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生于相识,现于相知;情,毁于今昔,存于永恒。
一个娇弱的红影,在风雪的击打下摇摇欲坠,在那后方,则是一行长长的血迹。
伤痛愈发使她显得让人怜惜,在生命的尽头,她却绽放出了最后的美丽。
是红月,已身受一刀,却仍为了情,竭尽最后一丝力量来到这里的,红月。
一切都静了下来。风雪皆凝于无声,化于无形。
封玉寒、萧剑云,甚至于聂天情,都在刹那间失神当地,他们几乎将即发的争斗瞬间忘却脑后,心中仅存的,便是那红色的身影。
聂天情突感到心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胸腔中似有无数血液在沸腾。这一刹那,他方才痛悔。因为这一刀,他本不该刺的。
封玉寒与萧剑云木然地怔住了,也被震住了。因为在他们心中已认定红月死于聂天情刀下,从而只怀盈天的悲恸与惊怖的仇恨。可现在,红月的乍现却让他们意乱神迷,而充溢心中的,也全成了关切与 怜惜。
他们几乎同时要冲上去扶住已缓缓向雪地低身的红月。因为她的生命,就是这师兄弟二人全部的天下。
可是又一声几近虚脱却倾尽全力的呼喊,却几乎毁灭了他们那本该坚定的意志,与充满希冀的心灵。
“无情,你全错了……”红月凄楚地喊着,她那本该婉转的嗓子已因为伤痛嘶哑莫名。
“你知道吗?你所做的一切,本都是无谓的……自一开始,你就该如愿了……”
“因为,我真正爱的人,一直是你……”
“是你……聂天情……”
她,是一个孤独的女孩,远离喧嚣,远离红尘。
自十三岁起,她便再未见过天山下那广袤的沙漠,宏伟的长河,遍地的红花,漫天的飞雨。对于一位未经世事的少女来说,那是一份寂寞,一份凄苦,也是一段残酷的囚禁,悲凉的独守。
因为那时候,正是上官天临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日子,杀手死士四处云集是为搏杀此武林第一人以一举成名,仇家旧敌也纷纷现身欲摧天山而后快,四伏的危机间,血光迭现,生死轮回。
而就在那一年,她失去了母亲。
她的母亲是为了护她,才死在仇人剑下的。当上官天临痛悔而激愤地伫立在她母亲的坟前时,他默默立愿,要不惜一切,保住红月的生命。
于是,红月就在父亲的命令下隐迹于温泉谷中,与天地为伴,以自然为友,抚琴吟歌,冶心怡情,也以此用时间抹去那久远的创伤。
父亲每隔一个月秘密来见她一次,每月的那一天,都是一份甜美的欢欣。上官天临为了红月的安全,授予她“乱红指诀”,但对于专注于音律的红月而言,再柔美清和若舞蹈翩然的武功,她都只是笑而 置之。
一年又一年,她孤身一人,望着月圆哀伤,对着流水悲泣,多少次在风雨如磐的暗夜依偎在微弱的灯火旁战战兢兢,又无数次在飞雪漫天的清晨面对纯净的天空,泪流满面,黯然神伤……
那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孤独,红月却在此间度过了五年的光阴。
直到一个冬日的早晨,一个和煦若冬之初阳的身影进入了她的生活,一切才改变了。
那是一个温文和善的青年,有着永远沉定如远山的眼神,与那让人感到温暖的、充溢着柔和的温情。
他的关怀,一下如阳光般散进了红月的孤单世界,也温暖了她的心灵。
没有忧伤,没有孤独,有的,只是和谐与安详。
在惊喜中,红月与这个陌生人一同企望着冬雪初融,一道倾听着春雷滚滚,也一起享受着那漫天甘霖。他们渐渐忘却了彼此,敞开了心扉,也倾吐了真情。
温润的雨丝笼罩着那绚美的两人世界,让这一对互相爱慕的情侣在如画的仙境中相拥在了一起……
只有单纯的爱,只有温馨的情。
从那天开始,红月的世界,注定不再孤独,他们并肩抚琴,同声和歌,这个如天赐般温文尔雅的青年,向红月讲述了天地的变移,人世的沧桑,也把开朗与乐观的理念,注入了红月的心。
红月终于决定挣脱枷锁,与这位少年,迈向一片自由的天空,去寻一份无所束缚的快乐。
然而上官天临却无情地拦断了这一切。
从父亲的口中,她原本满怀希望的心支离破碎。因为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如此坚决。他说,只要红月固守这份爱,他就必定杀死那个青年。
这是一份决无回旋余地的否定。
那个夜里,她也方才知道,这个温文和善的青年,是父亲在很早以前就收于门下的弟子。
而他的名字,叫聂天情。
只是,她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父亲并非不希望给予她幸福,但她决不能拥有这份幸福。因为聂天情永远只是一个卑贱的杀手,冷血的刺客。他只配杀人,与等待被杀,无论他的生命有多么灿烂,都永远不能脱离黑暗,融入光明。
这些,是上官天临与聂天情间,最阴暗的秘密。
于是,红月顺从了她父亲,冷淡拒绝了聂天情,不带理由,只是告诉他,自己已不再爱他。当然,言语中怀着未曾表露的忧郁。
可这些,完全是为了聂天情的生命。
而后,在临天阁暗夜昏黄的烛光中,红月看到了父亲无比愤怒地呵斥聂天情,并极重地击了他一掌。聂天情似乎只在默默地忍耐,与承受。他受掌伤后眼中充溢的,是怨毒。那目光令掩藏在一侧的红月 也怵目惊心。
而后,一切缘分就仿佛散了。他们之间竖立起了一道上官天临亲手缔造的隔膜。每当相遇时,他们只是淡然地对望,无声地分离。
那时的聂天情,由于红月突兀的拒绝,偏执地认为红月已不再爱他。这更加剧了他复仇的意念。他要用最可怕的方式,毁灭上官天临,并再度夺回红月。
只是,他已无从得知红月的真心了。
而后,封玉寒背负着莫名的仇恨来到了天山,他绝代的风华与沉冷的魅力令聂天情更感到前路艰辛。因为聂天情也深深了解,红月之所以曾爱他,或许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进入红月生活的青年。而除去武 功、心计与绝毒,聂天情发觉自己的其它方面都差封玉寒太多了。
原本为了红月,他甚至可以放弃杀上官天临,为父亲无量复仇的,但上官天临却没有给他,与自己最后一个机会。
于是仇杀不可避免地展开了。聂天情成功地粉碎了上官天临的一切,包括事业,与生命。
而后,他全力地摧毁封玉寒,同时在惊恐于红月了解过多内情而得知真相,便借封玉寒之手,假死。
一切只因为,他要用另一种方式,让红月重新接纳他,重演温潭谷内的和乐,与温馨。
只是他却没有料到,红月仍心系于他。以他的心计,本该可以轻易算到。但爱使人迷离,使人痴狂,也使心计深沉若他者,亦在扑朔迷离中失去了真爱的方向。
如果他能看着时光回溯,他宁可挽回一切。因为红月的真爱,便是他生命的全部,只是这样的爱,是一种幸福,还是一种折磨?
那日在断崖上,聂天情坠崖,封玉寒断臂,萧剑云心伤,容秋水离去,他们每一个人都本该牵动红月那伤感脆弱的心,可自聂天情坠崖后,红月的泪,便只为他一人而流,红月的心,也只为他一人而碎 ……日后多少次重提“聂天情”三字时,她的心都如遭雷击般,泪涌眼眶,血涌心头。
直到最后一次离开封玉寒后,红月才惊恐地发现——聂天情未死,而他就是无情。
所爱之人死而复生,本当让幸福散满天空的。可偏偏这个人,却是杀死父亲的凶手,毁灭天山的魔头。
一时间不知是恨还是爱,占据了红月的心头,让她奋身赶马,直上天池。漫天雪花亦化作了伤悲与激动,十里方圆纷扬而起只为她一人而落。
这是一个抉择,一个选择父亲的仇还是自己的爱的两难的抉择。
红月没有犹豫,从她那面迎狂风骤雪誓以人力撼天的坚决中,我们就该了解,她已学会了取舍,学会了坚强。
可是最终将她击倒在地的,却是那无数个日夜令她魂牵梦萦的人——聂天情。
那一刹她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倾吐,太多太多的苦要哭诉,但伤痛让她呜咽了,飞雪让她沉默了。无止尽的哀恸在心中积蓄着,让她不堪重负……
晶莹的泪水,在她那如洁玉般的脸颊上流淌,同一刻四处蔓延铺散的,是她的血,开谢若火焰,灿艳如红莲。
不知哪来的力气,让她奋力起身,循着聂天情离去的踪影,蹒跚着顶风冒雪地前进。
或许她也明白,如果再不将一切倾吐、了结,她便再没有机会了。她不愿意安静地死在雪地中,让明晨的初阳遍洒她那苍白的身体。她要的,是最后一次爆发。
为了父亲在云端上的英灵,也为那一段让人心碎的,忧悒如雪的凄美爱情……
红月的话语,若惊雷阵阵,轰击在封玉寒与萧剑云的心中。一刹那间,他们肃静得如同雕像一般,全身的经络与意识,俱似冰封,一种不知是对聂天情妒还是恨的复杂心绪,刹那充溢心头。
他们从不违逆红月的意思。
但聂天情,他必须死!
半刹的犹豫,顷刻将他们仇恨的内心击打得分外忧愁,这短暂的时分,却是聂天情反击的最佳时机。
聂天情惊愕得最厉害,却也恢复得最快。城府极深,算计极重的他清楚地明白,没有人能够同时硬拼魔刀与御剑两种冠绝天下的武功。
所以他抢先出手。
玄妙的手法,诡异的掌力,极快,却似是轻绵无力。但片片雪花却在掌端碎裂蒸融,为惊天的杀意衬得飘零无力。
萧剑云还未及从震怖中回过神,便着了一掌,厉啸的风雪掩去了他愤怒的狂吼,与残剑出鞘的声音。
一道划破天地风雪网的剑光,飞离了萧剑云的掌心,划作了夺命的力量。任何生者皆不能阻挡那毁天灭地的御剑一斩,死光一划。
剑光模糊地旋动,切碎风雪,拦断时光,灭绝生灵。
但只在剑光飞空那短得不能更短的刹那,聂天情已猛地撞在了萧剑云身上,左拳右掌俱发,使的是少林拳与武当掌。本当平平无奇的攻势,却在他本身沛莫能御的杀意、至尊无上的精元、阴寒绝毒的内 功与娴熟从容的演绎下,化作了比任何一门绝学都更可怕的攻击。
萧剑云中掌,吐血,飞身,顿地,伤处如冰封雪冻般刺骨森寒。
但他的一剑,已然发出,决不收回,必当饮强敌血,斩仇人头。
可聂天情,却已突地拔地飞空,一掠两丈。他的轻功,向来冠绝武林。
他便在上升中不断疾施着融入了气流,顺入了天意。
当他翩然飞至最高点时,那柄傲绝天下的断剑,已被他击偏,飞斩向了一侧的雪地,一起一落,不过刹那,御剑便已破于他手。
可是他也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厉啸,发自他身后。这让从未感到惊恐的他,突觉一阵莫名的寒意。
魔刀七重,绝情为巅。封玉寒一直未曾勘破的“情”一字却幻灭今昔。
红月,已不再长存于他的希冀,因为他已决心弃至情。
这是破关登峰的一啸,也昭示着他的力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地。
这一刻,他已如箭般飙起,刀光纵横,刀气四射,一式疯狂的攻杀,竟包含了十六种斩式。
那是玉石俱焚的一击,甚至跨越了刀本身的意境,而是凝炼恨意的一击。
聂天情一扬手,打出了七种早已绝迹武林的暗器。同一刻,他几近绝望地飞跃而起,要逃离这铺天盖地的一击。
然而刀气已尽会天地,用那轻柔的雪花为锋刃,将他裹在了中心。同时,无数道刀光织成的死亡之网,也在顷刻卷到,誓要将他绞成碎片,毁神灭形。
无法躲,也不能躲。
聂天情惟有倾力一击。
他的双手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般的气墙,在瞬间凝成了弥天的雾霭,撞在了刀网之中,散乱的刀气刹那在他的身上割出了十几道至深的伤口,可他恍然未觉。
容秋水的玄铁重枪尚毁于这一击,封玉寒的刀,又如何能够阻滞这几可毁却一切的绝杀掌力?
一声巨响撕裂天际。
万千片碎钢若雪片般飞散在空中,炫亮而凄厉。封玉寒无力地落向地面,手中已无刀,心中也一片空寂。
没有刀,何谈悲魔刀诀?又凭什么杀死这个举世无双的对手,无情?
就在这攸关生死存亡的刹那,萧剑云奋然起身。
那是霸气绝伦的御剑起手式。只见他默立,闭目,平举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屈,似已神游剑境,不在人间。
而后,跺地,激雪花,震残剑,长吸气,出绝杀。
“剑中剑……”他悠长地吟诵道,“御——剑——诀——”
这时攻出的,甚至不仅是剑。
大朵大朵的雪花,俱被剑身所吸,成形,与逆转的风势一道冲天而起,化作了一柄集天地之力,自然之辉的风雪神剑。
暴涨的烈风渐渐吞没了聂天情的视野。寂恶的白光散射着化作了最为神圣的一击。
人力,何能撼天意?
可在这时,聂天情却放弃了捕捉那道剑光。他甚至没有格挡,或闪避。
他本能地飞纵入雪影,曼妙地振身腾空,而后用几不可能的速度,一伸手便挟住了那柄残剑。随后他高傲地飞掠过了萧剑云头顶,在他身前立稳,起身。残剑犹自在他掌中嗡动不停,似是随时要挣脱那 铁一般手掌的枷锁,噬去对手的生命。
但是落入聂天情手中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夺命的力量,乃至于蓬勃的生气。
“你们都败了。魔刀御剑,形如儿戏。”聂天情踌躇满志,尽掌全局,不禁狂妄地大笑了起来。那柄断剑本还灵动地颤抖,此时却已静了下来。这一切,让他更显得胜局已定。
可是一声大喝,却断了他的声音。
“你以为,刀非刀与剑中剑,都只是传说么?”封玉寒冷酷地说,“如果真是这样,你也太自负了。”
“不错,真正的决战,自此刻方才开始。”萧剑云眯着眼,似在遥望天空飘飞的雪影,而未将聂天情放在眼里。他的眼神,热切而充满霸气。
一切始于转瞬,亦止于俄顷。
话音未落,他们已展开了最后一次攻击。
天边隐然传来风雷之声,响彻云霄。
但那又仿佛近在咫尺。
聂天情那狂厉的双眼突然因为恐惧而睁大了,因为他听出那铿然的刀刃劈空之声,正来自他身后。
封玉寒不是已经没有刀了吗?
“刀非刀,以手为刀,随心驭刀气。”
这,才是真正的悲魔刀,七重无上,绝情一击。
聂天情没有回身,因为一切已迟了。一道浑然天成的刀气已然顺着封玉寒手掌的所向直扫向天穹,他全身激起的魔般杀气亦在雷轰般厉啸的刀鸣中粉碎了风飞雪舞的阴霾虚空。
那是天下第一的一刀,一式出,丈外杀人,十尺夺命的刀气,以无刀胜有刀。
封玉寒的冷酷已凝聚成刀的精魂。得悉容秋水的死是聂天情所为后,他的惟一信念,便是与这狂魔同归于尽,而这一刀的威势已几可将整片雪崖俱轰成碎片,让一切俱毁于无形。因而没有任何一人可以 躲开这一刀的。包括已控制不住这惊天刀气的封玉寒自己。
可还不够快,不够绝。
聂天情侧身闪躲,一刹那已换了七种身法,走了五式路数。但纵使他的武功再渊源博大,亦无力将整束刀气全部闪开。
而且,魔刀之后,还有御剑。
他的手,原本紧紧挟住那柄残剑的。他相信没有人能把剑从他手中抽出来。因为他的掌功天下第一。
但是,萧剑云却在一声长啸中,将剑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