂天情与封玉寒并排站立着,面对深谷。
崖下云盘雾绕,深不见底,千仞之陡面仿若刀削般,而上方的积雪则厚逾一尺,终年不化。
在整座天山,这里就是处幻境。到阳光初现时,雪的反射、折射,会映出最晶莹的光华。而在重云层卷,风雪如磐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又是幽暗而阴森可怕的。
此刻却正值日出,朝霞万丈。
封玉寒此时抱刀胸前,聂天情却负双手于背后,他们均没有目视对方,而是望着深崖,用似乎互不相关的神色,平静地对话。
“断情崖,崖下断石横亘,尖若刀锋,坠落者向来无一幸免。”封玉寒道。
“不错,正因如此,此处我未曾来过。”聂天情道。
“但今日,注定要有一个掉下去,在你我之间。而后,我们任一一人的尸身就将为尖石削划,血肉飞溅,挫骨扬灰。”
“为什么?”聂天情的眉毛微微一扬。
“因为,你便是无情。”
“为何你会这样说?”聂天情骤地一怔。
封玉寒冷冷地说:“其实在师父死去的那一天,我就感到了几丝不对劲。你在师父被围攻的那一段时间恰好离开我们,而又在我们都抵达临天阁时才出现,这太可疑了。”
“你这样判定,是否太武断了?”聂天情斥道。
“不仅如此,更可疑的是你一进门便说是无情杀了师父。你怎么可能知道当时的师父已死呢?”
“你也许并不明白。”聂天情无奈地说,“无情在攻向我的一刹那,曾狂笑说他杀了师父,而后便向我拼了一掌,所以,我才会事先知道。”
“那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让你死了心。”封玉寒道,“师父死时被一柄毒刀先刺中,在无情杀死他前,他已身中剧毒。然而他依然拼掉了十个飞豹组杀手。可见无情面对伤重的师父,仍略逊一筹。而 当世能一掌击伤你聂天情的,不过师父一人。无情功力再高,也远不及师父,又怎可能一招之下将你打成重伤?”
聂天情摇了摇头,长息道:“你太偏执了。或许冷酷能带给你敏锐的洞察力与过人的思考力,但你却不知道,你也因为你的冷酷,变得太过多疑了。”
“这次,我一定不会错。”
“但你依然在犹豫彷徨,否则,你如有确凿证据,则必会让三师弟和四师妹知道,并联手攻我。可这一切仅是你的猜想,在内心里,你仍不愿作打草惊蛇之举,是么?”
封玉寒第一次对聂天情的话表示发自心底的赞同。
不过,他仍然发话了,言语一如刚才,冷酷无比。
“你镇定得可怕,如果你是被冤枉的,就不该不震怒。现在,我更认为你是无情。”
“可我的确不是。”聂天情沉冷地道。他转过脸来,目光如火般直视向封玉寒。
“你可以坦白了,因为论武功,你的确胜过我,我想你至少有八成把握可以杀我。”
“可我根本不想杀你,因为我只想还自己一个公道。”聂天情厉声道。
“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你何必消遣我,不如将我一并灭口,否则论拼命,我可比你狠上千万倍。”
“但是,我并非无情,信也可,不信也罢,我永远只是天山派的大师兄。”
“这是你的遗言么?”
封玉寒猛地拔出刀,转过身来,面对聂天情。
刀光似雪,正如弓满弦,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