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中,在那个年代,干冷的天山本不该下这么大的雪。但雪还是如约而至了,而且比以往的任意一场都大上许多,半日之内纷纷扬扬的飘雪将整座天山笼成一片银白,混沌的天地间霎时只留下了一 种颜色。当大朵大朵的雪花自苍穹直落人间时,漫山遍野俱融入了无声的静寂,而伴着它一同出现的,便只有死亡。
一骑直上天山巅。
红衣白马,轻盈如电,马上的赫然是红月。
自离开幻雪山庄后,她便一心要阻止封玉寒与萧剑云的这场决斗。她飞骑破风雪天网直趋天池,誓要在两人赴会之前,作最后的努力。
这是一件单一的事,艰巨,但不繁复。然而在她离开封玉寒的时候,一切心结俱迎刃而解,无数萦绕在心中的疑虑,也豁然开朗。
她已经知道无情是谁了。
当骏马潜翔于没膝深雪之上时,面对迎面而至的如刀寒风,她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是的,也该澄清这一切了,是到了了断恩怨的时候了。
前方本是天山古道的冻原,但此刻已银装素裹。高耸的山崖自两侧突兀直上混沌天,上方风雪依旧迷茫浩荡,自九天倾覆遍山巅,然而一切皆阻不住她前行的信念。
这里曾是封玉寒与容秋水初会之处,离天池雪崖与临天阁俱已不远,冲过这段山崖,便是坦荡的通途。
然而在这最后的关口上,却风云突变。
自右侧的高崖上,突地落下了一个人,恍如雪片般飞空不着力,顺天意而下。但只在顷刻,他便已飞掠到了红月的身后。
一股浩大的力量直如山崩般卷到,一束寂灭的刀光撕裂了天地风雪,汇聚着魔般的力量,刺入了红月的背门。
而后,那人仿若身形极重般直直堕入深雪,复起身,一掌横劈在白马颈上。刹那之间,狂马嘶鸣,气绝而毙,而早已为刀穿而过的红月,也无力地落马,侧卧在了雪地上,大口地喘息。自她腹部与背门 的刀锋之上,不时地渗出鲜血,在银色雪原上铺散而开,灿艳若火焰,凄美如红莲。
红月的视线模糊了,她隐约看见一个白衣蒙面,并不高大却给人以无匹威慑力的男子,缓缓收拢一只散着寒气的右手,双目中却充斥着孤寂与沧桑。
“是你?”红月竭力撑起身子,一张口,那皓洁的齿间充溢的血丝便自唇角垂下。她痛苦的喘息更给人一种心感怜惜的哀伤。
“是我,无情。”那个蒙面人发出了苍老的声音,似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或许,是悲痛。
“你不仅是无情……我已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也猜透了你全部的秘密……”
“对,我知道你已了解。我在这里等了很久,并自心里祈愿你不要来。可你依然奋不顾身地赶到了,难道在你心中,真的对负罪累累的他们仍存着情愫么?如果你不来,就不必死……一切还可以从头来 过……”
红月的声音没有颤抖,无情的话音却似在冲动中波折不定。
“你错了…”红月似乎想竭力告诉对方些什么,“你所做的一切……本该完全不必要的……如果说是为了我……你早该收手……”
“其实,我自杀了你父亲之后,便没有再多努力的可能了……我之后的计划,原本足够完美,只是漏算了你的聪慧……既然你已了解了一切,那我便注定得不到你的心了。我得不到的一切,他人也休想 !”
“所以……你毁了我……但你知道吗……在你主动争取的同时,却忽略了一个原点……你自以为了解了一切,其实,你什么都不明白……”
“不明白?”无情一阵凄怆的狂笑,嗓音极度嘶哑,“现在的我,已尽掌了一切……复仇让我燃烧,让我失去人性,失去挚爱,我也定要用它毁灭一切!现在,我就上天山巅,将他们一并杀死。这一场 决斗,你阻止不了的,在我的策动下,我要他们两败俱伤,生死尽操纵于我手……我还要他们死得悲愤,死得悔恨,以消我这十二年的隐忍,三十年的怨仇……就让苍天映证我最后的复仇吧!”
他狂烈的嘶吼,直震得山崖崩裂,天地惊变。红月也在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中,闭上了双目,陷入了无边的阴暗之中……
天池畔,雪崖旁,舒天卷地的雪花令云山空一片,下方无际的天池仍未冻结,汹涌水波泛起惊天骇浪,令一切壮美而肃杀。
一个身着白衣的剑客负手而立,一脸的沉默与闲定,他身后远山起伏如画,天地苍茫一线,如写入了永恒般,在这磅礴挥洒的雪幕下,他恍若一座神像,似可为了一个执着的信念,等待千年万年。
在他身后三丈处,一个身披蓑衣的渔人面池而坐,似在垂钓。他背对着一切,仿佛木讷而呆滞,未曾体会到四周那份静默的压迫力。
但此刻,也惟独他可以脱离仇恨,超脱人世间了。对那剑客而言,这是何其鲜明的对比。
那剑客,自是萧剑云,白衣素洁与飞雪同色,双目狂厉似天池起伏,身负仇恨,蓄势待发。
深远的沧桑,空的力量。他在等待血腥的夕阳。
封玉寒来了,终于来了。
他一身玄色布衣,背上裹着一个厚重的刀囊。自他的剑眉间透出的那份冷酷与凶厉,只在刹那便使本已严寒的山巅沉入了冰点。
他身后的长衣在风中疾卷,漫天铺卷的雪花绕着他的周身盘旋飞舞,更令他倍添神秘。
魔刀,御剑。仇人血,兄弟情。
天池在他们身后的远方潮起潮落,高耸的山巅亦在风雪中恍忽飘摇。
气氛沉静。杀意凄凄。
这将是一场跨越生死边缘,超越武功极限的较量,而且无论谁生谁死,都注定是一段永恒的悲剧。但这,已无可扼止地拉开了序幕。
“你来了。”萧剑云一脸的静默,风拂过他额前的乱发,令他显得颓废与迷离。但他的双目却带着英睿,与奋发。
“是的,我来了。”封玉寒的语音短促有力。但从他的声音中,也可体会得那份饱经风雪的沧桑。
“你不该来的,你来便只是死。”
“不是我死,是你亡。”封玉寒的声音森冷如冰。
“我不会与你多说什么的,动手吧。”
“可一直以来,你都没有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解释的权利。我只是想在你死前,让你死个明白。”
“不必了,我不会后悔的。你难道不想立刻与我决斗吗?拔你的刀!”
“刀一出,必饮血。”封玉寒的话语低沉如狂风厉啸。
“断剑现,摧人魂。”萧剑云的声音若天外龙吟般幻变不可测。
“你未出手前,便已败了,因为你已无杀气。一个好的剑客,不该没有任何的杀气,决不是因为你武功退步了,对么?”
萧剑云微微退了一步,目光散乱了半刹,又归于瑕。
“可我也曾对你说过,真正的剑客,可以敛杀气于心中,顺天道而攻袭,绝不似你这杀手恶魔,将杀气化作击溃敌人的助力。”他这样回应道。
“很可惜,萧剑云是不该没有杀气的。所以你不是萧剑云。”
说罢,他便出手。
他拔刀,刀光回旋若魅影。
悲魔刀,失传武林已久,无人知晓它的一切秘密。
但萧剑云发动得更快。
他未拔剑,因为剑不是他的武器,他的武器,是指。
右手疾探,已挟住了冰一般的刀锋,同一刻,左手的双指似电般扫向了封玉寒眉心,指端气烈如剑,夺命无形。
这一轮变故,来得突然,也完结得飞快。
因为在这一刹,封玉寒已弃刀。同一刻,天地风雪已在他掌心凝聚成刀气,幻变出射透云雾的强光。
“刀非刀……魔刀杀!”
巨力交汇,没有生死,只有胜败。
封玉寒的右手止在了对手的面前,指微屈,蕴风雪之无上杀意。而对手的双指,离他眉心尚有三寸。一张破碎的人皮面具化作六瓣随风而去,下面显出“萧剑云”本来的面容。
那是一张已被封玉寒“风雪一刀”映得惨白的面孔,眉发俱冰,但仍掩不住那份淡悒的温文,潜藏的神秘。
是聂天仇。
竟然是聂天仇!
“其实自你一出现,我便知道,你不是萧剑云。”封玉寒悠悠地说。
聂天仇面无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无奈,只是枯槁若僵尸游魂。
“你怎么知道的?”
“以他的冲动,只会直接向我出手,而你不会。你不像使剑的人,因为你对剑缺少一种虔诚。剑只是你的幌子,因为你的指功,一向比剑术好过太多。”封玉寒平静地说。
而后,他骤然冷酷地道:“萧剑云,你既已在场,为何不与我堂堂正正一决生死?”
语音未落,天空便突地一暗。在白驹过隙的一瞬,九道狂飙突自聂天仇身后暴涨而起,化作吞天噬地的波澜。
是谁,竟有如此大的威势?
封玉寒猛地一把推开了聂天仇,而后便不再看他一眼。因为他深信,自己惟一的对手,只有萧剑云。
而且,这一刹,定是两个人的决斗。
在那一刻,发生了许多事。
——聂天仇踉跄着退到一旁,脸色沉郁,目光中却是狂热与激扬。
——封玉寒一步跨过了聂天仇的阻滞,全身劲力俱飞升到极致。
——而最可怕的是,那个适才还静坐于池畔与世无争的渔夫,突然动了。他全身的蓑笠尽数炸崩飞空,而人则已疾旋而起,横飞向了封玉寒!
天地风云动,雪意俱飞扬。
一股莫大的杀意似是积聚了无数时光,刹那间冻结了雪的下坠,冻结了潮的起伏,更冻结了时光的流逝……
那是傲世无双的一剑,汇天地于己身,融己身于万物,似风之无相,云之无常,水之无定,雪之无凭。漫天风雪突地倒升回空,在那疾旋横飞的身影四周吸纳,回旋,翔集,风势骤转,如山崩海啸般向 封玉寒狂击!
封玉寒几欲后退,因为剑光已将他的视线全部笼下,风暴中心的一切,都是死亡。风雪顺天意而出,如此无对无敌的剑式,几可使敌如对自然之力,渺小,脆弱,无望。
万千雪片如刀般割裂了封玉寒的皮肤,涌动的风似无数利剑扯碎了封玉寒四周的一切。恢宏的雪幕直而下,让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一剑出,惊天地;一式绝,动乾坤。
魔刀的力量亦不足与万物抗衡,但此刻已不能退,不能犹疑,因为萧剑云的全部力量已尽归这一剑,破了这一剑,便可分生死。
他长啸一声,让已乱的心境变得空明超然。
而后,拔刀。
刀出于背,但在拔出的瞬间,虚斩过的地方却似有一道有形的刀气,锋芒所向,风势碎,雪束散。
而后,他迎向了那团模糊的剑影,迎向了天地,也迎向了死亡。
刀光直接绞入了剑的圈影之中,剑气在霎时让他全身如同火灼般剧痛,但他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一刀,纵然劈空,刀气也绝不会落空。
刀风所向,风断雪残。剑光所到,众生无光。
孰生?孰死?
两人坠地,背对着,如同从来没有动过一般,淡定地仿若不存于天地之间。
他们互换了个位置,但并非仅仅互换了位置。
封玉寒脸色一如往常,眼神却开始涣散。而萧剑云则滞着一身幻变的剑气光辉,斜剑点地,剑上染满了鲜血。
可是刀呢?封玉寒那傲世无双的宽刃刀呢?
萧剑云微微地一个踉跄,浑身那不灭的光华骤然离散,而后,他轻俯向雪原,一点一点地跪了下去,仍是不甘心似的用剑戮力拄住,但却如风中残烛般脆弱。终于,他一声长息,垂下了头。
封玉寒的刀,已插在了他的胸腹之间。
“结束了,你我的恩怨,也已了结了。”
“是的,不单你我,天山这十余日来的惊变,也已终结。”封玉寒直视远方,眼中那迷蒙的晕圈不断扩大,令他的面容失去了神采。而他颊边那十几道为适才风刀雪剑所击的细小伤口,也淌出了令人怵 目惊心的血丝。
萧剑云蓦地回过左手,握住了腹前的刀柄,而后竟将它一寸寸地扯离了自己的身体。最终,他将沾满自己鲜血的刀,完全拔了出来,狠力掷在了封玉寒的脚边。
“那么,永别吧。”他残酷地说道。
“其实,我还不想死的。”封玉寒喃喃地说着,突地栽倒了下去。
同一刻,自他握剑的右手掌心,一缕缕鲜血喷溅而出,而在那血涌的源头,赫然有一个致命的伤口,发于右胸,四周血现若花,却是散尽了一个将死之人的力量,与精魂。
败的人,竟是封玉寒。
适才那一式绝杀,早已飞升了刀与剑的极致。尽管他们彼此击中了对方,但封玉寒那向来精准无差、夺命无伤的刀技,却以毫厘之差斩在了萧剑云的腹上,而萧剑云给他的一剑,却是致杀的。
一切皆起于萧剑云猝发的一剑,一式怀逆天之力却又顺天而行的剑诀。
但那不是御剑诀。
只是,何以封玉寒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竟匪夷所思地一击失手,而萧剑云又凭何未将御剑这一最终绝技施展而出?
没有人能回答这一切了,当漫天铺散的雪花顷刻掩去了地上的血迹后,或许天池上傲世的一战,也会在惊变,暗算,诡杀与寂灭中,静静地结束。
“聂天仇,你去杀了他,为兄复仇吧。他已无反抗之力了。”萧剑云沉郁地叹了一声,“我已无力杀他了,不过一切也该结束了。”
聂天仇缓步自旁侧走了出来。适才惊天绝地的一场刀剑对击,他却安然处于风暴之外,未受任何伤害,而今,他便可亲手了结这一段仇恨了。
但他的眼光却不神秘了,因为他未走向封玉寒,而是绕过了他,直立在了萧剑云的身前,眼中俱是邪气与杀意。
“结束么?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你在说什么?”萧剑云仿佛在震愕中仍回不过神来,因为一切,都太突兀了。
聂天仇冷漠地低下了头,直面萧剑云,最后一字一顿地说:
“我是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因为,我便是无情……”
萧剑云崩溃了。
也许,他早该想到的,但偏偏都未曾在意过。那逝去的一幕幕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像万千把锥子深刺入他本已千疮百孔的心头。这一刻,一切都已迟了,就如雪止于地,便永远无法在天空再次飞翔 一般。
他无力接受,是因为悲愤,哀伤,更因为震愕。
本当没有一件事能让他更吃惊了,但聂天仇只是再度说了一句话,一句淡漠的,飘渺的,空幻的话,便让他的心,自这一刻起再度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告诉你吧,聂天仇就是无情,但我不仅仅是聂天仇。”
“我还是聂天情。”
“——聂天情!”
“嗡”地一声,一道狂雷横掠过萧剑云的心际,让他在刹那间,便猜透了一切。
一切的一切。
“想不到……一切竟会是这样……”萧剑云几乎是疯狂地嘶吼,但却已竭尽了全力。他如一个虚脱的人依旧不知收煞一般,嘶哑地道:“难道,你就是这样毁了一个人的么?”
“不仅你一个,自一开始,你,上官天临,封玉寒,甚至容秋水,红月,便都只不过是我的玩物,而我在游戏的最后,终于将你们一个个陷入了生不如死,万劫不复的境地。”
此刻伫立在萧剑云身前的那个人,依旧温文,依旧沉静,但却已不再是聂天仇,也不是聂天情,抑或无情了。因为他已如一个绝情断义的狂魔一般,残忍地粉碎了所有人的命运。
“你隐忍了如此之久,便是为了让我承受这人间最大的苦痛么!”
“不错,现在,我已完全成功了!”无情狂热地道,“我完美的计划,也只有你一个生者可以见证了。就让我告诉你一切真相,再慢慢地虐杀你,满足我全部的复仇欲望吧!”
“什么,你竟连红月也……”萧剑云此刻已睚目欲裂,泪水满眶,他奋力地撑起身子,扑向了无情,但无情只是很随意地一推掌,便将他的整个身子都击飞了起来,摔在了丈外的雪地上。
萧剑云刹那间口吐鲜血,重伤踣地,但比伤更可怕的,是他心中那弥天的悲恸,与欲绝的心伤。