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恨纠结的结果,是我们内心无尽的哀恸。炼狱的路上,兄弟情将不再是兄弟情,而却如云烟般,稍纵即逝。
西方,夕阳已在万籁俱寂中徐缓地沉落,燃火的天边舒卷着片片金色的云彩。光没有收敛地映向天山的雪原,将一切染得殷红一片。
今朝的雪,是红的。
萧剑云面对着天空,长吸,沉默。寒冷的风笼罩着他头顶上空纠结的云,一切仇与怨似乎仍在晚风中交错着盘旋,并升华到天边,作最后的燃烧。
直到半个时辰后,封玉寒踏雪而回。
“兄弟,很少看你这么沉默。”封玉寒一边行进,一边道。
萧剑云笑了笑,却笑不出平日的热情与洒脱。有的仅是几分孤寂与惆怅。
“近日,我时常不由地感伤。也许沉默时,才会有那么许多感慨。如此憔悴的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封玉寒默而不答。
萧剑云闷笑了几声,阳光般的笑容又回到了脸庞。
封玉寒慢慢抬起头,心却没有系于萧剑云的言语之中,而专注在他心中的一份酸楚之上。
其实,为什么他的性格会如此呢?这是一个秘密。但为了这个秘密,他与萧剑云注定不会是永恒的挚友。
萧剑云望住封玉寒深锁的双眉,静静地说:“师兄,你为何要这样沉默地做人呢?”
封玉寒双眸,盯住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出剑呢?”
萧剑云怔了怔,而后摇了摇头,望住远山,笑得很无奈。
三年前,萧剑云身入天山。那时的他,一脸冷峻,一身杀气。
当时的封玉寒遇到他,第一句话就说,我如此冷酷,是为家仇,你却为的什么。
萧剑云一下子感悟到了什么,但仅仅一笑而过,笑得极寒。
然后,他们见面时一直静默而不理会对方,形同陌路。
直到第三个月,西域江湖第一大派隐月门伏袭天山派时,一场血战,才拉近了两颗森冷的心。
那是一场残酷的搏杀,甚至连隐月门掌门叶千愁也参与其中。当时上官天临与聂天情皆不在派中,封萧二人联手并肩,刀剑合璧,连挫隐月门七大剑王,合战叶千愁。
混战中,叶千愁以唐门绝学“无痕”急攻萧剑云。以萧剑云当时的武功,这一击足可致命。
但封玉寒却出手,挥刀阻下大半暗器,身中三镖拼死护萧剑云,并给予萧剑云发夺命一击的机会。当然,萧剑云并没有拔剑,他的剑始终是个谜。
他只是突然将叶千愁的所有暗器,全部用巧劲击了回去,而后一指刺中对手的印堂穴。
灭敌,但“无痕”的魔力几乎将封玉寒扯入了死亡的深渊。
此刻,萧剑云才感到,封玉寒的内心其实是极其热忱的。
那夜,封玉寒伤重垂危,萧剑云一改往日的冷漠,用萧家的圣药将封玉寒从残废线上拉了回来,并承诺,只要封玉寒或他任一一人不堕魔道,他们就会彼此守护,同生共亡。
七日后,他们一同来到了太白楼大醉一场,倾吐真言,当大梦过后,二人便有了几乎完美的默契。
朋友,出自患难,源于生死。
萧剑云对封玉寒的,是真挚友情,对于聂天情,则是真正崇敬。
因为自萧剑云入天山来,上官天临一直没有指点过他武功,而聂天情则用自己高绝的武功与随和的人品折服了萧剑云,并指点他将原本全身的杀气戾意俱凝入剑中,做能杀而厌杀之仁者。
萧剑云记住聂天情这一句话,苦思了两个月,将他的剑诀完全改变。
而后,他就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上官红月,一块寒冰就这样消融,他从此成为了一个热情的人。
而后,容秋水也入了天山派。
封玉寒几乎是从心底里厌恶大师兄的性格,但顾及萧剑云的感受,他并不时常将这种心绪表露在外。
而后,容秋水便进入到了他的视野中,他觉得,容秋水这种狠辣而冷逸的性格,是十分符合他的标准的,于是,他们彼此也联成了一个微妙的阵营。
但封玉寒与萧剑云各自背负着什么来天山,封玉寒的背后有着怎样的仇恨,萧剑云的性格转变究竟有什么未明的原因,都为人所不知。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无情是谁,无情的邪恶计划,还将如何铺陈开。
当听到师父被围攻的消息时,注视红月的满面泪痕,容秋水的一脸急迫,封玉寒与萧剑云同时凝在了原地。
封玉寒第一个抽出刀,要奔回临天阁,但容秋水拉住了他,告诉他师父不愿任何人过去。
萧剑云此时望住了红月的流泪的眼,冲动地想冲回到她身前,携着她一同杀回去。
但容秋水对他们说,一切已经结束了,师父重伤之下不可能以一敌七。而后,她闭上目,流下了泪。
萧剑云常笑,不会流泪。封玉寒冷酷,不懂流泪。但他们都执意要赶回临天阁,不管师父,是生,是死。
当他们来到临天阁时,无情并没有伏袭他们,而早已离开。临天阁中一片死气。正座前,上官天临俯在地上,血已流尽,一世的风华如尘烟般,逝者如斯。
一刹那,红月便晃了两步,几乎晕倒,容秋水立时揽住她,但容秋水的目光也变得涣散了。
萧剑云沉默了,沉默得如同三年前,那沉冷阴郁的少年。
封玉寒却出奇地冷静,在嘴唇微微的颤动中,他伸出有些因为激动或哀伤而抖动的手,半跪下身子,仔细地检查师父的尸身。
时间都仿佛凝固,直到聂天情突地出现在门口,一切才又归于万分凶险。
只见聂天情此时已不再温文和善,目光散乱着,一身血污,正倚住铁门上,大口地呕血。他的语言亦不如往日的不紧不慢,而是含着惊怖与恐惧。
“是……是一个叫无情的人……杀了师父……”聂天情的气息十分急促,“他掠下山的时候,我与他拼了一掌……他将我……震成重伤……”
说到这里,聂天情陡地倒了下去,仿佛用尽了一切力气一般,如朽木似的,垮了。
红月拭了拭泪,抽泣着跑过去,扶住了他。萧剑云也骤然回过神,眼中那份雾霭般的哀伤突地散开。他起身快步来到聂天情身边,而后停了下来。
封玉寒,却在这一刻抱住了刀,倚在铁墙上一言不发。他似乎觉得,总有那么一些不对劲的事情,萦绕在他心头。面对尸骨已寒的上官天临与颓然倒地的聂天情,他突地打了个寒噤。
能杀死师父,并一掌拼掉聂天情的人,武功究竟高到何等地步!
但他却隐隐觉得,一切并非那么简单。
不过他冷傲的面孔上并未显出些什么来,他仰起头,望着头上铁窗外一丝一丝飘入的忧郁的雪花,看着自己的长发在风中飘扬的样子,孤苦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上官天临终于被葬下了,夕日无限风光的武林第一人,却死得那么惨烈,就连死后,也无人吊唁。
因为面对天山如此颓败而落寞的今朝,武林人已不愿再来了。他们得不到什么,就不会为之做什么。
白幡在寒风中鼓荡,烛火长明,临天阁已化作了一个灵堂,幽秘而诡暗。在正中间,一具深黑色的棺木似已囚住了死者的身躯,直到他灰飞烟灭为止。
堂中,上官红月长跪不起,原本的绝代风华在三日中刹那间沧桑了许多,泪痕满面的她立下重誓,要亲手杀死无情,为父报仇。
萧剑云与封玉寒,一直依傍在她左右,却无法让她从悲恸中振作起来,因为他们二人,也从心底里哀伤莫名。悲伤的人,是无法去劝说他人的。
聂天情伤重未愈,却也来到了这里,咳嗽着用颤抖的手扶住棺木,一遍遍呢喃着什么,而同一刻,容秋水也在一旁,痴痴地发愣。
或许上官天临的死,便是所有仇杀的开始。当他的坟茔上不再荒芜之时,点点青草上又被大雪所覆盖,而后在那雪地上空氤氲的雾气中,更多人的血又会星星点点地散落下去,成为大地永恒的血腥……
两日后,五人离开了临天阁,这个寂寥而没有生机的地方。
封玉寒与萧剑云一同进入了临天阁后的雪云窟,面对面坐下。这窟中,晶莹的积雪映射着外面斑斓的日光,蓝得虚幻,白得神秘,让人如置虚空,超脱凡世而游离人间。
但他们所讨论的,却是最沉重的话题。
“我知道师父的死带来的哀伤一定掩盖了什么。那一天,我就觉得一切不那么简单。”封玉寒一脸严肃地说。
“师父的死的确蹊跷。”萧剑云道,“无情究竟是何人?”
“江湖中没有这个人的记录。但我在灵堂驻足时发现了几支飞针,同时,师父的伤处有四个,三处为砍伤,两道于背后,不过致命一击则是颈后的一刀。还有一处是腹部的刺伤,刀现在便在我这里。” 封玉寒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布包,而后抖开,一柄暗紫色、隐有金绿色血斑的匕首便插落在了雪中。刀一落地,周围的雪就由纯白慢慢变为了暗色,仿佛死亡的气息蔓延开来一般。
“毒刀!”萧剑云呼道,“这一定是泣血毒,见血化金,开谢生息,于无形中麻痹伤者,直至失觉散功而亡!”
“你说得没错。同时,师父似乎还被一道阴寒掌力重挫,有如此掌功的,当世绝不超过三人。无情竟如此可怕……”
萧剑云又一次沉默了,今日,他的话比封玉寒更少,同时颓丧而无力。
“兄弟,你就应该告诉我,如何应对这一切。”封玉寒说,“无情既已杀了师父,就决不会罢手。他身后,似乎还有一个庞大组织在维系。”
“你是说飞豹组?”萧剑云道,“那日血溅临天阁的,正是他们。这群死亡的阴影曾如瘟疫般将杀戮带遍天下,如今却已为无情卖命了?”
“不止是他们。”封玉寒阴冷地说,“你可知道,飞豹组却是隶属于另一队杀手的一支先锋部队。”
“你是说‘雪翼八鹰’?”萧剑云陡地后退了三步,如被雷击般顿在原地,沉郁而惊恐地说,“就是那一群飞空杀人,独步天下,曾以八人之力一举歼灭隐月门一百三十多高手的神秘组织……”
“没错。”封玉寒叹了口气,道,“他们同为杀手,本应无所拘束,纵意天下,却为无情所约束,看来无情之武功,已凌驾于他们联手之上了!”
“那么,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不,还有,作困兽之斗,犹可一搏。”封玉寒道,“找到无情,先下手为强,在他决定一举踏平天山前,我们杀了他。”
“以我们联手之力,的确可能办到。”萧剑云的目光骤然变得深远而空,“我隐剑两年,是到了该爆发的时候了。”
“但还有一个问题。”封玉寒猛地拔出刀来,刀光如雪,他仔细观察着刀身,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而后,他意味深长地说,“你还会用剑么?”
萧剑云突地朗笑了几声,仿佛重负已释般,答道,“放心,我的剑十年不出,还是一如既往。更何况我已不执著于剑本身,或许连鞘的剑,便是我真正用的剑,有剑的气势,却无剑的杀意。”
“没有杀气,便不是剑客。”封玉寒道。
“可只有杀气,便永世仅为杀手,却无法参透剑意,成为宗师了。”
封玉寒愣了愣,眼中一刹那充溢了几分淡淡的惊异。
“也许,我只能做一个杀手。”他仿佛失神了一般,喃喃道,“难道真是这样么?”
而后他又扪心自问:“难道不是这样么?”
萧剑云却将杀师之仇暂时抛到了脑后,他放下了剑,负手而立,脸上带着一抹幻异莫测的笑容,而后又收敛了表情,一言不发。
因为此刻的他,突地体会到了一丝奇特的感觉,仿佛发现了什么。但是,这与上官天临的死无关,却与其他人有关。
此时,雪仍是飘零着,轻逸地飞扬于天际;风仍是呼啸着,如刀锉般扬起万般阴森的寒冷;云仍是翳动着,遮去了那半边阴沉的天空,暗而深邃。雪云窟中的光影却缥缈无定,让人不由地产生无限遐想 。
封玉寒有着令人感伤的过去。此时的他,目视着窟外透入的微光,长叹了一口气。
值得他悲恸的,是在八年前发生的一幕。
有些人的记忆,日久而愈新,伤逝的痛与深沉的恨可以绵延时空,而且如醋一般,越久越酸涩,让人无法回味,无力思索。在哀伤的最后,性格也会扭曲。
对于封玉寒,一切即是如此。
在那时,他还姓风,神刀风家的风。
当年,他是幻雪山庄的少主,他的父亲风霆是刀冠天下的一代豪侠。当时的封玉寒开朗而活泼,对于严格对待他的父亲,是敬畏与尊崇的。
十三岁时的他,单纯而厌斗,心境平和,最爱的事就是仰卧在雪地中,目视着一片片忧郁却灵动的雪花飘到他的额上、脸上、身上,晶莹而梦幻的感觉,让他为之深深沉醉。
在那一年严冬的一个清晨,幻雪山庄一如往常一般平静。鸡仍未啼,雪却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风玉寒独自攀上了屋顶,仰望苍穹,心中一片洁净,仿佛雪花正在洗涤他的心绪,润泽他的心灵。
一切本该静谧,可是一声厉响却突地现于山庄的正门外。而后,两扇铁门也如雪片般飘摇着飞出七尺远,发出深闷而可怕的撞击声,而后,从门外迈入了三个让他永生难忘的仇人。
在左手边的是一个刀客,目光如炬,须发似火,一脸的凶狠与阴沉。他进来的时候,雪地上仅留下一行淡淡的痕迹,仿佛一片羽毛轻盈地沾地一般。
右手边的,看身材绝不超过二十五岁,黑巾裹面,浑身充斥着无穷的杀意。那缓缓握成拳状,却仍散着阴寒之气的右掌显示着,刚才那一掌破门而入的力量,正是出自他手。
他的武功,比那个刀客更高。因为从外门到正厅的十余步中,他恍若飘空,踏雪无痕。
而正中的,则是一个中年人,一脸凝肃,却抑不住浑身的君临天下之霸气与舍我其谁之傲气。他是惟一一个脚踩雪地如正常人般一步步踏进来的。
但当他踩过那两扇倒下的铁门时,他的脚印,也印在了生铁上,仍如在雪地上行走一般,一步一印,绝无凝滞。
当他们停住的时候,漫天飘零的雪花突然如诡异的剑光般盘绕住他们,然后在寂灭中,坠落,止地……
风玉寒怔住了。他刹那感到一阵惊恐,不由颤抖着蜷缩在房顶上。在他的心目中,父亲的武功高不可测。但连年幼如他也已清楚,对手再强,这三人亦能应付自如。
只需告诉你,那个左手边的红发男子,便是江湖上的最顶尖的刀客,宋离。
而另二人,武功却不知比他高出多少倍。
风霆闻声而出,在庄门前驻足,拦住了他们三人。
当时的对话,风玉寒早已因为心的惊怖的梦魇,只字未进。他只见到天上的雪不止地散落下来,却已不再宁静安详,而是如同刀光剑影般神秘而可怕。
风霆在与他们的对话中,声音渐由初始的平和转为冲动万分。
也许,那是一段久远的恩怨。
最终,风霆在狂怒中拔出了刀,攻向了这几个可怕的对手。
宋离率先出手。风霆挥起了宽刃刀,直接劈向了对手的右手,刀势如雷般猛烈凶悍,霸气绝伦。
刀非刀,魔刀杀。
这是冠绝武林的天下第一刀法。
宋离转瞬间收下刀势,硬接了他一招,却在拼刀后突地像被雷轰一般,虎口震裂,双脚也刹那陷入了雪地之中。
他还欲用快刀猝地攻击风霆的下盘,却陡然发现,他的刀已碎成了漫天飞雪,不知所踪。
就在这一刻,那个青年已长身而起,如大鹏般飞掠至风霆的头顶,身形旋动着,劲急地将漫天风雪尽数排开。
而后,一柄比丝还薄的软刀突地从他袖中抖出,在比电划过天空还快的一瞬,他已用正反旋逼到风霆刀所不能及的超近范围,一刹那跃动着折变身形,劈了风霆二十一刀。
刀刀命中。
却又刀刀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